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历三百一十三年的那个冬天,千年来从未飘雪的南商城突然下起了雪。
起初只是有点阴郁的天空,有纸屑一样的白点,漫不经心从天上飘下来,一点,一点。
熙来街上的书生们还只道是先生又撕了哪个不成器师弟的功课,往天一撒……这一撒就撒出了大喜庆。
后来那雪越来越大,一点点,一粒粒,一片片,就连从未出过远门未去过北方未见过雪的人,就连某个巷子里的瞎子叫花伸手一摸,大家都明白了,这就是大雪啊!
地处南方,不远处就是海洋,习惯了季候风的南方臣民们欢天喜地。
添棉袄做大氅放炮仗,敲锣唱戏,打鼓行马,夜里点亮满城满街的红灯笼,摆摊卖酒,大起庙会,庆祝的方式铺天盖地。
但这样的热闹,却与城主府无关。
南商城主商云的夫人月华即将临盆,里里外外百多护卫奴仆已经紧张了好几日,临近几条街实行着十二时辰禁。
整座府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阵法之下,从内看去就像个五光十色的半球形罩子,将那漫天飞雪悉数挡在了外面,天地灵气四溢,府内温暖如春。
商云从未纳妾,这一胎是城主府的头一个少主人。
穿过那槐树环绕的前院大厅,书房,走过两道隔墙,再从一大片有山有水的后花园分花拂柳进去,便来到商府后院。
此时的寝居静默无声,气氛略紧张。
即将临盆的商夫人还未发作,商云陪坐床畔,两人都还是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模样。
月华杏目柳眉,着精棉寝居服,裹锦丝蚕被,额上一条素缎抹额,发髻松而不乱,不着钗饰。商云面若冠玉,眉眼俊秀,玉树临风,只肤色略苍白,反倒比孕妇更显弱气。
“师父这次让风师兄过来,寺院那边海尊应该今夜能到,我看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商云拉着夫人的手,轻轻揉捏着说。
“但这毕竟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她叹了口气:“你为了我已经功力全废,如今还要连累师门。”
听了这话,城主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就再拍了拍她的手。
“别多想了,风师兄刚在前院传话,怕是有事与我商量,我去一下。”
说完他站起身,将妻子的手放入被中,又仔细瞧了瞧香炉里的安神香,吩咐门口的丫环进去小心守着,这才整整衣衫往前院而去。
此时正值午后,阖府上下在那道阵法之下春意盎然,那柳树仍挂着绿枝,有两三只雀鸟不得出入,在那里淡淡地鸣叫。
此阵源自东雾城仙剑山的天地运转大阵,除了能遮风挡雨,抵御外敌,更能吸取天地灵气以丰沛阵内。
商云为剑仙元始关门弟子,当今圣都人皇最爱护的小师弟,此番如此阵仗,又得寺院海尊者和师兄前来坐镇,看上去百无一失,实则暗中却有无数隐患之忧。
商云来至前院书房,与一名年约二十五六儒生打扮的男子见过,即是二师兄风见。
“弟妹今晚酉时只怕就要发作,届时除了两个贴身丫环和稳婆外,后院人等尽数撤出来在外围候着。”风见抢先道。
那稳婆是从仙剑山门带过来的,数十年生活在门里等于是自己人,两个贴身丫环也是商府用了好多年的心腹。
“这天地运转大阵非破术境者无法闯入,待夜里尊者赶到,以他破术巅峰的神通,想来外敌应能应对。”
安排完后,二师兄又正色道:“弟妹的脉象既然一直是那种表征,届时一定是要换元过脉的,这是师父的意思,你们不可再作犹豫。”
商云眼里有泪涌出,撩起前襟拜了下去。
“我已为华妹废掉修为,如今又要师哥折损,早知如此,不若我们今生都不要孩子才好。”
“孩子气!你是南商城主,莫非不考虑千秋传承?再说弟妹为我正道牺牲巨大,莫说为她保一个孩子,就算送出一条命我也是心甘情愿。”
师兄含笑扶起师弟来,两相劝慰着,又各自把一应细节梳理妥当方才分头去准备。
大雪,从日间一直下到夜里。
于外边看去,南商城主府并无何异样,四围两进依然禁制深严。只有那飞雪并未飘落府里,甚至在半空中就消融化掉连水汽都不着痕迹。
从府内望向天空,那一幕五彩的天幕不再斑驳,化作一层流光飞舞,宛若星云,府内上下见惯不惊。
如师兄所言,城主夫人月华果于酉时开始发作。
生产倒是顺利,只用了三个多时辰,那孩子便降生了,此时已至丑时,全城宵禁,城主府后院寝房内更是静得可怕。
半血之身,果不其然。
商云坐在塌前扶住刚生产后的月华,怜惜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汗水与泪水,轻叹一声。
风见坐于室内不远处,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神色凝重。
刚生下的男婴,皮皱色红的并不怎么好看,却紧闭着双眼,伸手探去,有细微脉搏却无气息啼哭,风见脸色凝重。
“许是因为师弟你已替弟妹换元过脉,所以这孩儿居然能保住一半人族血脉,但毕竟弟妹出自鬼族灵身,还是传下来给了这孩子,成为这千古未见的半血之身。”
“不过,这已比我预料的好太多,原本最坏的打算就是像当初师弟那样以全身修为助他换元过脉,如今既然只有一半,那我大概也不必损耗太多,日后勤练功课,当能补齐境界。”
事已至此,月华也知势在必行,只是万分不忍对风见说道:“我们这一己私心,害师兄遭此大劫,再造之恩犹胜父母,从今往后这孩儿便与师兄做个义子吧。”
“你夫妇与我同门至亲,可算是求之不得。”
话毕,风见将预先用温水化完的丹药缓缓喂入那男婴口中,又默运功法替他催动药力片刻,即运起左手掌,发出玄门白光,按住婴孩腹下气海部位,右手食中两指并作剑指,丝丝剑气溢出,逐一进入男婴的全身血关。
仙剑山乃世间道门之首,功法最是庄正绝妙,风见只一运功,整间屋里便笼罩在一片轻盈祥和仙气缭绕的氛围里来。
从丑时二刻起至亥时三刻,足足一个时辰过去有多,功至最紧要关头,风见全身光芒大作,丝丝极精纯的白色剑气已点至婴孩眉心,仙风自来,衣袂飘舞,宛若圣灵显身一般。
此等超凡境界令不免令人目眩神迷,守在门外的其中一个丫环便为那圣光所引,竟痴痴地踏进门来,忍不住想要掀开帘子看个仔细。
商云功力全失,与凡人无别,此刻正守在门旁,见那丫环突然踏入门来,颇感意外,怒意生起,便上前连做手势要赶她出门。
躺在床上的月华本极虚弱,强撑精神关注着师兄功法的动静,但毕竟是破术境强者,门边稍有不对立生警觉,一眼望去不禁大骇。
可怜商云离那丫环越来越近,一边挥手意图唤回她的神思,一边,便见到那丫环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和一层黑雾,一只纤长枯廋泛着磷磷绿光的手掌破胸而出。
耳听身后传来妻子紧迫无比的惊呼……
“有鬼。”
只这一句,便已令商云从头到脚如坠冰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得合身扑向那个诡异的丫环。
月华动作已是极快,刚出声示警,便破开被褥弹出,瞬间飞身抢到夫君身旁,却依然差了分毫,那丫环胸前钻出来的血淋淋一掌刚好拍在了商云胸前。
换做以前别说这一掌,以商云的修为硬吃几掌也不在话下,可如今的商云功力全失就跟普通人一般,哪里吃得住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绿光闪过,竟是毒掌,月华只来得及将夫君受击的身形托住,另一掌又至。
绿光闪过,又是一声闷响!怀里有商云身后有师兄和儿子,月华不得不强催真气,将那丫环往门外顶,不退反进硬吃一掌,连那一掌掀起的毒雾与那丫环都一并推出了门外。
这一记硬拼,震得月华身形大晃,气血狂乱,受了不小的内伤,而怀中的商云却是七窍流血,气若游丝,生机散去,只来及说出最后一句话:“护住师兄和孩子……”便气绝而去。
“师弟……”
“云哥……”
变生不测,正在行功的风见比月华反应稍慢,扭转头来正见到这一幕,急痛攻心,竟是喷出一口鲜血来。
月华见夫君毙命当场,天旋地转,恸觉生无可恋。
但师兄与儿子那边正行功紧迫,也只得硬挺着厉呵一声,运劲将夫君遥遥掷回床榻,回头冲出屋外紧把住门口,怒视着那个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丫环。
不,是两个丫环。
她们的脸上升起一团黑雾,逐渐蔓延全身,然后身体迅速干瘪,像两个纸片人样跌落地面。
在两人原先站立之处的雾中,鬼一样瞬间化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形,真是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一旁的稳婆如果不是早已倒在毒雾之中,只怕也要被这场景生生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