老贾受押于大庭卫府司后的一处独宅。
准确的说,这处独宅并不属于大庭卫,乃民建。因与大庭卫一廊相连,大兴一十八年,户主馈于大庭卫,现为暗捕专用,对外仍是弃宅。
相较李甲,老贾并无酒食享用,只得了一碗清水。
管邑前来审讯时带有一名暗捕,那暗捕才瞄见老贾,便向管邑递了个确认的眼色。
“只清水一碗,怠慢贾庄主了。”坐定后,管邑开口道。
说到贾庄主三个字时,管邑注意到,老贾的神情明显起了变化,尽管那变化转瞬即逝。
“敢问大人准备以何罪定于我身?”
“哈!贾庄主心急了。此地并非大庭卫刑牢,而是他们的办案之处。”管邑抬手指向那名暗捕。
“哦?既非审我,大人何不回去睡上一觉,其他之事,老贾一概不知!”
老贾扭头一瞥,一脸不屑,并未抬眼望向那名暗捕。内心深处,他本也未打算逃出去。
“大庭卫暗捕,见过贾庄主!”
那暗捕发了一言,虽是插话,语气中透着咬牙切齿的劲儿。
老贾心中“咯噔”一下,眼前二人竟为当年通庄一事而来,不由的心底一虚,底气顿失。
“我老贾虽有商号,行些赶路的苦活计,但这庄主盛名,可担不起。”
“贾庄主可能不知道,这碗清水,取自泾河河段之南。大兴二十三年,整个长京,乃至整个大周的铸印交易,均出自那儿的白衣楼,贾庄主对那儿可不陌生吧?”管邑切入正题,提醒道。
老贾这才回过身,开始打量眼前这位大人。可任凭自己使劲回忆,都对眼前之人没什么印象。
“贾庄主不必费神回顾朝廷的吏员名册了,我乃京畿司管邑,两个月前,才自晋地调任长京。”
管邑瞧出老贾的心思,直接了当道。
“京畿司?大人是晋地来的?”
老贾自顾自问了一嘴,不知因生疑还是略感亲近。
“好!直爽!想必司监大人已经把长京的商户案档翻了一遍,那老贾也不必再有遮掩,大人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管邑凑上前,直问道:“当年的通庄,明面上做的是铸印买卖,可实际还涉猎了些朝廷管控的行当,与今日所行并无区别。既是如此,贾庄主数年前诈死,究竟为何?”
“为躲避追查。”
管邑虽看过柳谭的七宗专档,却没反应过来老贾所指之意。
“数年前,大庭卫暗捕柳谭查案查至通庄。通庄虽与当时的案情并无牵连,但莒韫非泛泛之辈,一旦被他发觉通庄的蹊跷,必会深究。为谨慎,只有我死了,遣散通庄人手,才能断了大庭卫可查下去的线索。”
当年的通庄,在长京极负盛名,想要将其铲除者,除朝廷府司,还有江湖势力,且已有不少把柄落于他人之手,老贾的回答,并未提及此点。
“那柳谭之死,贾庄主可知情?”
“不知。”
老贾回答的干脆,站于一旁的那名暗捕有所怀疑,提刀上前,欲再逼问,被管邑拦了下来。
“贾庄主,管邑姑且信你。”
老贾斜眼瞪了那名暗捕后,向管邑主动道:“晋地的大小事,操纵之人是姚千丰。至于长京背后之人,老贾也不知道。自打遣散通庄后,老贾就是个赶路的,上面发令的人,早已接触不到了。”
“此回大祭所用贡酒,皆为酎酒,可有做什么手脚?”
“司监大人,老贾刚才说了,我只管赶路运送,这做没做手脚,老贾确也不知,那点验郎兴许知道几分。”
得了管邑示意,那暗捕立即奔了出去,传话提审点验郎。再以点验郎之供词,校验老贾所述真伪。
“花魁案所涉酎酒,想必也是贾庄主安排进三里乐坊的吧?”
管邑问及花魁案时,老贾怔了片刻,缓缓道:“确是,来传信之人,老贾也只在那日见过。”
“那人有何特征?”管邑俯身,追问道。
“着黑色披风,掖着一把短青剑。”
老贾再次回答的干脆,显是对那传信之人记忆犹新。
见管邑疑问在此,老贾再道:“每次传信之人,都会有变,雇主谨慎,一人只传信一次。可那次来传信的人,传信后并未离去,我安排人将酎酒送进了乐坊,手下的人回来后报告过,那人还在乐坊。”
“此二者,是哪一人?”
管邑从袖间取出画师所描的两幅画像,展于老贾眼前。
两幅画像区别不大,所画之人均有帗面,虽露眉眼,却都是星目剑眉,若打远处瞧,便是同一人。
老贾肆意一瞧,指着管邑左手的那幅,道:“此人!”
“何以辨得?”
管邑惊奇,莒韫找了长京最好的画师,命所有见过两帗面之人的庭卫、快手与暗捕逐一口述,画师才描出这两幅画像,老贾竟能一眼识得。
“通庄极盛之时,庄上每日来往千百人,辨人的本事,我还是有些的。司监大人可细瞧,你左手这画像之人,尽管眼神收敛了些,仍是凌厉,颇有怨愤之感。而右手这幅,眼神中虽敛了些柔和,但不失光炯,有处事不惊之状。”
按老贾所述,管邑再次端详了一会儿两幅画像,这才发觉,确是如此。而他左手的那幅画像,是在城关林地被救走的那名刈者。右手那幅,正是施救之人。
“可我刚才瞧着,这右手画像之人,好像也在长京见过,那眼神,倒也有些熟悉。”
思忖间,老贾补充道。
管邑不敢打断老贾的思绪,只站于一旁。那名暗捕也恰时奔回,冲管邑再递了一个确认的神色。
稍过了一会儿,老贾回过神,先是冲管邑摇了摇头,再“呼”的起身,道:“花魁案当日,右手画像这人去过东都。”
“贾庄主可以确定?”
“必是此人,卯时末刻,我正要出城!”
尽管老贾并未想起于何处见过右手画像之人,却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整个过程,管邑都以大周五听之法做了观察,确信老贾所述为实,携暗捕离开前,还是将内心的不解道了出来,“贾庄主,你我初见,为何...”
“心中舒坦!”
老贾丢下一句,却见管邑还是不走,再道:“晋地来长京任职的吏员,可都不太顺利。老贾风光过,也遭过黑暗日子。咳,我本也是晋地人!”
管邑正要行礼,说些客套的话,莒韫夺门而入,以粗陋的拳脚力道将老贾拽起,径直按于案几。
“刀!”
莒韫暴吼。
突然的变化,使管邑与那名暗捕目瞪口呆,即便是审理极刑人犯,二人也从未见过莒韫如此失态。
暗捕反应过来后,急忙将环柄刀抽出,托手奉前。
莒韫抡起环柄刀,架在老贾的脖颈,再吼道:“速说!贾起是你什么人!”
“我就是贾起!”
老贾好似事先做了准备,莒韫还未问完,便已挣扎作答。不过寥寥数字,二人竟有半句重声。
“大兴二十三年,柳谭查案,追犯追至通庄,可是你孪生哥哥放走的!柳谭的死,你知道多少!”
因柳谭的死,莒韫几要失控,怒吼间,环柄刀的刀刃已没入老贾肩膀,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暗捕见状,立即向门外退去。
老贾忍着剧痛,一字一句咬道:“大庭卫,以私刑办案!夹带逼供私心!少傅大人,好手段!”
老贾这一激,使莒韫更失了理智,完全置大周典法于不顾,顺着老贾肩膀的皮肉将环柄刀剌出,刀刃与肩胛骨摩擦的声音吱吱作响。
“今日落在少傅大人手上,就此认了!大祭之时,通庄上下,且看你如何向陛下交代!少傅大人,还不快杀了我!”
倒靠在墙根后,老贾试图单手扶住自己的左肩。管邑立即上前,从莒韫手中抢回了环柄刀,欲劝止。
“司监大人,今日用刑与你无关,莒某一人扛着!”莒韫先开口道。
管邑心知已难收场,只好将莒韫拉了出去,极快的掩上外门。
“司监大人,此人并非数年前东都旧巷的通庄庄主贾起。”
恢复平静后,莒韫继续解释道:“此人名为贾弓,乃贾起孪生弟弟。府司适才接报,探得贾起行踪,能用上的庭卫人手,已悉数散了出去。”
管邑还是十分吃惊,在京畿司的名册上,贾起既被记录为病死,按照核准程序,府司在验尸上,断不会出现差错。
“前任司监收了贾起好处,在名册做了手脚。”
“点验郎供述,这兄弟二人借长相似同,均用贾弓这个名字。柳谭死于护城河前,二人之一先去了现场,以钱币为答谢,将周遭的过路行人引开。李甲当夜当值西城关,将值守的虎贲控住,点验郎以粮草计数名义,在城头做的哨警观察。”
对自己适才暴躁的举止解释后,莒韫缓缓蹲下身子,挪坐在院落的石阶上,举目望向满天星宿,心中对大祭时会发生之事,毫无把握。
随后面向管邑,意味深长道:“司监大人,此回大祭,京畿司恐是得遭莒某连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