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没有溶解的药渣喝起来像是细腻的砂土,一口口冰凉的药水从林之下咽喉中滑落下去,刺激着、划割着她的食道。
无能,林之下嘲笑自己。
听得到大街上“下午的声音”渐渐淡去了,暗沉的色泽袭入墙壁,林之下支撑着身体坐回床边,气愤地甩开两脚的束缚,于是双脚有了一种解脱式的轻松。
沉重的大脑脱离了脑壳的包裹,单独地承受着重力的作用,把松软的枕头压出深深的一道坑。
02
似乎感觉到有一只粗糙的手探入了自己的腋下,林之下猛地惊醒过来,将头费力地转过90°,才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一个卷发女人坐在她的床边,手里横握着一根水银温度计,冲着光亮处细细地盯看。
“你来干什么?”
“之下,别误会,阿姨就是来给你看病的,没其他意思。”
林之下想说不用你管,卡在嗓子里的细粒药砂突然呛得她咳嗽不止,她只好放弃抵抗,歪头避开王后的视线。把头埋进胳膊围成的局促空间,紧紧夹着两颊,呼吸着用衣袖过滤后的稀薄空气,像新生儿喜欢被包裹着那样,寻求一种外在的安全感。
胀痛的大脑漫无目的地思索着,就像顽皮的孩童把手探进了鱼缸胡乱地搅动着,直至把水弄得浑浊不堪,把鱼弄得半死不活,而后随意抓取一条拿上来看看。
身后那个女人多像妈妈啊,林之下默念着。
突然一种罪恶的感觉升腾起来,林之下又在心里骂自己,这是什么无耻的比喻,这个女人怎么能和妈妈比?
这样正义凌然的思想如同一只有力的大脚,把那个无耻的比喻从林之下脑海里狠狠踢了出去。
“你孩子呢?”
“在家,睡了。”
林之下越发觉得自己罪恶无比,没有谁不是自己所要愧对的,那个四五岁的好动小孩要是一觉醒来发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大概会很孤单吧,会哭吧,就像自己这么多年来一样。
“你回家吧。”
王后没有说话,把一杯冲好的药水端到林之下桌边。
“之下,吃药吧。”
沫白的漩涡转动着黄褐色的药剂,微小的气泡混杂在液体里,能让林之下找到一个参考系来验证它的运动,股股白雾从杯口四溢开来,把顶上的灯光模糊成一个大概的轮廓。
大郎,起床吃药了。林之下突然想到这么一句有趣的台词,嘴角不觉弯曲成某个弧度。
当从自己跑偏的思维中挣脱出来,林之下立刻警觉地看了一眼王后,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极力掩饰刚才的微笑表情。
“林奕呢?”
王后擦抹着桌案,似乎没有听到林之下的问话,默不作声。
“林奕呢?”
“我问你林奕呢?”
语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林之下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这股无名怒火是因为林奕还是因为王后产生的。
“在我家,看孩子。”
一小口滚烫的药剂从林之下的咽喉闯了进去,林之下感觉到自己胸腔中涌过一股热气,倏然间向四肢散漫开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烫。
“哦。”
林之下把药剂一口口灌了下去,一阵阵热浪奔涌在冰凉的身体里,可能喝得太快了,林之下烫得想哭,使劲一挤眼,又把眼泪憋了回去。
03
拖着沉重的身体,终于赶上了最严苛的巡视老师的最后一次喊话。
“快点快点,跑起来!跑起来!那个女生,怎么慢得跟个蜗牛似的,快点!”
04
35班教室中央的五组,有两张桌子是特别的,一张桌子空着,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另一张桌子上堆满了卷子,像很久没有人来过一样。
“之下,病好了吗?”
温欣帮林之下摘下书包,摸摸她的额头,担心地说:“低烧,怎么不去医院?”
去医院?林之下笑了笑。
“我没事。”
05
被学生叫做“四眼钢牙妹”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不断地飞溅出来,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学生就要提起袖口抹去脸上的飞沫。
教室里一片死寂。
“四眼钢牙妹”似乎忍耐到了极点。
“你们这个班怎么回事啊,你们看看人家其他班上课是你们这个状态吗?林之下同学啊,你一个女生,怎么尽不学好啊,上课趴在桌子上像什么样子嘛?”
“老师...”
“你们不要替她解释啦,不要一个组的人互相包庇啦,你们以为这是对她好嘛?你们这是害她的啦,林之下啊,虽然老师说话不好听,但是老师是为了你好啊。”
“老师...”
“怎么啦,怎么啦,我说你们没有听见啊,给你们机会说,我看看你们能编出什么理由啦。”
“老师,林之下生病了,身体不舒服。”
“哦哟,好娇气的啦,生病怎么啦,我们上学的时候哪个不是轻伤不下火线啊,生病不是理由啊,你得学会克服啊,我记得昨天你就没有来吧?高中学习多紧张啊,哪有时间耽误啦。”
林之下无力地笑笑,两手托起沉重的头颅,撑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看着黑板。
“啧啧,林之下同学啊,你什么表情啊,怎么?你还要对老师不满意啊,你不用装成那个病怏怏的样子啦,你这样的老师见多了,我告诉你啊,你快没救啦。”
林之下觉得“四眼钢牙妹”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砸在密实的钢板上,连一点响动都发不出来,就会掉在地上,被自己用肮脏的鞋底揉搓,搓成一粒粒细小的弹丸,根本没有丝毫存在感可言。
06
尘埃弥漫在空气里,随着林之下的呼吸变动着运动方向。
操场的的口号声穿过窗户透了进来。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林之下一个人。
林之下听到高跟鞋踏过楼道的声音离教室越来越近,教室门终于被推开,一个细高挑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垫纸板,一个笔夹在板头上。
“同学,你怎么不跑操啊。”
“生病了。”三个字刺痛着林之下的咽喉,慢慢地蹦跳出来。
“有假条吗?”
“我发烧了。”
“有假条吗?”
“老师,我真的发烧了。”
“有假条吗?”
“不信您来看。”
“有假条吗?”
林之下缓缓地摇摇头。
“什么名字?”
“林之下。”
一道炫酷的黑色字迹在35班的表格上快速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