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皇宫,除夕夜宴,皇子妃嫔、各国使臣以及文武百官皆盛装出席。
自古以来,诸如这般隆重热闹的宴会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也不例外,所谓庆除夕,迎新年,不过是为自己谋利时寻的由头,走的形式罢了,私心里真实目的何在,在场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大殿之内,熙熙攘攘,黎青梅带着莫小茶站在殿内不显眼处,静静观察着各处的动静。褚映骁一倒台,朝中形式大变,除少数中立派之外,文武百官皆重新站队,党派之争愈演愈烈,与往年相比,今年除夕宴的氛围大有不同。
去年今日,宫尚书还分属中立派,自称无论谁在这储君之位,都将誓死效忠,如今褚映骁才刚倒台不久,他的狐狸尾巴便马上藏不住了,实在是猴急得很。不过,他倒确实是有这副猴急的资本在的,眼看殷嫔在宫中地位愈发稳固,六皇子褚映安又颇得圣心,如同这般向好的形势,任谁看了,都没法不心动。
只是,这位宫尚书对他的君主实在算不上了解,一个从腥风血雨中趟过之人,心思岂是那么好揣摩的?他自以为聪明地在背后耍的那些个小手段和小动作,就如跳梁小丑般活跃在攸元帝的眼皮底下,顶多是给攸元帝无聊的生活增添一抹颜色罢了……
“哇,那位就是传说中的香雅公主吧。”
莫小茶忽然出声,将黎青梅的视线吸引至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相貌出众,将美艳与英气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在人群中,她是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细细瞧去,她今日的打扮显然是费了些心思的,头上梳的是攸元时下最流行的坠月髻,绯色打底的金丝绣花裙搭配银白色的斗篷,经典不出错,从上到下并未佩戴几样珠钗首饰,手腕间的一串彩绳珠串倒是有些特别。
她眉间一点朱砂,鼻子挺拔,眼尾上翘,唇红齿白,笑时明艳动人,眸间万种风情,十分吸引人,只是她周身的气场却并不好靠近,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为上位者所有,由此可以猜想,从前她在钺秀国所拥有的权势必然是非凡的。
“传闻说这位香雅公主冷艳无双,精通武艺,且能屈能伸,是有大智慧之人,从前她上阵杀敌时英勇狠绝,后来钺秀国战败,她又甘愿投降,归属攸元,更名为越州,甚至主动帮着派去越州的官员管理,只为给百姓谋福祉,减少生灵涂炭,因此,她在百姓中威望很高,很受爱戴,她的美名在整个攸元都是有目共睹的。”
听小茶这么一通说,黎青梅对这个香雅公主有了一丝兴趣和欣赏,在黎青梅看来,这位香雅公主确实是个世间不可多得的女子。
“如此说来,她倒的确是个传奇人物,不过,一个钺秀的公主,怎会取名叫香雅呢?这其中……”黎青梅疑惑地沉思着。
“啊……这名字确实怪怪的,不仅不像钺秀人的名号,反而还有点我们攸元的感觉在。”黎青梅这么一提醒,小茶也开始觉得奇怪,甚至有股想要去市井八卦中深挖的冲动,这是她诸多小道消息的主要来源地,也是她喜欢上街的一个主要原因。
许是目光停留太久的缘故,香雅公主的视线也不由地转向了黎青梅的方向,四目相对的一瞬,两人皆展露笑颜,黎青梅的笑礼貌而疏远,是她惯有的姿态,而香雅公主的笑则透露着危险的气息,带着些许探究和审视,又带着些许挑衅和锋芒,甚至还有几丝棋逢对手的欣喜,这是黎青梅从中读出的信息。
香雅公主愈走愈近,走至黎青梅主仆二人跟前,她停了下来,开始自上而下地打量黎青梅。
在场的这些京州贵女中,黎青梅是唯一一个穿得素雅却不失身份的,一袭简单的烟云月华绣罗裙搭配杏色大氅,衬得她如仙如灵,更增添了几许朦胧的意境,随云髻上斜插一支步摇流苏发簪,上有珠玉在跳跃的烛火中散发出的温润光泽,两鬓垂下几缕青丝,更添灵动,全身上下,最抢眼的大概只有腰间这抹深红腰带了。
眉淡而长,眼睛形若柳叶,鼻梁虽不算突出,整个鼻型的弧度却很流畅饱满,且鼻尖处微微挺翘,显露些许俏皮,唇形丰润且微扬,略施粉黛,更添颜色,嗯,虽非惊艳尤物却是非常值得细品的容貌,香雅公主在心里如是评价着。
“黎小姐,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收回打量的眼光,香雅公主笑着开启话题。
“公主识得我家小姐?”小茶惊讶道。
“自然是识得的,黎小姐在京州的美名是口耳相传的,见过画像也是很平常的事,只是没想到,这画师画技再出众,竟也还是画不出黎小姐半分的风采,再者说,黎小姐既是攸元未来的皇后,那么身为越州公主的我,提前做些功课也是应当的,对嘛?”
香雅公主说这话时,虽然是噙着笑的,可莫小茶总觉得瘆得慌。她在提及美名和皇后二字时,明显加重了语气,转换了语调,连眼神也都跟着变了,可由于她始终带着笑,一时之间,竟令人挑不出她的错来。
黎青梅自然也感受到了来自香雅公主的敌意和攻击性,只是她尚未弄清这其中的缘由。
“公主过奖了,公主为了百姓,甘愿投身于攸元,甚至努力与攸元文化融为一体,如今不过数月而已,便已习得一口如此流利的攸元话,比起公主的天赋与气度,臣女实是浅陋多了。”
面对香雅公主话里这明里暗里的讽意,黎青梅决定悉数奉还,毕竟,她从来就不是个爱吃亏的主儿。
“黎青梅,你终于是有些自知之明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和五殿下的流言早就在京州传开了,百姓们自行编成了各种版本的故事,民间贩书的摊贩可是因此过了个丰收年呢。”
早就躲在一旁看戏的宫晚香突然插话进来,香雅公主不由厌恶地皱了皱眉,果不其然,宫晚香天生就是个招人嫌的体质。宫晚香本以为香雅公主是个厉害角色,能给黎青梅点颜色瞧瞧的,谁知这香雅公主说话这么拐弯抹角,磨磨唧唧,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宫晚香这才迫不及待地出场。
“黎青梅她本就是这般浅陋,且不知廉耻之人,公主又何必费心给她留情面。说什么未来的皇后,像她这样失德失仪之人,怎么配做皇后,依本小姐看呢,最后还指不定谁会稳坐在这后位上呢,公主的眼光可得放长远些才是。”
宫晚香冲香雅公主明里暗里地提示,殊不知自己在香雅公主眼里根本毫无存在感。
“本公主还有事,就先走了,黎小姐,待会儿见。”香雅公主直接略过宫晚香的话,和黎青梅告别离开。
“什么人嘛,真没礼貌诶。”宫晚香颇觉得有些丢面儿,气得直跺脚。
“宫小姐方才所说,是为何意?”太后走后,黎青梅便有好阵子没关注外头的消息了,而宫晚香又是个不擅于说谎之人,她敢当众这般叫嚣,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怎么?你很想知道嘛?可本小姐偏不告诉你,哼。”丢下这所谓的狠话,宫晚香喜滋滋地转身便走。
“你!”相较于黎青梅的淡定,莫小茶显得抓狂多了,她脸气鼓鼓的,拳头紧捏着,像只愤怒的小青蛙般,就差给宫晚香来个一掌击毙。
“害,可算是走了。”宫晚香走后,薛柳儿才出现在黎青梅眼前。
“柳儿,怎么现在才来啊,我方才可瞧见薛太傅正找你找得急呢,你说,是不是又偷溜去玩了?”看着薛柳儿轻拍心口那心虚样儿,黎青梅便忍不住调侃。
“才没有呢,黎姐姐你可别听我爹瞎说。我早入宫了,只不过是,不想看见某些人罢了。”说着,薛柳儿瞥了眼渐行渐远的宫晚香。
“诶,你们说,宫晚香这个烦人精怎么就那么闲呢,天天都有空出来瞎嘚瑟,而我这个正值青春的妙龄少女却得被我爹禁足,关在房里读书,她爹都不管她的嘛……”
薛柳儿说得正欢呢,谁知宋知希忽然出现,将黎青梅拉到一边附耳窃窃私语,少了一个倾诉对象,薛柳儿也并不在意,拉着小茶继续说。
听了宋知希的话,黎青梅才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无论是殷嫔的谈话,还是坊间的流言,都是宫尚书密谋的一部分,想到这,黎青梅忽然笑了,她倒要看看,接下来他们准备怎么对付自己,又准备怎么扶映安坐上皇位,又或者说,他们要怎样一步步走向灭亡。
“我不过回西州给我爹娘和祖父上柱香,回来就听见这样无耻的流言,真是气煞我也,京州府衙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任由这些不堪入目的画像书籍满大街地流传,要说他们不知情,我是怎么都不可能相信的,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还非挑在诸国使臣和各地高官入京这样敏感的时候散播流言,简直其心可诛,其行可鄙!”宋知希越说越义愤填膺,如若眼下她手中有刀剑的话,她早就挥着刀剑,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旁人也许无法理解,但黎青梅是深知这一点的,舞剑是她发泄怒气的方式。
“莫气,既然他费心搭好了戏台,编好了戏本,我们若不赏脸瞧瞧,岂不辜负了他的美意?”黎青梅握着宋知希的手,冲她笑着眨了眨眼,只不过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宋知希的心立马安定下来,既因为信任,也因为默契。
……
大殿三五里外,僻静无人隐蔽处,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天色灰暗,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谈话。
“故友重逢,殿下就是这样待客的吗?”那女子调侃着开了口,抬起手欲轻搭在男子的肩上,只是未曾料到那男子竟提前躲开了。
黑暗之中,只听得那男子冷淡的声音,“公主请自重。”
原来,在与黎青梅交谈时,香雅公主便瞥见了褚映礼的身影,之后,她借故匆忙离开,直往褚映礼方向走去,谁知两人对视后,褚映礼的反应竟是那般漠然,好像于他而言,她就只是个陌生人,香雅公主顿时便怒了,之后,也就有了这次谈话。
“殿下,我们朝夕相处十年,这十年来,我对你千般万般好,却始终走不进你心里,我真就不明白了,我,钺秀国最尊贵的公主,怎么就那么让你瞧不上,竟要这般避我如蛇蝎!”
“公主找本殿出来,就为说这些废话?”褚映礼依旧是那样冷淡的口吻,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是因为那位黎小姐吧?从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坐怀不乱,且不近女色的真君子,所以才对我那般冷淡,如今看来,原只是看不上我们钺秀国的女子罢了。你回到攸元也不过一年,就与那位黎小姐许下海誓山盟,甚至有了肌肤之亲,狂浪如这般,倒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呢。”
听到这番话,原本欲转身离开的褚映礼终是停住了脚步,黑暗中,他背着身,香雅公主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只觉得脖颈上一紧,褚映礼的右手已经掐住自己的咽喉,阴寒的空气之中,他隐含怒气的声音传来,仿佛从地狱来的恶鬼。
“她可不是你能随意侮辱的人。如若公主还想维持表面的和睦,就莫要再试图激怒本殿,这后果,你承担不起。哦对了,提醒公主一句,钺秀国,已经亡了,现下你踩的这片土地,是攸元,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公主可得掂量清楚。”
说罢,褚映礼松开手,拂袖而去,只剩香雅公主咬牙切齿的声音在空气中模糊地飘荡。
“褚映礼,原本我也并不信,只是一试罢了,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毫无真心可言,没成想,你竟这般在意她。你的真心既不愿给我,那,我便亲手毁了它……”香雅公主恶狠狠地捏紧腕间的彩绳珠串,心中怒不可抑。
褚映礼转角出来没多久,便碰上等候多时的耿忠。
“你还知道回来?你说,京州流传的是何谣言?”褚映礼语气生硬地开了口,对于耿忠消失这么多天,没能主动回来,他很是不满。
“主子,耿忠对不起您和黎小姐,那日,耿忠在葵喜街遇上黎小姐的贴身侍女小茶,便和她争吵了一番,不知怎的,如今这事就被传成了主子为了皇位,与黎小姐暗通曲款,这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有人亲眼目睹了一般,早知如此,耿忠是必定不会和她吵上这一架的。”
耿忠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跪在地上,满心的悔恨,不知该如何弥补。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些回禀?”
“耿忠……耿忠不敢,主子说过的话,耿忠不会违背,而且,耿忠以为主子能从京州眼线口中得知的,却不曾想到,事情会演化成今日这般地步。”
害,失策,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事必定又出自师祖之手,难怪他这几日老是在我眼前瞎晃悠,为了让我安心养身体,竟瞒下这许多事。
不过,按说,即便如此,事情闹得这样大,也不至于传不到我耳朵里才是,看来,他们倒真是费尽心思,使尽手段了,褚映礼思忖着,一副很想跟这背后之人过招的模样。
“平日也不见你有这么听我的话,我叫你别回来,你就真不回来了?我是主子你是主子,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回来?”
褚映礼表面上说得傲娇,心里却很明白,这事并非他一人之错,只不过,身居上位,他实在没有道歉的习惯。
“耿忠……”
“罢了,事情已到这般地步,多说无益,随我走吧,晚宴要开始了。”
耿忠能回来,褚映礼心里很高兴,可他冷淡惯了,向来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便也只能这般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