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的屠医馆已是火海下的一片瓦砾,门下几百弟子已被杀光殆尽。后门外是崎岖的山路,直通寸草不生的通天涯。门槛子已经被血水染红了,几个最年长的徒弟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锯齿状的刀伤遍布他们全身。二徒弟如来雨倚靠在布满青苔的门前,一把青黑色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腹部,紫黑色的血水不断地从致命的伤口中喷涌出来。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望向蔴林尽头突兀的通天涯,以及绝尘而去的刀门族众。来风师兄,你背着师傅逃出去了没有?刀门的人追上去了……
直插云霄的通天涯前遍布着裸露的石块,就像病入膏肓的患者干瘪的肌肤和裸露的血管。一道血痕一直延伸到万仞绝壁的尽头。血痕的终点,有这么两个人,血的主人守在前面,而他要守护的人,医者段死生,端坐于地。段死生身着素色道袍,一须长冉几乎全白了,身上满是自己徒弟的鲜血。他紧闭双眼,两条泪沟下不断有血水淌下来。他静静地端坐在悬崖边上,又像徜徉在呼啸的山风之中。他不说话,任凭血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他在等待着什么。段死生的大徒弟如来风紧攥着神农宝剑,左右不离地护卫在他的身前。如来风身材高大,七尺有余,他二十出头的年纪,两道剑眉下生着一对锐利的鹰眼,同样裹着素色道袍,然而两道剑伤,一道在前,一道在后,深已见骨,一把黑绿色的匕首从背后插入他的左肩,半个身子都染红了,换做别人早就死了,他竟趁乱以死力将师傅段死生背到了悬崖绝壁边。
阴冷的山风嚎叫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将两人卷到万仞山下。如来风吐了一口鲜血,说话了。“师傅,为什么刀门要这么对我们?生死有命,何必强求。不是不救,只是寻常之法难以奏效。他们又为何大开杀戒,杀光我们屠医馆一脉?”段死生用衣襟拭了拭自己眼前的血泪,无奈地苦笑道:“怪只怪为师年少时擅改天机,名声太大。虽已收手,但为时已晚。如今师门不幸,几百弟子惨遭杀害,仅剩我师徒二人而已。来风,凭你的医术和武学资质,纵横于江湖不成问题。追随师傅我以至今日,你可后悔?“师傅,您救人无数,无愧于天地。随也剥夺了诸多人的性命,但生杀予夺,后人自有定论。我并非完全认同您的为人,然而您医好了我的双亲,我兄弟二人追随于您,终生不悔。如今前有追兵,后是万仞悬崖,师傅,您说怎样是好?”“等。”段死生淡淡而无奈地笑了。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大队人马杀到了。为首的是年轻人二十出头,名曰霸刀。此人生的八尺有余,两道大抹子眉下生得一双豹眼,一把鬼头刀上红的黄的,都乱了套了,但他本人却是出了奇的冷静。如来风将擎宝剑在手上,怒吼道:“霸刀!你为何追得甚急!我屠医馆已惨遭你们一族灭门,为何还要对我师傅下此毒手!”管家布封从霸刀身后闪出来,抱拳道:“族长,还跟他们废什么话!现如来风已被我族剧毒的黑石匕首所伤,段死生双眼被生石灰烧瞎,邪力已无法发挥。报仇之日就在眼前!您一句话,我带人将此二人剁成肉酱,以告慰老族长的在天之灵!”霸刀摆摆手,怆然说道:“不要急于一时,我看这妖人还有何可说。”说罢上前一步,横刀对话。“段道长,天下之大,谁人不知您段死生的厉害,让谁生谁便生,说谁死谁就得死,为何不可为我刀门大开方便之门?我霸刀的老父七十有余,生平造福于天下,如今求您续命,因何不可?我刀门不惜出资巨金,我霸刀自愿献出生命,即便如此心诚,也无法救得老父一命吗?”说罢,两行长泪滴落于地,他手上一把鬼头刀曾然发亮,刀刃凶光爆闪。如来风剑眉倒竖,怒骂道:“霸刀!我师父早已看破苍生,不再逆天改命,专攻医术。你爹心脉尽碎,寻常之法早已无法逆天改命,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如今尽毁我医门,杀光我门几百弟子,这又是为何!你自称名门正派,又为何以献礼为名,用石灰烧瞎了师傅的眼睛!又为何暗箭伤人,用匕首伏击于我!什么正派,只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你我二人血海深仇,我如来风今日与你同归于尽!”“来风,你退下。”段死生苦笑一声,缓缓说道:“霸刀,我段死生自幼钻研医术,致力拯救苍生。后几经转折获得阴阳眼,虽逆天改命,却破了天道循环。我暗自悔悟福祸轮回,自有天数。如今擅改天命,将来必有报应。我已铸成大错,发誓有生之年,不再使用阴阳之术。怎奈声名无法收回,让你对尊父的续命产生了希望。如今尊父已仙逝,所谓一命赔一命,我段死生自行了断便是了,你又何必杀尽我屠医馆一门?如来风追随我多年,已尽得我医术真传,至于阴阳之术,他一概不知。你若深明大义,留下来风一条性命造福于天下,我自于九泉之下向你的父亲请罪。”段死生缓缓站了起来,朝着如来风交代道:“来风,生死有命,何必强求。为师年少时学艺不精,救治无效,只能眼看着人病死,后阴差阳错,获得阴阳之眼。我转移生命力,自诩救治有用之人,杀尽无用之鬼,已铸成大错。如今屠医馆仅剩你我二人,我自当带着阴阳眼长眠于地下。你身负为师毕生医术,必须活下去,继承为师的衣钵,造福于天下。刀门一族大仇得报,必然不会为难与你。”霸刀苦笑道:“段死生,天下谁人不知道你的厉害。不错,你救人无数,然而却又杀人无数。我问你,你既有权利判定他人的生死,那么你断一断,我的父亲霸天德高望重,信义远播于四海,究竟该生还是该死?况且我霸刀自愿跟我爹爹换命,于情于理有何不可?你为何眼看着我父亲在痛苦中死去!我霸刀原本只想杀你一人,怎奈你屠医馆手下弟子拼死命护着你,我只能大开杀戒。如今你若自裁,我自然不会为难如来风!”“你!”如来风这就要上前拼命,心头却蓦地一紧,猛然回头一看,他师傅段死生已跳下悬崖。“师傅!”如来风这就要追随师傅跳崖自杀,却急火攻心,宝剑撒手,眼前一黑,昏倒于地。
呼啸的山风中,段死生在不断地下落着。恍惚之中,过往之事如走马灯一一来到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年少时自己致力于学医救人,却怎奈医道有限,病魔无情,只能眼见病人死去。他看见了自己哭出血泪,并未感动上苍,却阴差阳错地于阴曹地府的阎罗定下契约。左眼为阳续命,右眼为阴杀人。阴阳调和,方符合天数。何为生?何为死?谁当生?谁当死?我本寻常之人,却获逆天之能。想不清楚,看不明白。罢了,罢了,功过自由后人评判,纵有诸多遗憾,尚有来世。
段死生苦笑三声,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