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四起的硝烟蒙住了庄愁予的视线,男人出去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在这些时光里她提心吊胆等着,直到熟悉的声音传来。
“丫头片子,可以出来了!”男人只身打马而还,单手扯着缰绳。
庄愁予小心翼翼地探了头,白烟黄霾之间,只有一人一马的影子破雾踏烟而来。
不见后头的追兵,庄愁予顾不得了,她得放手一搏。她迅速地扯了一根看上去还算扎实的稻草,将自己的长发束住,跑出屋子去。
“手搭来!”男人递出手,缰绳便悬了空。
庄愁予奋力一跃,不想手没对上,但好在男人顺势提溜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按在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趴在这一晃一摇的马背,反倒把庄愁予折腾得够呛。
“爷您能松手让我坐正吗,我这肠子都快颠出来了!”庄愁予抗议道。
男人眼都不瞧她,冷气儿质问道:“我记得方才,有人跟爷说她是买瓜吃路过的,又说不会开枪,爷倒是想知道这些话,有句话是真的?”
庄愁予只觉得脑袋疼,原来搁在这审问自己来了。
“不说是吗?”男人狠狠夹了一记马肚子,那马便似撒了野一般,庄愁予嘴里灌着风,觉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顺溜了,一嗓子哭了出来。
她原是不爱哭的,这下是真的吓坏了。
男人眉心微挑,似是轻蔑:“这马野性,爷要松手控着点缰绳了,你再不说掉下马去爷可不管了。”
眼见着胃里七上八下是要吐了,庄愁予的爆脾气随着心里的委屈一道烧上了心。
庄愁予自觉自己没伤人犯法亦不是土匪强盗,甚至还算救了他的命,如此审问她还有没有良心啊?当下使出全部的劲儿,一个扭身,两手死死钳住男人按着自己的腕子,接着力仰起上半身,逮着下得了嘴的地方就是狠狠一咬。
男人一怔。
方才差点被人一枪崩了的时候,都不见这小姑娘有一点点露怯,似乎因此忘了,她原本不过是个文弱女子,脸蛋还嫩着。眼睛微红着,泪水耷拉在睫毛上,眼神却是清凛的,如同一只怒目圆瞪的小老虎般视他如仇敌。
他的目色渐渐柔和下来,亦如庄愁予初见之时,又成了疏懒少年的模样。
“住嘴啊……”男人浅浅地笑了。
这一笑,目光柔然,庄愁予借着怒气,第一次大着胆子看清了男人的模样。眉若裁成,眼若明星,神采奕奕,笑容点染到眼角眉梢,看来的滋味是甜的,让庄愁予想起夏季常喝的沙冰。
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大男孩。
他趁庄愁予松了口,抽出手腕,笑着将庄愁予扶起来,让她好侧身坐着,刚好能攀住他扯着缰绳的右手。他扯过缰绳,调转过了马匹的方向,载着着庄愁予缓缓往回去。
庄愁予醒过神,回想自己目光放肆,方才定然像极了一个饿鬼,怎么会好端端想起沙冰的滋味,于是忙不迭解释道:“刚才您欺人太甚,我一时吃了熊心豹子胆才咬了您一口的,我也是……”
“这我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的,”男人笑着替她把话说完了,“你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妨告诉爷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庄愁予便将自己到那古玩铺子的事都一五一十交代了,男人仔细听着,一面思索着。
“但有一点我没说谎,”庄愁予末了解释道,“我的确是第一次用枪,只不过照着您的样子学的而已,不如您枪法来的精准。”
男人挑着眉,看上去是并不相信的。
庄愁予亦不想往深处解释,换上了她原先大宅小姐一板一眼的语气,道:“您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家父家母,我平日未尝接触这些危险玩意儿,今儿猛不丁还伤了人,心里亦有些过意不去。”
男人玩笑道:“爷看你身体里是住了两个人吧。”
“诶,怎么不见有人追过来?”庄愁予打岔道。
男人道:“我若说,全让爷给解决了,你会信吗?”
庄愁予不得不承认,她是不信凭他一个拖着伤的人,能有这般能耐。男人抓住了她片刻的犹豫,低头笑道:“所以你方才的鬼话,爷也是不会信的,不过既然每个人都有秘密,若是不害及彼此,又何必知道呢?”
两人随着悠悠前行的马匹又经过方才被枪战搅和得一片狼藉的巷道,至此都不再说话。
“军爷,您看您都受伤了,急着回去疗伤,就让我在这下吧,”庄愁予道,“我能自个儿回家。”
男人以为她是编造了个身份,怕漏了馅儿才如此,但想到自己刚刚的慷慨陈词,此刻也就不好追问了,爽利地答应道:“好。”
庄愁予感觉自己像是梦里走了一遭似的,脚落了地,看着两侧逐渐增加着的人烟气儿,终于像是醒了,想起自己来时的缘由,才发现买来的钢笔洋纸早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两块大洋啊!她与那周老板讨价还价讨了个寂寞。
于是她觍颜看向男人,小心翼翼道:“军爷,我那个钢笔和洋纸都壮烈殉职了,您能不能行行好,给它们发些抚恤金?”
“好啊,”男人应声道,“爷改日命人送一套纸笔到庄家去。”
“多谢军爷!”庄愁予嫣然一笑,“就此别过,小女子在这祝军爷早日康复,可以继显神威!”
三月的风起了,吹起小姑娘乌亮的长发,吹起了满城的杨絮,让人容易迷了眼。
男人不必知道小姑娘穿越而来的身份之谜,小姑娘亦不必清楚刚才男人已经与援兵将土匪一网打尽,犯不着在马上遛她一趟——因为他们本就是风中的尘絮,相遇是稍纵即逝,分离才是必然如斯的。
男人仰起头,手腕翻花地送了自己坐骑一鞭子,踏着三月的风,在庄愁予的视野里绝尘而去了。
庄愁予不紧不慢地沿着街往回走,她计划着,先得与哥哥说定不许告发她一个人逛了一下午的商市,然后再去开导嫂嫂,这样母亲就不会追责她和哥哥合起伙来骗人。
反正她是再也不敢与这军阀还是土匪搭上半点儿关系了,哪怕为了美色也不万万不能,活命最重要。
“天涯何处无芳草~”
庄愁予又开始随意哼着自己随口编的小调,她不知道的是这当时想来很快便不在意之事,竟然牵扯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