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妖怪。
陆贰是其中之一。
“客人您好，要试试本店的塔罗占卜吗？是免费的哟。”
陆贰露出无比真诚的职业笑容，热情询问道。
妖怪是不可能占卜的，但是人类可以。
这是一家开在大学附近的甜品店，用塔罗牌服务吸引顾客，只要进店就可领取免费占卜一次，购买任意甜品还送专业塔罗师心灵指导。
店里统共招了三个塔罗师，都是兼职，只要五官端正、能说会道，看过手册能上手即可。
陆贰得到兼职那天，收到一封邮政寄来的信件，上面写着：
“亲爱的火火：
很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呀？新名字用得还习惯吗？
为师在千里镜中看到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自食其力，为师深感欣慰。回顾往年岁月，师徒相互扶持，曾一起度过了漫长妖生，如今时过境迁，不禁心中伤感。
为师决定，放手任你飞，自今日起便不再打钱于你，希望你能够自己珍重，好好生活。
Ps：我跟你说，我又报了新的旅游团，豪华邮轮南极22天极限探索与企鹅的冰雪奇缘，怎么样，炫酷吧。我打算用这一趟结束游历了，很快就能回去，你在家不要太想我哟，爱你么么哒~”
落款是：“每天都最爱火火的师父九楚。”
像往常一样，陆贰将这封信收到抽屉里，抽屉中已塞满了同样的信件。
分明是旅游把钱花光了，才终于打算回来。
唉，陆贰回想过往，心中也很伤感。曾几何时，师父还没有迷上报旅游团，虽说缺点心眼，老给她起一些奇怪的名字，比如陆贰，但大体来说还算是个靠谱师父，会养家挣钱，偶尔还会洗衣做饭。
但自从几十年前旅游业兴起，这个贤惠的女人就变了。
九楚第一次跟团旅游，出门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中间给陆贰换了一次新身份，还是远程操作，将各种证件邮寄过来。
虽说不吃饭也饿不死，但日常用品、上学交际，还是得花钱。靠九楚隔几个月才给一次，一次只有几百块的可怜数目，是万万不能够的，所以陆贰一直以来都有兼职。
至于，为什么陆贰要上学交际，融入人类生活，这就要说到妖怪是如何生存的。
凡是生物，要活着，就需要汲取养分来维持生命。妖怪也需要养分，有些妖怪吃自然灵气，就会居住在森林、山谷；有些妖怪吃动物精魄，就藏在有动物的地方暗中捕食。
一种生命的延续，必然使另一种生命消失，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就连人类也在遵循。
为了能够永久获得养分，人类耕种田地、圈养家畜。妖怪也是一样，不会将食物赶尽杀绝，而是多种搭配、混合口味，不会盯着一个人吸干精魄。
人类的精魄偶尔损失一些，只会觉得劳累，睡一觉休息几天也就恢复了。
陆贰算是一个食人精魄的妖怪。
严格来讲，是一个食万物情爱的妖怪。
“啊……免费的啊，好。”
女生一个人坐着，面前放了瓶隔壁超市买的矿泉水。
陆贰得到肯定回答，就在她对面的空座上坐下，把事先准备好的桌布铺上，放置塔罗牌用。
“第一次来？”她一边铺一边聊。
“对，朋友在上课，我等他。”
“在x大啊？”
“嗯。”
“你也是x大的？”
“我不是，我学校离这儿挺远的，在城区外。”女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些拘谨。
“这么远还跑来，男朋友？”
“嗯，是。”
“真好啊，能有甜甜的恋爱。”陆贰做出羡慕的表情。
铺好桌布，拉上隔间的帘子，点上一根艾草熏香，让求问者洗过牌，本店的塔罗仪式就开始了。
“你想问什么，可以在心里默念它，然后随意抽出三张牌。”
女生遵照指令，从牌堆里抽出三张。陆贰依次翻开，三张牌分别是圣杯四、逆位恋人、正位女皇。
“是问的爱情吗？”
“是。”
“前两张牌，显示你们的感情正在遭遇一些问题，可能是因为你这段时间情绪不高……第三张牌，表示这个阶段会过去……最终你会收获幸福美满的恋情。”
女生神色认真，这段由陆贰结合手册胡编乱造的牌面解释，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
陆贰观察人类多年，发现两种最可怕的人类——对爱情期待过高的怀春少女、对自己期待过高的中二少年。好在两者都是阶段性病症，通常可以自愈，年龄越长症状越轻，最终恢复普通状态。
陆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正所谓少年意气，少女怀春，意气和怀春都只有少时才能拥有，正是人类一生中不可倒流的珍贵情感。
但是，情感过于丰富，往往意味着脑子变少。
11点45分，女生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男朋友下课后发来的消息。
她起身离开，陆贰送她到门外：“欢迎下次光临！”
大学门前，流动的人群逐渐增多，女生站在树荫下，头顶上金色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到地面上，形成金闪闪的碎片，在女生脚下晃动。
高中时，也是这样一个金色的夏天，她站在操场旁的梧桐树下，也是被金色碎片洒满全身，然后看见那个隔壁班的男生走过来，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为什么不喜欢了？
她当然知道人是会变的，可是，她还是不断发问，为什么他会不喜欢了？
——为什么会不喜欢了？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是我不好吗？
人们在开导愤怒时经常说：“不要被情感冲昏了头脑。”
陆贰也是这样看待怀春少女——她们被情感冲昏了头脑。
被愤怒控制的人可能走上犯罪，经由法律制裁；被恋情控制的姑娘通常只会伤害自己，有时还会累及家人。
在陆贰看来，后者比前者更可怕，因为总有“建议年龄14岁及以上”观看的影视或小说宣称：这是可歌可泣的伟大爱情啊！
导致大部分姑娘从小就被洗脑，仿佛恋情越坎坷越伟大，哪个姑娘要是没经历过痛彻心扉的一段，这恋爱就等于白来了。
当然，少女总会成人，从青春疼痛到小甜文，从小甜文到大女主，到毕业论文，到公司年度工作总结汇报。
女生仍在树下站着，看见那个男生终于从校门走出来。
走到她面前，像一个普通的爱着她的男朋友般说：“你来了，我们去哪吃？”
女生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为什么总是不回消息？”
“啊？没不回啊。”
“你自己看，我发了这么多条，你回了吗？”
“我回了啊。”
“第二天回的也算回？”
“不算吗？”
“我前一天中午发的，你第二天晚上才回？”
“你也没说什么急事儿啊。”
“哦，我的事都是不重要的事，我发的消息都是没必要回的消息？”
“……饭还吃不吃了？”
“你吃得下？”
“那我回去了，下午宿舍还有事。”
她一把拽住他，情绪有些激动：“我早上六点出门，坐四个小时车过来，你跟我说你宿舍有事？宿舍能有啥事？空调炸了还是床塌了？不就是打游戏吗？”
“你不来也行。”男生淡淡说，语气冷漠得让人心碎。
“……”
“我不想跟你吵了……先吃饭吧。”
女生像一个干瘪瘪的气球。
同样的争吵发生过很多次，在最近一个月里，已经数不清了。她心里估摸着，他是不喜欢她了，可是一种侥幸心理仍然占据着她。
——说不定，说不定，他只是最近心情不好；说不定，说不定，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的……
现代社会，人们总是喜欢骗自己。
尽管有俗话称“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实际情况却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坐到饭桌上时，女生又问：“你想分手吗？”
“你想吗？”
“我不知道。”
“那你想好再说。”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上次你就说分，又闹着要合，所以让你想清楚再决定。”
女孩突然觉得他很无礼，让人生厌。
从前她也觉得他无礼，但从没生厌。
有什么东西与从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像剑一样穿过女孩的大脑，瞬间击中她的心脏。
她有些不敢相信，浓烈的雀跃和激动涌上心头，可她必须再次确认：“你喜欢我吗？”
男生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我了对不对？”女生想再确认一下。
“你说这个有意……”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可以确认了，她想起高三那年，她也是问了两次，心脏跳得喘不过气，才突然跟自己确认说——我可能是喜欢他了。
“我们分手吧。”
现在她觉得心脏跳得很稳健，没难过也没紧张，甚至有一种被压抑许久后完全释放的激动和喜悦。
“行啊，这是你说的。”男生漫不经心道。
——是我说的，是我几个月来每天噩梦，半夜惊醒时苦苦哀求的，现在它实现了，我不喜欢你了。
对面的人操着嘲讽又傲慢的语气说：“你别又反悔就成。”
然而女孩已经被兴奋之情冲得头晕目眩，根本没再听他说话，还险些笑出声来。她努力稳住情绪，以尽量正常、平静、可能在对方看来还有点悲伤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真好啊，她终于能不再在乎那个答案，也不在乎那个人了。
她曾经也愤恨过，为什么对方可以随便决定不爱了，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她却要这样姿态卑微，乞求对方的施舍；明明最初不是她先招惹的，最后却留她一个人挣扎徘徊。
凭什么。
——如果能不爱就好了。
她想。
世上每天都有人求神——不要再让我爱了。
有些人历尽煎熬，才终于摸索出一套保护自己的恋爱方式；而那些仍在泥沼中挣扎的人，还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爬上来。
——求而不得的爱，拜托，能不能让我停下？
男女之爱，从古至今就是人类的一大谜题。不管经历多少历史年轮，都难以获得标准答案，只能求神问佛，寄希望于超越自然的力量。
作为一个妖怪，陆贰在这方面很有权威。
投入了高期待的恋爱，少女单纯又浓烈的情感，是最受陆贰喜爱的甜美食物。
在陆贰看来，爱情本是白驹过隙，一瞬间心动，一瞬间心冷，在人心里既留不住，也无用处。它翻江倒海地来，又翻江倒海地去，得到的人想放手，盼着的人盼不来。
而对陆贰来说它却是上等甜点。
尤其是那些令主人痛苦伤神的，放着不管简直是浪费粮食。
毕竟对妖怪来说，这种吃点心还能积德的事不常有。
陆贰将面前一团淡黄色的气体调制处理，送入口中大快朵颐，满意道：“今天又是做了好事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