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陷入在苦闷愁思当中不得自拔的西周天子姬诵突然发现眼前一亮,仔细看去,却原来是小尹奎在点灯。沉默目视青铜灯盏上那一点豆油灯暗红色的明亮由无到有、逐渐放大成细长跳跃的灼灼火苗,他这才意识到,天竟然这么快就黑下来了。好像就在刚才还是热日盈窗,天上日头毒辣辣的暴晒,芭蕉都被晒得皱巴巴无精打采,那热芒反射在胳膊上滚烫滚烫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日头就已落山,天就黑了?
唉,相思苦,堪比毒酒!
他叹了口气,从松木床上坐起身子,问了句:“现下几时了?”
小尹奎低头哈腰:“我王还需注意身子,现下已戌时二刻了。”他说完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道:“王午间安排的兕肉已经备下一个时辰,王只是不吃,不若奴叫膳夫热一热,王还需吃一点方好过夜。”
姬诵这才发现青铜灯座一旁,暗影下边果然备下饭菜,仔细看,一小盘肉,一叠淑豆,一叠煮荇菜,一瓶米酒。
“不用热了,凉吃反而好!”
小尹奎想再说什么,但见天子被荇菜吸引,眼中放光,不由分说抄起筷子就夹了几根入口大嚼特嚼,他便将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姬诵吃的尽兴,连声赞好。
小尹奎连忙倒酒递到跟前,姬诵一饮而尽,神色乐中带苦,悠悠然道:“荇菜好,米酒也好,谣女……谣女美艳无方,若得谣女在旁,本王此生何求!……来,再倒酒!”话语到了后头,似乎又回升起几许豪迈,这让在一旁察言观色的小尹奎暗暗道好。
一连五碗酒下肚,姬诵面红耳赤,有了几分醉意,他敲着桌子沉吟哼唱起来,刚开始只是”荇菜“,”谣女“诸词,组词不定,慢慢入港,跟着弹桌所发节奏,吟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谣女如淑,君王好逑。”
小尹奎听着王口中词句甚美,赞道:“我王好诗,这般妙句,只怕天下再无更好的了。”说着给空酒碗中倒酒。
姬诵并不理睬,全情投入诗句当中,端起那半碟荇菜,站起身翩然起舞,继续唱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谣女如淑,寤寐求之……”
自娱自乐般的歌舞当中,听到琴声悠悠,仔细看却是小尹奎在一旁为他伴奏,他一腔相思压抑多日,此刻如火山喷涌,如何能够阻挡?歌愈疾,舞愈烈,琴声跟随他的踏歌越显得如****,已然失去歌词歌调缠绵悱恻之意。
这时,窗外传来风吹林啸之声,大风从北邙山那边刮过来,扫过成周城上空,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只听得路寝殿四周窗户嘎吱嘎吱作响,芭蕉叶子敲打窗格啪啪大作,似乎也在为姬诵这传世名诗在动情伴奏,也在为他一腔愤懑鸣其不平。
轰隆隆的滚雷从北方传来,老天爷也发出悲鸣,姬诵慷慨悲歌,越发精神焕发,发髻甩脱,衣衫不整,双履早就不知道甩落在哪里,他从墙上拔下长剑,灯影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突然,房门敞开,狂风席卷而入,一道闪电划过,油灯熄灭,小尹奎惊呼一声,琴音戛然而止,姬诵歌舞被打断,兴味瞬间烟消云散,莫大的不安席卷而来,长剑落地,当的一声,他愣愣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小尹奎这才缓过神,急忙跳起身将门掩上,回来躬身道:“王不必惊忧,突然间电闪雷鸣,眼看大雨将至,兴许老天爷也被王的诗感动了呢。”小尹奎说到后头想笑,发现姬诵一脸落寞,便将笑意强行吞咽回去。
姬诵重新回到床上落座,喃喃道:“老天爷感动又有什么用?谣女我是再也不可能去见上一面了,她是野人庶民,我是大周天子,太师的周礼严格规定了尊卑之别,上下不可僭越,按照他的那套道理,我是断断不能娶一个乡野庶民之女为妻的,此事想来,我心中的思念是不应该的。”
小尹奎将长剑拾起来重新插入墙上剑鞘,回来仍旧毕恭毕敬,察言观色,忽然意味深长地低声问:“王本是天子,天下人皆是臣民,太师纵然开国有功,又平定了三监之乱,开疆拓土至于东海,可他毕竟是臣子,难道说天子没有臣子大,王您娶个妻还要被太师给阻挡了不成?”
姬诵摇头:“我虽名义为天子,可如今太师主政,他才是真正的天子,以后能否还政,我这个王能否当得安稳,谁又能够知道?况且他的礼推行二年,正当紧要关头,我若首当其冲破坏了礼,他岂不是很难堪?他必然第一个收拾的是我,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我理亏,不该乱了天下规矩法度。”
“可惜,可惜,我王不该有如此想法!”小尹奎连连叹息,大摇其头。
姬诵眉头一皱:“是何道理?”
小尹奎连忙跪下:“还望王恕我不敬之罪,但仆所思所想都是为王考虑。”
姬诵急道:“说吧说吧,我不怪罪你就是了。”
小尹奎点点头,这才压低声音道:“太师摄政多年,却丝毫没有还政的意思,如今太师功高盖主,民意所向,几乎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了。再反观我王您如同傀儡一般,整日深居宫中,不为人道,几乎就要被天下人冷落忘却了。如此这般,一旦有一日,太师找个嫌隙废了王,自行取代,以他武王弟的身份,又以周礼忖度,原也合乎情理。再说武王驾崩前也曾有这个意思,如果往后再拖延几年,到时候只怕没人替王出头,王之命运只怕难测,不若尽早将政权夺回,才是上策之上策呀。”
姬诵听罢,若有所思,然而却越加愁苦起来,心绪仿佛天上的云雷压顶,使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摇头道:“大周目下仍旧内外交困,内政不明,外政各方国心怀叵测,天下未集,若没有太师处理是断然不行的,这个时候让他还政只怕不妥。”
小尹奎道:“话是这般说,可人心难测,谁又能弄清楚这太师肚子里到底盘算着什么主意?人不怕远祸,只怕腋下之疾,一旦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啦我王。”
姬诵一时无语。
小尹奎见机会来临,万不可让姬诵打退堂鼓,急忙进一步劝说道:“王不如私下联系各路方国、朝中大臣,做个局杀了太师,灭了太师党羽……”
姬诵突然摆手制止:“你不要说了,这……不妥,不妥……”
“我王,此时是最佳时机,往后太师一旦腾出手来,只怕您就有性命之忧啊,还望三思。”
姬诵摆手“不不不,四叔怎么会杀我?不会的,我们是一家人,他断断不会乱来。”
小尹奎苦口婆心,还想再劝,却听王道:“你先下去吧!”
小尹奎准备了数月的一番说辞刚开了个头就被王一句话给噎了回去,好似突然被人卡住脖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不吐不快,但天子下令退下,他不得不从,只好叩跪之后,悄然退出。
此时外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洛水冲进成周城,肆虐在天地宫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