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十三年七月初八,虽然时间还没有到正午,但太阳已经高悬在了人群头顶上。方晓文抬头看了看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的天灰蒙蒙的,太阳并不是火红色,而是白色,耀眼的白色,看久了还会让人头晕目眩。方晓文下意识抬起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却差点被后面的人群推倒在地上。
“挤什么挤,没看过凌迟啊?”一个粗壮汉子回头喊道。
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男子忙不迭一连串道歉:“大哥,不是我啦,后面的人看不见,硬要往前推。”
附近一个卖胭脂的少妇问道:“去年衙门在这里凌迟犯人,记得还是个贪污赈灾款的大官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是犯了什么大事儿,能沦落到凌迟这种死法?”
少妇跟前是一群刚从书院里出来的书生,为首的一个公子哥手摇纸扇:“你们都没看告示吗?架子上绑的是锦衣卫北镇府司千户袁武,犯了谋逆之罪,按律凌迟。”
少妇此时啐了一口:“要我说呀,这些人就该死,天天在大街上耀武扬威的,遇着谁都用鼻孔瞧人,动不动就查办这家抄斩那家,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们自己了吧……”
少妇自顾自说着,身边卖鱼的小贩捅了捅她的胳膊:“你就少说几句吧,你看,别让人家听了把你抓去”睡着朝小文的方向努了努嘴。
方晓文正拨开人群往外走,身上的飞鱼服实在太过显眼,即使人群拥挤,也难免不被周围人发现。
少妇忙不迭亏开鱼贩;“一股子鱼腥味,离老娘远一点,真晦气”斜眼瞟了瞟小文的方向,小声骂道“真晦气,大白天也能碰上这群狗”
这时一个相貌猥琐的书生偷偷摸了少妇屁股一把,少妇并不挠,只是娇笑着回头打开书生的手,周围人哄堂大笑。
“肃静!刑场之上,谁敢放肆!”负责守卫戒备刑场的禁军教头忍无可忍,对着拥挤的人群大声训斥道。
人群中这才安静下来,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今天的主角——刑架上被捆住手脚,始终低着头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在凝神屏息,默默地等待午时三刻,行刑开始。
方晓文站在人群最外面,感觉自己两腿轻飘飘的,仿佛马上就要瘫倒在地上,这时,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又上来了。小文赶紧扶住旁边茶铺的柱子,慢慢踱步过去,将身体依靠在墙上。今天早上,张百户说,上峰有令,堂里所有锦衣卫必须全部都到京城西市菜市场,观看前锦衣卫北镇府司千户袁武凌迟处死,杀一儆百,看看跟朝廷作对到底是什么下场。如果谁敢不去,那就是念及旧情,其心可诛,必须得上报府司,好好查一查是不是袁武的同党。
为了爹娘和妹妹,小文不敢不来,况且爹娘再三嘱咐自己,袁家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咱家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朝廷还没有查到咱家跟袁家的关系,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千万不要在这时候落别人口实。
但方晓文站在同僚中间,看着刑台上那个人,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但方晓文不敢哭出来,强忍着泪水,借口自己腹痛,才走出人群。方晓文靠在墙上,两腿一软,身体顺势滑下,蹲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望向远处的刑台,留下了满脸的泪水。此时方晓文既希望行刑早点开始,让袁武早点解脱,又希望时间能够静止,最害怕的那一幕永远都不要发生。
终于挨到了午时三刻,负责此次行刑的是出了名的小刀刘,让小刀刘远近闻名的遍是他那手祖传的凌迟刀法手艺。不同于砍头,砍头的行刑人,活儿好是指刀快,一刀下去,身首异处,犯人没有半点痛苦,就结束了一世的造化。因此被砍头的凡人家属们,都想办法贿赂砍头行刑人,只求他能在那一刀上用足手艺,不让自家亲人临走前还承受那么多痛苦。而凌迟,讲究的是把犯人全身上下的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还得分门别类,放在小盘子里。在割完最后一片肉之前,还不能让犯人死了,如果失手让犯人早死,那么行刑人也会收到惩罚,当然台下的观众也会少了很多观赏的乐趣。小刀刘驼着背,把刀又在磨刀石上过了几遍,一步步走向了刑台上绑着的那个人。
围观群众屏息凝神,鸦雀无声,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嗖——”,半空中一声破空之音,一支箭射在了犯人胸口。
这破空之音在寂静的夏天正午太过刺耳,人群不约而同扭过头看向箭射来的方向。一个黑衣人就蹲伏在一栋楼的楼顶,半个身子隐藏在屋脊后侧,此人用一条黑巾罩住头部,在脖子上折过来蒙住半个面部。只见他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从背后又迅速取出一支箭来,拉满长弓,又是一箭准确无误地射在了犯人胸口。
此人又要拉弓,负责守卫的目瞪口呆的禁军终于反应过来,有的禁军大声喊道“抓刺客”,还有的禁军大喊“有人劫法场”。顿时禁军和围观群众都乱作一团,负责监督行刑的官员强行压住心中的惊慌,大喊:“所有锦衣卫留下来看守刑场,禁军出动,抓刺客!”
所有禁军迅速抽出兵刃出动,奈何围观群众太多太过拥挤,水泄不通。为首的禁军直接一刀劈向人群,群众这才开始从看热闹转向慌乱,顿时作鸟兽散,跑得慢的甚至还被人推倒踩了好几脚。
楼顶的黑衣人见状,放下长弓,右手握箭,转身奔跑,在京城的楼宇屋顶跳跃,迅速撤离。禁军没时间爬楼,只能在街道巷子里追随着黑衣人的身影狂奔,有几个身手矫健的禁军士兵攀墙而上,眼看就要抓到黑衣人,却被黑衣人回头用箭射倒,一个个摔了下去。
方晓文此时大脑一片混乱,黑衣人到底何方神圣,他射杀袁武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袁武的同党,为了让袁武能够留个全尸上路,不必在死前还遭受这非人的痛苦吗?
就在此时,从刑场后面的巷子里又冲出七八个黑衣人,手执兵刃向刑场冲来,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负责临时看守刑场的锦衣卫见状,纷纷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冲了上去。能入选锦衣卫的,身手自然不会太差。但黑衣人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方小文的几名同僚顷刻之间就被砍翻在地,但黑衣人显然并不恋战,两名黑衣人砍断绑着袁武的绳索,将袁武驾上马车,冲破锦衣卫的封锁线,迅速离去。
几名锦衣卫徒步去追,方晓文和剩下的锦衣卫将余下的六名黑衣人团团包围,黑衣人并不投降,视死如归,看来是要做困兽之斗。张百户下令:“一定要给我抓活的”。
锦衣卫们一拥而上,就有几名同僚被砍翻在地,但奈何锦衣卫人数众多,黑衣人纷纷中刀,倒在地上。方晓文的绣春刀刺穿了最后一名黑衣人的胸膛,但黑衣人突然用左手握住了绣春刀,右手将手中的弯刀扔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一块什么东西,喂到了自己嘴里。此时,倒地的黑衣人也纷纷效仿,不知道吞咽了什么东西。马上,所有黑衣人纷纷口吐鲜血,只留下方晓文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把绣春刀拔出来。
“如果这些人是来劫法场的,为什么要先把袁武射死。难道只是为了抢一具冰冷的尸体吗?”方晓文越来越看不明白了。直到张百户大声训斥,让大家迅速将受伤的同僚和黑衣人的尸体抬走,方晓文这才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