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随着英子爹去参加郭修齐孩子的百日宴,李国仁也一岁多了。按说这么大小的孩子已经可以独自站立,甚至可以在父母的帮助下自己慢慢走几步。但李国仁不是,他总喜欢坐着,也没有其他小孩子的那股淘气劲儿。他如果想出门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自己往外爬,他总是缠着姐姐,嘴里不太清楚地说着:“背、背”,然后指着外面。英子爹也试着将他扶起来,让他自己学着站起来,但是他又很快坐下去。几经反复,英子爹也担心是不是孩子哪里出了问题。于是,趁着天好带着国仁走了很远的路,去了镇上比较有名的郎中家。又等了很久,才带着满眼好奇的国仁,见到了郎中。
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留着山羊胡的老中医,看起来很可靠。
医生问了大致的情况,又让英子爹将国仁放在地方。果然,几乎是站起来的瞬间,国仁就坐在了地上。
“将孩子抱起来吧,地上太凉,别招坏肚子。”一岁多的国仁还穿着开裆裤,一不下心就容易拉肚子。
“医生,您看俺孩子是咋回事?”英子爹将孩子抱在怀里,急欲知道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医生上前摸了摸国仁的两条腿,特别是在右脚脚脖子的地方稍微用了些力气。而国仁好像被刺激到了伤口,哇哇哭了起来。医生一脸了然地摇了摇头。
英子爹知道医生已经看出了端倪,赶紧追问道:“娃到底是咋弄的?”
医生也不好隐瞒,直言道:“你家这娃子的右脚脖子错位了,应该是很长时间了。本来骨头错位也不是啥大事,当时扭过来,现在也该长好了。”
英子爹忙问道:“那现在还能治好不?”
医生没好气道:“现在骨头都已经错着错长了,还怎么治!你们当爹娘的咋这么不小心,这不是苦了孩子一辈子吗!”说完也不再理会英子爹,转去接待其他的病人。
“咋会这样呢?孩子还这么小,肯定有办法的呀!医生你帮帮俺吧,俺就这一个儿子呀。”英子爹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故,没来之前想着顶多是吃食没跟上,刚好进县城了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补补。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时之间也慌了神。
“俺是真的没有办法,如果强行把孩子的骨头掰过来,也不一定能再长好。现在这样,孩子虽然以后走路会瘸,但最起码还能走路。你回去吧,以后好好的看着,可别再有什么事了。诊金也别付了,给孩子多买点好吃的吧。”医生实在缠不过英子爹,只能好言劝着。这么小的孩子,确实让人惋惜。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力回天。
英子爹见医生也确实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国仁失魂落魄的离开。
回来的路上,英子爹给国仁买了一个麦芽糖,让孩子在手里拿着舔着玩,糖块很大,也不怕孩子吞进嘴里。国仁拿了糖,也就忘了哭,注意力也就逐渐回到了父亲身上。见父亲一直虎着脸,也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哄着自己。就拿着黏糊糊的小手去摸父亲的脸,见父亲还是不理自己,又拿了糖递到父亲的嘴边,嘴里还呀呀地说着:“巴、巴、巴......”
英子爹看着儿子白嫩的小脸,因为正在长牙齿,加上刚才吃了糖,口水糊了满脸,这会儿为了哄自己开心,正用自己沾满口水的小脸往自己脸上蹭。
英子爹就势亲亲国仁的脑袋,又将孩子抱得紧了些,嘴里回应道:“爹不吃,国仁乖哦,国仁吃。”说着话,又抬起一只手将国仁的帽子戴的更紧些。今年春天的风真是格外的凉呀,英子爹不禁在心里感叹。又一阵冷风出来,英子爹只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喉咙有些发哽。
英子爹一路想着,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脚步也变得急促起来,好像回家变成了一件急要紧的事。英子爹一阵紧赶,在鸡要上圈的时候赶到了家。
英子爹到家的时候,英子正在给今年新添的几只小鸡喂食,英子娘正在用英子的旧衣服给国仁改春天穿的衣服。
英子记得那天的夕阳格外的红,红得向血一样。血红的夕阳映在父亲的脸上,让英子产生从未有过的恐惧。英子看着父亲抱着弟弟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好像付出极大的忍耐,以致脸部的表情都有些狰狞。英子害怕的叫了声:“爹。”
英子爹走到英子旁边,把国仁交到英子的怀里,说道:“带着弟弟去二婶家玩会儿。”然后转过身在英子娘疑惑的目光中说了句:“你跟俺进屋,俺有事问你。”说完就先进屋,等着英子娘。
英子娘想起今天他去县城的目的,隐约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心里一阵惶恐。看到英子抱着弟弟还没走开,就对英子说:“去你二婶家呆会儿,一会儿让你二婶来咱家吃饭。”说完也跟着进了屋里。
英子娘刚进屋没多会儿,门就被拴上了。英子听到栓门声,抱着弟弟赶忙跑到门跟前,顺着门缝往里张望。可能是两位大人在里面的厢房,英子在门口窥探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只能在门口干着急。
渐渐地父亲的声音大了起来,并且包含了很大的怒气。期间,英子隐约听到父亲说道了国仁的名字。她没听清母亲说了什么,就听父亲气急败坏的喊了声:“孩子这辈子就被你毁了!”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从门里传出来,母亲嘶吼的声音也跟着传出来。
英子感到一阵心慌,她知道母亲又挨打了。可是作为孩子的她却无能为力。英子突然想起母亲说过让她找二婶子过来吃饭,她突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英子赶紧放下怀里的弟弟,飞奔至二婶子家。
仲春时节,农村已经陆续进入农忙。英子跑到二婶家的时候,二婶并不在家。英子在门口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答,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还是前排住的莲婶子听到声音,出来告诉英子二婶下地还没回来。英子哭着跟莲婶说自己父母在吵架,吵得很厉害,她要去找二婶拉架,希望莲婶先过去劝劝,说完也不给莲婶说话的机会,扭头就往地里跑。莲婶嚷嚷着让英子慢点跑,自己又赶紧到村头找了辈分高的几个长辈,几个人连走带跑往英子家。
几个人离英子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听到英子娘的哀嚎、英子爹的叫骂、国仁的哭声混合在一起,正从英子家里传出来。
几个人紧走几步上前到了门口使劲推着门,莲婶看旁边国仁哭得可怜,抱起孩子哄了哄后向屋里喊道:“英子爹,你别打了,有啥事不能好好说。你看孩子都哭成啥样了。”
几位长辈也劝道:“不像话,有啥事不能好好说。河泽,你小子还不快把门打开,以为你爹娘死了就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快把门打开!”
英子爹听门口人敲门敲得紧,回了句:“你们不知道咋回事,俺今天非要打死她!”就不再理会门外的众人。门内还是一阵“乒乒乓乓”以及英子娘的求饶声。
最后实在没办法,莲婶又找了几个年轻的小伙,大家终于合力把门从外面撞开。英子娘从那个里面一下窜了出来,慌不择路,窜进了屋子旁边的池塘里。春天水涨,英子娘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呼吸已经时有时无了,加上难产时留下的旧疾,艰难的熬了一个月,最终还是低喃着国仁的名字撒手去了。
同年五月,英子爹收到了弟弟的来信。说来也巧,刘启承求学去了上海,上海当时正在进行大规模的罢工运动,凡是有些骨血的青年,总免不了受到些鼓舞加入其中。刘启承自然也在其中。谁知国民党突然发起政变,满大街抓人。刘启承和同学们冲散了,慌乱间就碰到了李河清。李河清当时好像正在执行什么任务,也没跟刘启承叙旧,得知刘启承近日会返还家乡,留下一封家书后,两人就匆匆别过了。
刘启承又几经周转才得以返回家乡避难。
李河泽才能收到了弟弟的这封信。可能因为是特殊时期,李河清信上也没交代很多。只是说自己如今安好,归期不定,望家人保重。
“大哥,还有吗?”李河泽念信的时候,马秀娥在旁边听得认真,就等着哪一个字说到自己。可寄来的信好像已经念完了,还是没有只字提到自己。马秀娥感觉有些手冷,失望地想着自己又算李河清的什么呢?李河清心里有家、有国,却独独放不下一个女人。
李河泽收好信,凝视着马秀娥,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后,英子爹说道:“秀娥,你如果等不了,就改嫁吧,不怪你。”李河泽知道弟弟的来信让身为妻子的马秀娥感到难堪。
马秀娥低着头,抠着指甲里沾的泥土,眼泪砸在地上,晕出一道道水印:“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俺就在家里等着清子回来。再说了,嫂子刚去了,国仁又这么小,俺在的话也能帮衬些。大哥你以后别说这话了,俺不愿意听。”说完起身抱起门口的国仁,唤着英子又下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