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胜宇说起话来略显紧张,也许自己也无法表达现在的感受,这个故事太长又太短,他应该也拿捏不好从何说起,或者他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表达才足够准确。
长的是他要从十八年前说起,短的是他只不过是个替代品的故事。
那是十八年前,我出生前的一周,妈妈跟他吵架了。
“就是不许你去!”妈妈即将临盆,那天正好是妈妈的预产期,“我现在这种情况,你怎么能丢下我就走!什么任务比我重要?比我肚子里的孩子还重要?”
“实在没有办法,其他兄弟都出任务了,这件事不简单,我不能让老大一个人去。”
“老大,老大,你心里就只有你的老大,她就不能再找个人,非要你?她动的什么心思?这个时候要拆散我们?她有良心没有?”
“不是,她没说让我去,是我主动要求的。”
“什么?你要求的?你别为她说话了,这个时候让你离开,就是不想让我们母子好过!”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什么话?人话!那些说出让你去执行任务的话,才不是人话!”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我走了!”
“啊~~~你不准走,我说不定今天就生了,你走了,我怎么办?”妈妈死抓着他的军装不放,不想他这个时候离开。
“我已经打电话叫爸妈过来了,应该一会儿就到,他们会陪你进产房的,你要明白,你这里,我能找人陪你,如果我让老大一个人去,她可能会死!孰重孰轻,你要明白!”
“我不明白!我的老公去陪别的女人,我就要明白吗?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
妈妈始终也没能拉住他,他丢下军装,甩门而去。
他还是去执行了他的任务,只是这是最后一次。
他去了,结果,预产期推迟了,妈妈想着,推迟了好啊,推迟了,他也许还能赶得回来看我第一眼。
可是,预产期推迟了一周,谁曾想,喜讯和噩耗是同时传来的。
因为这个巧合,从此,我就背负了延续他的生命的重担,妈妈会把我当做他的延续,因为她不相信会有这么巧合,她觉得是他回来了,只是是以重生的方式回来了,成为了我。
孔胜宇的悲痛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还带着血的腥味,还有禁锢着的爱的悲凉,这样扭曲的爱啃噬着他,一点点的蚕食着他的感情,释放着他黑暗中的灵魂。
这些都不算什么,更可悲的是,这个人,他,去执行了所谓的任务,死了,是,死了,却没有被追封烈士,他什么都不是,就这样死了。
妈妈带着刚出生的我去部队找了很多次,都没有他这个人,我妈妈甚至都不知道他所在部队的番号。
传信来的人也没有留下他的任何遗物,这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留下了,留下了骂名!
说他投靠了敌军,出卖了战友,被他们队长处决了。
好笑吧,被他那个一心效力的队长,那个老大处决了。
我妈坐着月子,失去了丈夫,还背负着骂名,还没出月子就被诊断出严重的产后抑郁。
接着发生的事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成长中始终伴随着他的故事。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什么时候会笑,什么时候会不说话,他喜欢做饭,早上会练晨功,他常年待在部队,每年会回来几天,回来干些什么,这些这些我都倒背如流。
因为妈妈会反复说反复说,说着说着就会动手打我,我也不知道她打的是孔胜宇还是他,我只知道,我得忍着,因为妈妈身边再也没有别人了,我不忍着,她该怎么活,她心里的苦心里的怨又该怎么发泄?
所以,我忍着,但是我也记得,我得记得,我得记得这些因为他受的苦,也得记得我妈因为他受的苦。
不能白受?对吗?
不对,只能白受!
他都死了,我跟谁去讨这个说法,没有人,没有地方给我说法,可不是白受了。
其实,在得到他的噩耗半年后,有人就为他正了名,妈妈也收到了烈士证明书。
但是骂名一直未消失。
人们宁肯相信他们没看到的,也不相信他们看到的,那得看哪种结果是他们想要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妈一直时好时坏,直到半年前,她不慎失足落水,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她没能活着见我考上军校。
不管别人怎么说,失足这种说法,在我这里不成立,我宁愿相信她是实在受不了这种日子了,时而清醒着痛苦,时而迷糊着痛苦。
离开,未必不是她清醒时候的最终选择。
十八年呐,你们知道这十八年我妈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十八年呐!十八年!
小满第一个跑上去抱住孔胜宇,拍打着他的后背,“都过去了,过去了,以后,你还有我们!”
“对,有我们!”
“对,有我们!”
“还有我们!”
一个个坚定的声音让孔胜宇突然柔软下来,回抱住小满,彻底放声痛哭起来。
这个男孩承受了太多,不仅仅是痛苦,不仅仅是压力,还有受伤的爱,还有渴望被呵护的爱。
孔胜宇颤抖着,弯下腰,用手指划过父亲墓碑上的文字——孔军。
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个名字他在心中默念过千百遍,陌生的是他从未听到有人叫过这个名字。
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被人叫的称谓和代号,而“孔军”这个代号就已经在十八年前失去了意义,失去了被人称呼的权利。
所有失去的,终将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孔胜宇在这里找到了他的父亲,找到了这个将“孔军”这个代号作为英雄的称谓的地方,找到了“孔军”的灵魂常驻的这个地方,找到了“孔军”将自己热血挥洒的地方。
这个地方是深埋他留下的骨骼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是他愿意放弃生命而为之奋斗的地方。
这个地方掩埋着他的过去,却也掩埋了他的未知,而这份未知成长为另一个名字——“孔胜宇”,孔胜宇这个名字就是延续他的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