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中考上吉林大学后,家里打算卖掉唯一的一头耕牛。
有耕牛的家庭在甘肃而言已经算是富裕的了,一头好的耕牛,可以帮助一个家庭一年耕十亩地,劳动一二十年,在家里的地位有些时候比孩子的地位都要重要。
没了耕牛,王治中那已经四十多岁,年迈的老父亲只能自己去耕地,按照他的体力每天只能耕一亩地,春耕的日子过去了,老父亲对于明年的收成有些担忧,孩子的学费不知道从哪里来。
清晨的某一天,王治中从窑洞中醒来,从柴房收拾了一些干稻草给家里养的骆驼喂,一个家里可以没有耕牛,但是一定不能没有骆驼。
没有骆驼,在甘肃你就代表着断绝了和世界的联系。
从今天开始,家里那只小骆驼每天就要吃最好的饲料了,一直吃十几天,等半个月后,王治中就要骑着骆驼,历时两个月,从甘肃省庆阳市骑到西安市去坐火车上大学了,然后骆驼识路,会跌跌撞撞花一个月时间回到王治中的家。
在西北偷骆驼是一种很可耻的行为,不亚于偷人,是甘肃人都特别瞧不起的行为,所以骆驼回家的途中并不担心被别人偷走,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骆驼经不起考验,在半路逃跑。
王治中家的那只骆驼已经在家里有十个年头了,还生了一只小骆驼,在甘肃,你要骑骆驼一定得考骆驼证,科目一考如何喂骆驼,科目二考怎么骑骆驼,科目三考骆驼的实地上路,C照只能琦又慢又不听话的小骆驼,为了上学,王治中已经学习了半年的骑骆驼,考上了B照。
“哦,哦,多吃点多吃点。”王治中把稻草一把手一把手的喂到骆驼的嘴中,时而还摸摸他的头,脸上露出宠溺地表情:“好好吃,额(我)上学就靠你俩(了)。”
“文子中(王治中)!文子中(王治中)!你出来!”正当王治中喂骆驼的同时,门外传来了喊叫声。
王治中拍了拍身上的土,拿衣袖擦了一下汗涔涔的脸颊,推开吱呀呀的门,看见了来的人——王治中的好友,孙楠。
“额(我)听水(说)你马上就要起(去)东北阿面(那边)上大学了,额妈让额给你拿一些糖,你到路上吃。”孙楠憨厚地一笑,从背上的麻布包里拿出一小罐白糖,伸给王治中。
“使不得(dei)使不得(dei),外(那)你呀(也)考上大学俩,你赶快拿上吃起,不要给额俩。”王治中连忙摆手,拒绝了孙楠的好意,在甘肃白糖可是稀缺货,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这么一小罐白糖的价格在甘肃已经快赶上一只羊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王治中实在是受不得。
“不要然(纠缠)了,额让你拿上外你就拿上,额们家外还有里。”孙楠擦了一下嘴上的口水,硬把白糖塞给王治中:“额上大学还早着哩,外你路上吃,额都胖成外个怂势(丑)样子了,你吃起(去)。”
把白糖塞给王治中后,孙楠一溜烟儿的跑了,扬起土路上一层灰尘。
中午,甘肃的太阳毒热,照在黄沙漫天的土地上闪烁着晶莹的色彩。
“文子中!文子中!你出来!”王治中正在缝补骆驼的骆驼鞍,门外又传来了喊叫声。
王治中推开门,是张文博过来了。
张文博是这个区远近闻名的大家族子弟,一周就能吃上一次羊肉,穿的衣服都是绸缎做的,肌肉扎实坚硬,带着一个小狼皮帽。
“额听水(说)你这哈(下)上大学俩,外认识这么长时间俩,这几块干肉你拿去,还有等起了西安你给西安客运站说,把你那个站票改成坐票吧,站着过去太二球(不正常)了。”张文博把手里提着的风干羊肉给王治中,擦了擦手,温和一笑:“等你起了大城市,不要忘了你似(是)西北人,是甘肃人,一定要拿出骨气,不要让别人瞧不起,觉得咱们甘肃穷!”
“额知道俩。”张文博家里阔绰,王治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收下了羊肉,然后给张文博做了一个辑表示感谢。
“额不打扰你俩,等开学了咱们继续片(聊天),外你让你爸给你买一个手机,到时候肯定用得(dei)上。”张文博一笑,然后骑着骆驼就走了,留下王治中一个人静静的发呆。
手机!在甘肃这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王治中长这么大就没有见过手机,听说是一种可以和别人隔空说话,还能不骑骆驼就可以知道省城发生什么事的新奇玩意。
一部手机就赶上家里半年的收成,王治中不敢想,也不敢说,不过如果有一部手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打电话给村里支书的电话,然后每周和父母说说话了?
王治中突然想要一个手机了。
傍晚,王治中的父亲从集市回来,带着王治中的学费和半年的生活费。
王治中家的老黄牛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虽然时间长,但是依旧很壮,这要归功于王治中的悉心照料和耐心呵护。
“王钱儿(王治中的小名),你看额给你买了些撒(啥)?”王治中的老爸皮肤黝黑,长期做农活的原因早已佝偻着腰,但是依旧挡不住他脸上喜悦的色彩,抽了一口旱烟,王治中的父亲给王治中递过去一个包裹:“额今儿给人说额娃(我孩子)考上大学俩,一个人听了,多花了些钱把牛牵走俩,让你好好读书,多准备些生活费。”
听到耕牛被卖走了,王治中心里有些难过,从父亲的手里接过包裹,王治中打开了它:“新衣服!还有…………手机!”
王治中惊讶到了,甘肃的高考除了专业课外还要考骑马和做牛肉面,王治中那时因为学过英语,所以在牛肉面制作课上写了一个“beef noodles”,这才赢得了加分,让他考上了吉林大学。
那件衣服上的字母和“noodles”这个单词有点像,王治中一字一句地拼写着“a…di……da……s,Adidas?”
王治中不认识这个英文牌子,感觉这个牌子应该和面食也有关吧,甘肃人离不开面,这件衣服的质感特别的好,应该是纯棉的,听说东北那边冷,王治中打算过冬的时候穿。
王治中把衣服放在一边,擦了擦手,用颤抖着的手端起手机盒,仔细端详了起来:“华为智能手机?配充电线和耳机。”
王治中虽然知道什么是电,但是第一次知道手机还要充电,而那个耳机是什么东西王治中就是更不知道了,应该是一种插在耳朵里面掏耳屎的机器?
手机是一个黑色的玻璃板,王治中不怎么会用,在一旁很耐心地看起了说明书。
“额也不识字,这个东西外老贵里,还好多卖了一些钱,这是你这半年的生活费还有学费,到了学校就交给老四(老师),千万不要弄丢了。”王治中的老爸看着满眼放光的王治中呵呵一笑,也不再继续说话,只是激动的搓搓手。
“爸(二声),谢谢你。”王治中看着有些苍老的父亲,拿着一沓红色的钞票,眼睛有些湿润。
没了老黄牛,没了儿子,这位老人后面的日子会难过很多。
“没事。”王治中的父亲不善言语,只是简单的摸了摸王治中的头,便抽着旱烟,佝偻着身子走进窑洞。
月儿正明,弯弯的挂在树上,向着远处的星星笑。
“嘿!”正当王治中望着月亮沉思的时候,一双手从后面遮住了王治中的眼睛。
王治中转头看了那个人一眼,是王治中十几年的发小李斓昕。
“走!”李斓昕也没说其他话,拉着一脸愕然的王治中一溜烟儿的从王治中家里的院子走去。
村头的小土坡,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猫头鹰歪着头看着王治中,李斓昕在远处的树洞里面捣鼓着什么东西。
“嘿!”李斓昕不多说,从怀里拿出来一些东西给王治中看。
“酒!”王治中惊呼,李斓昕怀里的是两瓶庆阳市的特产彭阳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苹果梨:“你从阿达(哪里)搞来的这种东西?”
“你不管俩,喝就玩俩。”李斓昕给王治中给了一瓶彭阳春,然后坐在土丘上看着月亮喝了一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嗯。”王治中也轻轻地往喉咙里倒了一点酒,王治中没喝过酒,只感觉辛辣的液体燃烧着喉咙,鼻子有些呛得难受。
“外老王(那个老王),额给你说,外你这哈要起大学俩,起大城四(城市)俩,咱们村就你这么一个大学生,去了千万不要自卑,如果觉得别人瞧不起你,你就水你似西南(西安)滴,西南也是个大城市!”
“嗯。”王治中看着月亮,轻轻地嗯了一声。
“外老王,额给你说,额可能是出不起俩,听说外东北女娃娃长得乖滴很,你要似看上了,一定要领回庆阳,让额凑(瞅)一眼。”李斓昕笑:“外不对,不能领来,咱们这里太穷了,年来了笑话咱们里。”
“嗯。”王治中看着月亮,感觉今天的月光有些晃眼有些晕。
“外老王,你说外面的城四是啥样的?有莫有西南好啊。”李斓昕猛然灌了一口酒,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外差不多吧。”王治中摇头,笑:“额也不知道,额从来没有起过外面,除了西南(西安)。”
“外老王,你说咱们庆阳市以后会是啥样子呀。”李斓昕给王治中递过去一个梨,然后自己咬了一口苹果。
“嗯……”王治中沉思了一下,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
“额希望,庆阳市有一天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不再是土路,都是柏油马路,额爷看病不需要跑那么远去西南,西峰就能看病,额娃,你娃都有学上,最好这个城市有个大学!家家户户都有手机都有电脑,都用的起灯,都住外十几层的小洋楼,街道上也有灯,路上跑的都是外四个轱辘的小轿车,额爸不用种地,额也不用骑骆驼,老黄牛……老黄牛还是留着吧,外学费额(我)自己就能赚到钱,买东西可以有近一些的商店,听西南那边的人说,什么“万达广场”,额希望外咱们这里也能盖一个。”
“额还想吃一次外洋快餐,叫啥肯德基,麦当劳。”
“外不就和西南一样俩嘛。”李斓昕笑,拍了一下王治中的脑瓜们:“外到时候咱们还起啥西南,直接丢(待在)西峰不就对了。”
“外也不对,西峰太岁(小)了。”王治中摇头,突然站起来,双膝跪地,向着月光稳稳地磕了一个头。
“额永远是一个甘肃人,额永远爱我这片黄色的土地,额永远是一个西北人,额永远不会羡慕那些大城市的娃。”
“自己的家乡,要靠自己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