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贰很容易看到缺陷。
人的缺陷，妖的缺陷，神仙的缺陷。
都很容易辨别。
有人曾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容易看到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用在陆贰身上很对。
但还有人说，狗眼看人低，体现的是主观视角的重要性，正因为你是狗，才看别人也是狗。
所以陆贰常想，正因为她是个残缺的，才会看别人都是缺陷，看事情都是坏处。大部分缺陷和坏处，都是她自己的臆想，通常与真实情况有所出入。
不是她看见了相同的人，而是她把所有人都看成与自己相同的。
三银却不一样。
没有一种情感是无理由的，只是有时候理由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
陆贰却清楚一点，三银是跟自己相同的，是她可以迅速靠近和信任的人。
人会有几面呢？
最简单的划分方式是两面，阳光面和阴暗面。
但是又有人说，人是多面体，有很多复杂面，无法用阳光阴暗、好面坏面来以一概之。
情感很复杂，面也很复杂，都是短时间理不清的东西。
或许再长久的时间也理不清楚。
可是，有一种很偶然的情况发生了，陆贰遇见一个人，突然觉得自己很清楚，情感也清楚，面也清楚，仿佛透过那人才能看见自己，看清楚自己。
这种清楚很难讲是否客观。
大概率还是不客观的。
但是至少，这种感觉能让她无条件地将身心托付。
所谓托付，意味着你可以敞开心胸去爱一个人，不必担心他会伤害你，不必考虑去爱的后果。你把信任放到他手上，且完全信任他不会捏碎你的信任。
热恋期的人们大概能体会这种感觉。
可惜后来总有一方先下手，捏碎了些什么。
接着无论是捏碎的人还是被捏碎的人，都更小心翼翼地藏起珍贵的东西，越发难以将它交付。
可爱情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使人冲昏头脑，一往无前。能够去爱才是最快乐的，至于被爱的快乐，得要建立在去爱的基础上才能享受的到。
“你爱我吗？”
陆贰在碗里打了个鸡蛋，突然很想体验一把“被爱的快乐”。
此时两人正在陆贰家里，三银换了舒适的居家睡袍，修形法术散去，又恢复成一头乌黑长发。他靠在陆贰身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不知道。”
陆贰手一抖，一个鸡蛋黄掉在了碗外面。
她不动了。
过了五分钟，她还是没动。
三银瞧着要是再不说点什么，这姑娘怕是脑子要报废了。
他想了想，实话实说：“爱倒是爱，就是不想太便宜你。”
陆贰开机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从前抛弃了我，我很伤心。”
陆贰喜笑颜开：“你很伤心？”
“……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缺德。”
“直接说爱我就好了嘛~害什么羞啊~搞得人家怪费脑子的~”陆贰娇嗔道。
三银扶额，心想下次果真不能再便宜她。
陆贰有种感觉，从前是她先下了手，捏碎了三银的信任。
大概是记忆所留下的某种神奇的惯性，就像陆贰一见到他就爱上他，或是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他，都是来自从前的一种熟悉感。
要不……
干脆就把记忆恢复了？
——不行，不能冲动。
虽然有时陆贰也觉得自己愚笨了些，但是自认还算是个清醒的人，能自己决定把记忆抹了，那一定是因为从前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说不定她以前是个什么杀人放火的狠角色，结下了太多仇怨和孽债，好不容易才在九楚的帮助下改过自新。
这样的前置设定可不能随便打开，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好好的小清新治愈系故事变成杀人狂魔重现江湖。
纵观全网，失忆的桥段总是会引发江湖大战、血雨纷争、孽债前缘……说不定，她真的是个心理变态！
陆贰看着身边的美娇郎，如今爱情事业都刚起步，正朝着健康向上的方向发展。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而毁掉这神仙一般的幸福日子！
再说了，按照九楚的信函所说，也该到了她回来的日子。估摸着这一周之内就能见到人了。
但是考虑到这女人的信誉度，估计还得再拖一段时间，但一个月内也肯定能回了。
所以，只要这一个月内，没有遇到所谓的“合适的姑娘”，就万事大吉一切好说。
要是这期间陆贰能上手给人牵红线，技术熟练了，直接给三银拿线一绑，岂不是稳稳妥妥，事业爱情双丰收！
啊……这未来……不行了……太美好了……想想都快乐啊……醉人啊……
陆贰突然想到：“你能联系上我师父吗？”
“还不行。”
“你不是号称很有门路吗？连赵锦航昨晚做的事都知道，明明一直跟我在一块。”
三银笑道：“你是不记得了，我以前是做情报贩子的。你最初来找我，也是为了买情报。”
居然还有这种起缘，陆贰兴趣大涨，追问道：“那后来呢？我们是怎么又搞在一起了？”
三银对这女人的用词很是敬佩，回忆了下大概：“你总缠着我，我烦了，就答应了。”
“具体的呢？”
“你想知道，就记起来。”
“……”
“你想等你师父回来？”
三银稍微动了动脑子。
“对……”
“巧了，还有一个人，也在等你师父。”
“谁啊？”
陆贰回想九楚的交际圈，想了半天也没人选。这么多年来九楚都是一个人，身边带着自己，就算她真的存在交际圈这种东西，只怕也全是些仇家。
“赵锦航。”
“赵锦航？”陆贰惊疑交加，半信半疑，“他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老相好吧，具体我也不清楚，年代久远了。”
“什么？我的妈呀！那他岂不是我师娘！”陆贰开始怀疑人生了，“我没听我师父说起过啊！”
“她说过，是你不记得了，”三银引诱道，“你同意记起来，就都能知道，可有趣了。”
“我不，”陆贰很是坚决，“要谨慎，要再想想。”
“好吧……你慢慢想，”三银放弃，又提醒她说，“九楚是他老相好的事他自己还不知道，你也别说。”
啊？这……会不会对赵锦航太不厚道了？
“我是卖情报的，你先说了，我没法做生意。”
听起来的确是十分正当，理由充分。
陆贰开心地点点头：“明白。”
锅里的水煮开了，咕嘟咕嘟冒泡，陆贰把面条丢进去，拿筷子在锅里搅来搅去。两个人一起站在锅前看面条，咕噜咕噜地逐渐变软煮熟。
“你不用按着我的。”陆贰突然说。
“什么？”三银没反应过来。
陆贰趁机抱住他：“被我看见也没什么，我早知道你没那么温良，从前不还是嫁给你了吗？”
平心而论，陆贰真真只是想揩油。
三银心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个柔软的部位被暴露出来。少女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抚碰，将他的柔软都护住，就像从前那样使人安心。
他鼻尖一酸，低头把脸埋进陆贰肩部，熟悉的气味和感觉充斥着他，他有些发抖。
“别哭，”陆贰一边美滋滋地享受怀抱，一边学言情剧台词安慰他，“我答应你，我不会走的。”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么跟他承诺，一生一世，永不离弃。他们拜过堂，扣过首，他掀起她的红盖头。
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不是个温良的人，可惜当时他没能知道，她也不是。
三银伸手把她往怀里揽，心想，可能这次她还是骗他，但他觉得没关系了。
“我很爱你。火火。”
“我也爱你。”
陆贰得偿所愿，体验了一把“被爱的快乐”，心中十分欢喜。
不禁向那些曾经被她口诛笔伐的言情剧们道歉：你们是有用的，是我错怪了你们。
“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陆贰嫌弃巴巴。
三银把她推开，一旁的面条已经熟透了，陆贰拿筷子轻轻一挑，软兮兮的面条迅速在半空断掉，面条变作一锅面汤。
“都怪你！”陆贰指责道。
三银不禁长长松了口气，想起那一次九楚吃了陆贰做的饭，吐了整整一周的事情。他高兴道：“出去吃？”
却立刻惨遭否决：“我重做一碗，你出去等着，不要影响我发挥。”
三银表情很是微妙，但仍然乖乖退了出去，不影响某人发挥。
花绿射灯的照耀下，赵锦航咽了口酒，把杯子放回桌上，朝对面的人努努嘴。
王宇坐在对面，白了他一眼，拎起酒瓶给他续上。
“介绍一下，”王宇搂住身边的姑娘，对赵锦航使眼色，“这位，我女朋友。”
赵锦航却没抬眼，他正陷入憋屈无法自拔。
“你说，一个北海的海大王，虽然也算半块儿神仙吧，但说到底不还是个妖怪，只是挂个空头衔，又没有什么实权。你说，他哪来那么多情报，他是不是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
王宇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身边的姑娘一身黑色裙装，气质容貌都当得上绝色一词。此时对于赵锦航的无视，她并没有不快，反而善解人意地对王宇说：“你朋友好像不太高兴，你们先聊，我自己可以。”
说着便离开了座位，朝赵锦航礼貌笑笑，去厅内别处玩了。
王宇仍一个劲冲赵锦航挤眉弄眼。
赵锦航不耐烦道：“你老冲我挤什么眼，人在时你挤，人走了你还挤，有病赶紧看病去。”
王宇一脸谄媚：“哎呀，你懂的。”
赵锦航被他笑得浑身发毛：“我好像不是很懂。”
“就是那个……”王宇嘿嘿一笑，面露娇羞，把赵锦航搞得心里更毛了，“就是那个红线，您给赐一根呗。”
赵锦航长出一口气：“哦，那个啊，你早说啊，这面色红润的，我还以为你看上我了。”
“话不能乱说啊，我直的。”
赵锦航挑挑眉：“这可难说。”
王宇顿时冒出一身冷汗：“您高抬贵手，我这已经有女朋友了，再弯不太合适。”
“是不太合适，你长得不太合适。”
王宇嬉笑道：“承您吉言，那您看这红线……”
红线也不是乱给的，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职业道德。
赵锦航自认有些职业道德，盘问道：“这次又是哪认识的？何方人士？年岁几许啊？”
王宇抓了抓脑袋，如实招来：“具体哪儿人倒是不清楚，她是个闲散妖怪，是灵气化来的，没有族源，也没有固定住处。常年一个人在外漂泊，这不，就遇见我了。不瞒你说，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真命天女了，就她了，以后都不换了。”
王宇看向大厅另一侧，尤瑾儿一身黑裙，独自坐着，一个人时颇有些冰霜美人的味道，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
赵锦航也侧目望着她，没有回头，嘴上已勾起笑来：“我劝你离她远些。”
“为什么？”
“这位可是个麻烦人物。”
王宇不信道：“不会吧？她有来头？”
“你不知道啊，这一位，最大的来头就是没有来头，就连那个神通广大的北海大王，查了她几百年也没查出个明白。”
尤瑾儿仿佛能听到般，一双漆黑的眸子已看向这边，远远地凝视着座位上的两个人。心里想到某位姑娘，此时应该已和北海那位见过了。只是不知道这老狐狸，跟那姑娘是什么关系。
“我这里倒有一个情报能告诉你，”赵锦航收回目光，对王宇说，“有位爷，早早定了要她，我用我的职业道德跟你担保，她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真命天女。”
“……你又收礼了？”王宇很无语。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这是开门生意，童叟无欺的。”
王宇仍不甘心：“那人来头大吗？有多大？”
赵锦航在心里跟北海那位作了个比较：“也没有很大，但也是个财大气粗的主，反正，跟你抢人是绝对绰绰有余了。”
王宇彻底绝望：“行吧，那我再去别处看看，还有没有真命天女了。”
赵锦航又看向大厅时，那黑色的姑娘已经不在原地，整个俱乐部中都寻不到她的气味，约是离去了。
赵锦航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下去，不禁感叹人生奇妙，世事无常。
有些人追着记忆到处跑，有些人对记忆唯恐避之不及；有些人情感两面，人也两面。
还有些人，记忆也完整，情感也完整，却纠结于来时路，看不清去时人。
如今这一桌子人都凑齐了，终于有机会好好坐下来，想一想从前的事，盘一盘未来的路。
他依稀记得，姻缘殿里的牌匾上写过一句话：“莫问来时路，莫失归去途。”
——莫忘。
——莫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