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阴沉沉的,寒风阵阵,街上行人稀少,显得有些冷清,然而,黎府内却是出奇的热闹。
眼看除夕日愈发地近了,黎青梅便让小茶安排下人将府内外都清扫一番,自己协同管家老傅商量着采买年货和布置宴席等事宜。
宋知希和宋知清到黎府的时候,黎府内外正忙得不可开交,连个通报领路的人都找不见,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进府找路。
虽说宋知希自小便在黎府厮混惯了,可毕竟离开多年,如今再踏入黎府,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走。
还好宋知清耳朵尖,一下子便听出小茶的声音来,知道小茶就在附近,宋知清便大声呼喊着小茶的名字。
起初小茶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便也就没理会,毕竟宋知清兄妹远在西州呢。
可耳边宋知清的声音越来越大,且那般真实,实在不像幻觉,小茶寻着声找去,果然发现了宋知清兄妹二人。
小茶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宋知清一把抱了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宋知清欢快的笑声和小茶惊吓的声音混在一起,把周边干活的奴婢小厮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小茶的脸霎时间,便涨得通红,急道:“清少爷,快将奴婢放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宋知清转头发现,大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小茶放下来,而站在一旁的宋知希正憋着笑,轻咳出声道:“咳,哥,矜持点。”
“都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干活,待会儿若是让我发现谁在偷懒,有你们好看的!”小茶叉着腰,训斥完底下的人,便领着宋知清兄妹进了内院。
黎青梅正专心与老傅商量着,忽然眼前一黑,有人从后头将她的双眼蒙住,给黎青梅吓了好大一跳。
在听见宋知希咯咯的笑声后,黎青梅释然一笑,将宋知希的手扒拉下来,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宋知希好一会儿,然后紧紧抱住宋知希,喜极而泣。
“知希,原来真的是你,我好开心,你终于回来了。”
“嗯,是我,我回来了,这次不走了。”
黎青梅和宋知希这久别重逢,少不了有许多体己话要聊,老傅便很识趣地退下,而小茶着急赶回前院监督调配,便也要走,却被宋知清拉住。
“小茶,你怎么就要走啊?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清少爷,奴婢现在真的很忙,我们晚点再聊哈,奴婢就先走一步了。”说罢,小茶便小跑着往前院方向去了。
见他们俩这副模样,黎青梅和宋知希都齐齐摇了摇头,作无奈状,然后又继续她们的聊天。
“老实说,你早就回京州了吧,怎么现在才来找我。”黎青梅眯着眼,笑看着宋知希,手上沏茶的动作却不停。
“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你们刚离开西州不久,我和哥哥便接到了回京的旨意,待西州老家安顿好了后,我们便也启程回了京。”
“之所以没能第一时间来找你,也是因为想私下再熟悉熟悉京州,况且,那段时间,你烦心事应该挺多的,我也不想分你的心,给你添麻烦,如今事情平息得也差不多了,这不,我马上便来找你了。”
说到这里,宋知希忽地瞥见眼前那冒着白气的清亮茶汤,顿觉身寒口渴,一杯温热清香的茶水下肚,宋知希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不由地露出了舒适的笑意,顿了顿又犹豫道。
“黎儿……嗯……其实……我去牢里看过褚映骁,这事……我本不该说的,可你也知道,我们俩之间向来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若是不说出来,我大概会难受死的。”
见黎青梅不出声,宋知希又蹲在黎青梅跟前,握着她的手,忧心道:“黎儿,你是不是生气了啊……黎儿你别生气,我去找大殿下不为别的,我只是希望他别再打扰你,真的,我没有为难他,也没有同情他……”
“知希,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再听见和他有关的任何事。”黎青梅语气平淡,但仔细听,你就会发现她声音里透露出的疲惫。
“黎儿,你怎么了,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
“我……我只要听见他的名字,我的脑海里,就全是晏清死时的模样,我没有办法原谅他,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宋知希惊觉黎青梅颤抖的手,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抱着黎青梅,安抚着她。
“黎儿,我知道,温将军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你该放下了,我相信,温将军九泉之下也不愿瞧见你这般折磨自己的。”
见黎青梅仍旧没什么反应,宋知希便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突然站起身来,指着黎青梅怒声质问,步步紧逼。
“黎青梅!你清醒点!你若真的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那倒还好办了,他死了一切便结束了,不是嘛?可我觉得你根本不是,否则,你又怎么会私下找陛下为他求情呢?你根本就不想他死,对不对!你这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欺欺人的蠢蛋,就知道折磨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对!我就是蠢!蠢到家了!我那么恨他!可我又不想看到他死!我也不想这样自相矛盾,可我不想再看到身边任何人因为我死了!我承受不起!”
黎青梅嘶吼着,哭泣着,累积已久的情绪似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那里有悲伤压抑,有绝望悔恨,有隐忍,还有一丝的脆弱……
“可他就算死了又能怎样呢,我的晏清他还是回不来了……”
看着黎青梅这样痛哭流涕,宋知希终于又露出了笑意,她就这样看着黎青梅哭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将已经泣不成声黎青梅拥入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你这傻丫头,憋在心里这么久,我真担心你憋出病来,真不知道,没有我的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又不是铁打的,还能什么都扛得住吗?”
“现在可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你的心事再不用通过书信传递,我也不用再干着急。答应我,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难事,你都要记得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在你身后,只要你一转身,我铁定在。”
“你难道是跟屁虫嘛,我一转身你就在。”黎青梅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转而调侃起了宋知希。
“对呀,我就是黎儿的跟屁虫,一辈子的那种,你想甩都甩不掉。”
一句简单的调侃令两人重新回到了重逢的喜悦之中,尽管天气阴冷,可两人的心中却是温暖如春。
“说起来,京州如今变化还真大,你知道落尘阁新来的花魁柳樱樱嘛,她那个舞姿曼妙多姿,堪称一绝;还有那个林冉绣庄,他们那新来了个绣娘叫苏禾,那绣功可谓是出尘绝技了,改日我们找她绣些花样做衣裳吧……”
“哦对,还有那个芙蓉阁,他们家的菜式可真是丰富,味道也好,特别是他家的一醉仙,那酒入喉温润醇厚,香味绵绝,就是后劲有点大,走路都是轻飘飘的,看哪都是仙境,改天一定要带你去试试……”
宋知希是个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停下来了,黎青梅话少喜静,但却很喜欢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不厌其烦。
宋知希和黎青梅其实同岁,不过,精准来算,黎青梅还是比宋知希年长几天的,但宋知希却不管,总把黎青梅当妹妹般保护疼爱,也就只有她脆弱时才会把黎青梅当做姐姐般依赖。
……
小茶一路小跑着,却不是往前院方向去,而是往无人僻静处去。
而宋知清也只愣了一会儿,便急忙追了上去,追到一转弯处,见小茶停了下来,宋知清便也停在了转角的地方,观察着小茶。
小茶摸了摸自己早已红透的脸,呼着气,然后抚顺自己跳动不安的心,口里喃喃自语:“莫小茶啊莫小茶,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不就抱了一下嘛,不就说个话嘛,你紧张个什么劲,脸红个什么劲,干什么要逃开呢,也太心虚了些。”
“可是,莫小茶,这不就是你期待的嘛?你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清少爷终于回来再也不走了,你怎么反而要将他推开呢?啊……到底要怎么办,这样下去,可没法活了。”
想到这,小茶气恼得直跺脚,看到这,本想上前的宋知清,还是决定默默离开。
……
自从褚映骁等人落网那夜起,褚映礼便一直被迫在府中休养着,没有机会出门,而这‘罪魁祸首’便是褚映礼的师父冼崇益。
那日扮作云迟,本就是强撑着,身体根本就未好全,伤口也因此恶化,为此,冼崇益生了好大的气,非要褚映礼待在府里将养至康复才肯罢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惊动攸元帝下了同样的旨意,就连次日的审讯他也没能参加。
其实,黎青梅得知褚映礼没死的时候,表情就不大对劲了,这些,褚映礼都看在眼里,可那之后却一直没机会跟她解释,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冼崇益的恩准,出了府,他便想着要亲自到黎府看看。
褚映礼到黎府的时候,黎府的洒扫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宋知清兄妹和黎青梅刚用完午膳,三人正在屋内烤着火,聊着天,气氛很是不错。
可在听说褚映礼来了后,黎青梅的脸色却不是很好,而宋知清也是满脸的疑惑,宋知希则没什么表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褚映礼跟着黎青梅进了房间,小茶和耿忠则守在了门外剑拔弩张的,生怕自家主子吃了亏,受了欺负。
“我们解除盟约吧。”黎青梅率先开了口,语气很是平淡,没有任何的情感起伏。
“我想你误会了,我今日来,是想解释……”褚映礼话还未说完,黎青梅便冷淡开口截了他的话。
“解释?我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从前是我天真,才会想着和你合作,将自己放在这么被动的位置,如今我清醒了,我想我们的结盟也是时候结束了。”
听出这话的意思,褚映礼沉默了半晌才坦然开口道。
“……我承认,之前,我是有怀疑过你,也确实隐瞒了我的部分计划,可那是从前,如今我已是全然信任你的,还望青梅小姐能给在下个机会。”
“有些事,我本不想点的太清楚,结盟一场,若撕破脸面,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可殿下似乎怎样都听不懂我的意思,那我也就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黎青梅直接忽略掉褚映礼道歉的态度,向褚映礼走近一步,双眼直视着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说,见黎青梅这样,褚映礼也只好静观其变。
“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信任我,与我结盟也不过是存着利用我的心思,这没什么,我们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
“西州之行是殿下考验我的第一关,我会听见西州饥荒的消息,是殿下有意而为的吧,殿下显然是知道我和知希的交情的,不得不说,殿下还真是铆足了劲要试我,如此,我也只好将计就计了,很遗憾的是,西州一行并没有打消殿下对我的疑虑。”
“否则,殿下不会瞒着我假死,殿下这样做,无非两个原因,一来,殿下想看看我对大殿下的恨意究竟有多深,若身边有人再次因他丧命,我究竟会做到何种地步,二来,殿下还想看看我会如何设局,究竟够不够格做殿下的盟友。”
“可殿下大概没想到吧,我也在考验着殿下。西州一行,我本以为殿下有底线,有原则,心中放着天下,放着百姓,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之人,并非尽如殿下所说,只为复仇,只为权利,可事实是我错了,错得很彻底。”
“殿下不过是在下棋,什么百姓,什么盟友,不过都是你殿下手中的棋子罢了,就连太后也不过是殿下手中的棋子而已。”
“殿下初回宫时,便遭人刁难,而殿下决定将计就计,也不过是因为殿下早就探清那是陛下的授意,这样一来,不仅陛下觉得殿下乖巧恭敬,太后也会因此而心生愧疚与怜爱,而宝公公与映安却要接下太后的怒火。”
“殿下这招扮猪吃虎确实用得好,不仅太后主动为殿下铺路,就连我,也甘愿成为殿下的垫脚石,什么黑衣人,什么烧饼铺老板,世上哪有这样多的巧合,不过都是太后的暗中协助罢了。”
“殿下说,如今已是全然信任我的了,可我却觉得这结盟实在没有必要进行下去,殿下这般冷血心硬之人,又有这诸般智谋,就算只凭一己之力,必然也是可以达成心愿的,只求殿下高抬贵手,从此分道扬镳。”
说罢,黎青梅背过身,不再看褚映礼,大声道:“小茶,送客!”
……
褚映礼走至前厅时,忽然被人叫住,是宋知希。
“殿下可知青梅为何这样生气?”宋知希笑道。
“你偷听我们谈话?”褚映礼眯了眯眼。
“不,我只是比较了解她,虽然不知道你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但看她的反应我就知道,你们谈的并不愉快。”宋知希笑着摇摇头。
见褚映礼不说话,宋知希继续道:“凭殿下的本事,想必早就打听过青梅的事了,温将军的死是她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
“如今,殿下却不惜利用她内心的伤痛为殿下铺路,换做是殿下,殿下能无所畏惧地坦然合作下去嘛?”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褚映礼审视着宋知希。
“这世上很多事都不需要原因,也没有原因的,殿下又何必执著着画地为牢呢?迈出这个自己画的圈是不是真有这么难呢?殿下孤身一路走来,可曾回头看过呢?殿下真是这样冷血之人吗?”
回府的路上,褚映礼陷入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耿忠,你老实说,这段时间你都隐瞒了些什么?”
褚映礼盯着耿忠,审视的目光使得耿忠如坐针毡,眼神躲闪,显然,在褚映礼面前,耿忠是个撒不来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