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微微亮，镇上的鸡狗都尚未交鸣，方陌就已经将硬实的木板床拆下放到了两条木凳子上，一床麻席实在是不暖和，少年刚起来的时候被冻得直哆嗦，即便是在三月客春，晚上的寒气也是有的。
方陌起床起得早，一般睡得也早，由于昨日练习劈砍时过于专注，以至于睡得比平时稍晚了些，今早刚一起来便觉得浑身酸软。
方陌从放了些瓶瓶罐罐的壁橱上取下一个小油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个咬了半截的驴肉陷包，这是前日从镇东的一间包子铺买的，少年没有吃完，也舍不得扔掉，刚好做了今日的早饭。
吃罢之后，方陌推开房门，来到了院子里，客春的气侯实在是养人养物，院里经常被方陌清理的杂草在短短的三四日间便又从各处墙缝里钻了出来，将院里的泥土弄得松软得很，少年一脚踩上去便是一个寸许的脚印。
方陌在院子里伸了伸腿脚，将酸软的四肢稍微活动了一下，气血化开之后舒服了不少，之后少年从院里那处窄口的打水井中打出一大桶清水，有些吃力地换掉了养着青花鱼的缸水，把鱼捞出来放到竹篓里，戴着斗笠，挂着柴刀和竹篓走出了院子。
墨春街的清晨一个人都没有，方陌一路小跑，踩着春泥，带着春风，一路穿街过道，往鱼鼓镇的东面而去，鱼鼓镇的东面算是这个小镇最为繁华的地方了，足足有三个街道，街上鱼鼓店，客栈和酒馆茶楼众多，大部分外乡人来鱼鼓镇谈生意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方陌已经跟一家老药铺的郎中约好了今日会去取药，药铺的那摊子买卖本来是挺好的，不过那位花了眼的老郎中似乎不太会做生意，一家老字号的药铺在他手中的境况是每日愈下，方陌也是看这家药铺比其他药铺便宜得多，才跟老郎中做了好几年的买卖。
方陌的脚步很快，踩在一处水坑中溅起了不少污污的泥水，裤腿上黄了一片，因为在在取药之后还得去苑来客栈送鱼，时间上紧得很，少年容不得在路上有半分浪费。
少年如春鱼，沾泥而游！
在经过一间书塾时，少年停下脚步，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踮着脚跟走到书塾的窗台上趴着向里看去，里面松松散散地坐了些不大的人，教书先生拿着一根戒尺翻着一卷书大声朗读着，先生一边读，台下的人便跟着读。
“学子东游，见一大江横，问师何为，师回不为，何为不为，不为而为；学子南走，见一大虫跃，问师如何，师回何如，何为何如，如何何如；学子西去，见一大瀑逆，问师且方，师回不知，何为不知，不知为知；学子北上，见一大峰行，问师知物，师回勿知，何为勿知，当知则知。”
一枝桃花枝生长着从这竖了三根木条的窗口探了进去，脸上有着白斑的丑陋少年将头颅埋在这盛开的桃花里，静悄悄地听了半天的圣贤书。
再往前跑了一条街，方陌来到了鱼鼓镇的镇亭，这是一座摆了两座石狮子的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不过只修了二层，毕竟是官家的牌面，牌坊上的八个大字还是洒上了些黄灿灿的粉末，稍微注视一会儿便晃眼得很。
少年当初办那张薄得跟仲夏时蝉翼一般无二的砍柴令时，便是来的这里，除了需要办令的十二文铜钱，少年还给里面肥头大耳的亭长多送了三文的茶水钱，那个亭长的热情笑脸，方陌至今都还记得清楚。
过了镇亭，方陌便来到了老药铺所在的碗口街，这名字取得很是形象，若是有人能在天上看的话就会发现整条街的样子就是一个碗口，跟喝水吃饭的瓷碗一样，里头小外头大，老药铺所在的地方就在那碗底中间一块很小的地方，从外而内，少年还要跑不少的路。
方陌身形虽然瘦弱，但是从小便一直在做工，上山砍柴，下水抓鱼，身子矫健灵活得很，一路跑到药铺那块已经掉了半边的木板门口时，也只是有些脸红和气喘，脱不了力。
满身泥泞的少年推门而入，大声喊道：“老郎中，你的棺材板又掉了半截了！”
柜台上正在打盹的邋遢老人被吓了一跳，跳将起来对着方陌骂咧道：“混账王八蛋，这么早就在那鬼叫什么，老夫刚刚正要和隔壁的秦寡妇谈药论医，就妇经方面的药理做些别样的推敲，一梁春梦被你搅得稀碎，你这是赶着早要去逛青楼吗？！”
“老夫的胡子！”
“老夫的棺材板！！！”
老郎中有些气急败坏，一不小心掐断了一缕胡子，转头又看见了少了半边的木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先心疼自己的胡子还是那棺材板一样的木门。
方陌站在一边翻着白眼，看着在那在柜台上撒泼打滚的老人，有些不以为然，老人的这套手段实在是太老套了，连方式都没有变一下，他那胡子隔天就会长出来，棺材板一样的木门第二天就会又回到了原本的门框上。
方陌刚开始见到这一幕时还以为这邋里邋遢的老郎中便是书里所讲的隐士神仙，缠着要拜师学艺，可是当老郎中亲自将一种药草杵碎之后抹在秃了一块的头顶上，看着那在数息间就长出来的头发，少年彻底失去了兴趣。
方陌熟练地从怀里摸出钱袋子，从中掏出二十枚铜子扔到柜台上，“三钱白令木，五钱长角，一钱山栀，二钱丹皮，二钱石韦，四钱牙皂，一两瓦松，七钱贝子。”
这些药材可以止寒调温，药方是老郎中写的，药也是在这儿抓的，虽说方陌在吃了药之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但每逢月末便会发作的内寒倒的确是消褪了不少。
老郎中听见了铜子落在柜台上的响声，如同一棵迎客松般静止了，可在刹那间便像饿虎扑食一般趴在柜上将铜子揽入怀中，侧着身子嬉皮笑脸道：“混账小子今日为何如此大方，这可是平日间用三次的药材。”
方陌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从外乡人手里赚了些银钱，便先备着，以免急需。”
老郎中将铜子一个一个的装起来，放进柜台上一个带锁的红木小箱子里，不怀好意地笑道：“外乡人？怕不是看上了你，要买你去做**，小方陌啊，我可听说了，城里有些有钱的官老爷最是好这一口了，到时候失了身，可别怪老药郎没提醒你。”
方陌有些犹豫了一下，疑惑地问道：“**是什么活计，月钱多少，可以有热乎乎的驴肉陷包子吃吗？”
老郎中正在装钱的手停了停，没好气道：“没有月钱，没有驴肉包子，什么都没有！”
穿着烂布鞋，戴着烂斗笠，挂着烂柴刀的少年揩了揩裤腿上已经有些干了的黄泥，不满地开始碎嘴道：“那这活计有啥好做的，还不如在茶馆里做一个烧水端茶的小倌，小倌虽然月钱不多，但至少能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些客人吃剩的零嘴，这个**的活计既没有月钱，也没有驴肉包子，这岂不是把人当成了牲畜吗，更何况牲畜还有料草呢，这种既不给月钱，又......”
“停！”
老郎中眼角抽动了几下，有些后悔扯出这个话题，眼前这个少年很明显跟其他同龄人是不一样的，若是接下这个让他感兴趣的话头来，少年能跟他扯出一条条这个活计不能做，不好做的缺点来。
老郎中收好了铜钱，将红木箱子上了锁，斜着眼瞥了一眼正踮起脚后跟悄悄朝这边看的少年，后者红着脸笑了笑，转过头去，这下老郎中方才放心地将箱子放到柜下，对着桌子旁的少年哼道：“老夫去内堂给你抓药，你可别想打我那红箱子的主意，有心也没用。”
老郎中将锁头上一把生了锈的铁钥匙取出放到手上，在方陌的眼前晃了晃，早已埋了半截土，过了大半光阴的老人此时竟有些小人得志，春风如意。
看着老郎中掀开后帘进入了内堂，方陌低下头咳了咳，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打不开，锁头都坏了，那箱子哪是锁上，明明就是合上了。”
方陌可没准备对花了眼的老郎中讲，反正镇上除了梁丘这些流家儿外，也没有什么小偷蟊贼，即便是将银钱大摇大摆地摆放在门口，也没有什么人敢拿。
这都多亏了前些年时候，镇上来了一队鸳鸯军，将镇上的小偷蟊贼顺手抓了个便，至于为何要来鱼鼓镇，据说是某个不走运的县侍郎在回家时撞见了自家夫人和上头某位大人的私情，发了疯，持着一根哨棒打杀了连着夫人在内的三四人后逃进了鱼鼓镇的周边山野，至今还没有被抓到，这队鸳鸯军没有抓到人也就没走，还驻扎在镇外北方不远的山上。
因为这队鸳鸯军，镇上的风气在这几年里好了不少，一些做鱼鼓店的生意因此也好了很多，连带着客栈和酒家也沾了光。
唯独老郎中的这间药铺在这些年里却是一点人气都没有，按理说老郎中的医术算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前些年失了手，在亭长家里医死了那一头器宇轩昂的大黄狗，说不定名气就能打出去了。
方陌喝了一口茶水，无聊地朝外看了一眼，突然间眼神一亮，朝着内堂里喊道：“老郎中，有买卖上门了。”
少了半截的棺材板木门外，四位一身青黑衣衫，戴着竹篾斗笠的人杵在门口，四人的腰间都配着葫芦和长剑，斗笠上的黑纱盖住了四人的相貌，这四人不曾说话，只是傻愣愣的杵在那里，即便是屋内那位脸上长着白斑的少年在大喊着，也不曾做出过反应。
“买卖？”老郎中拎着一个散着药味的布袋子从内堂掀开帘子走了出来，“我这间药铺子三四年没有人来看病买药了，什么人这么不开眼，不，什么人这么有眼光，能在如此陋巷之中还能寻到本郎中。”
当看到那四位配葫芦，挂长剑的四位‘门神’时，老郎中身形一顿，本就有些花了的眼睛看不见路，一不小心被桌腿绊了一下，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扑倒在了四人的面前，这般热烈欢迎的阵势让方陌心头一颤，不由得对老郎中的医德做出了很大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