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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好大事

1

我和吴黎明认识是在上初一的时候。开学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特别之处,是个子矮,全班倒数第一,排队时理所当然地排到了最后。而且他的长相也特别滑稽,头大,皮肤黑,两个眼睛还不一般大,一个特别大,一个特别小。或许是为了缩小两眼之间的差距,他总爱眯缝着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在笑,而且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沈小东是班上有名的俊男(那时还不时兴“帅哥”这个词),个头高,皮肤白,家境也好,举手投足,处处带着优越感。他给吴黎明起了个外号,叫丑八怪,可这个外号并没有叫开,一来带有明显的人身侮辱,二来吴黎明的另一个外号很快传播开来,被大家广泛接受了。

这个外号就是“好大事”。

好大事是合肥的土话,意为没啥了不起。吴黎明常爱说这话,有事无事总挂在嘴边,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要来上一句,简直成了口头禅。有一次上体育课,做引体向上,同学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来。轮到吴黎明时,由于他个头矮,先向下半蹲,然后憋足了劲,用力向上一蹦,双手去抓单杠,没想这一下用力过猛,裤带挣断了,裤子哧溜一下子顺着两条光溜溜的细腿滑下来。最要命的是,他里边竟然没穿裤衩。这一下,他精赤屁股[1]地挂在单杠上,吓得女同学们一片尖叫,来不彻[2]地闭上眼睛。吴黎明也慌了,赶紧跳下单杠提裤子,由于手忙脚乱,又被绊倒,弄了一屁股沙子。同学们笑作一团。体育老师是个地道的“合肥老母鸡”,他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怎(此处读作jiǎng)搞的[3]吗?你这个同学也太拾弄[4]了!”

吴黎明红了脸,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咕哝道:“捣叽叽的,好大事啊!”

体育老师看着他那副狼狈而又滑稽的模样,也忍俊不禁:“好大事,好大事,你哄事[5]都是好大事,我看以后就叫你好大事吧。”

这一来,好大事的外号便叫开了。有一次,竟连教导主任提起吴黎明,也说:“那个,那个,什么好大事来了吗?”可见影响之大。

不过,好大事在班上却是笑柄的代名词。在同学们眼里,他这人简直拾弄到家了,做事好像从不过脑子。有一次上英语课,他又闹出了件难堪事。带我们英语课的老师姓李,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大学刚毕业,皮肤白净,戴着一副眼镜,身条也好看,在我们所有的带课老师中是最惹眼的一个。她还说着一口悦耳的标准普通话,同学们都爱上她的课。这天上课时,上着上着,她的裤子上忽然渗出一丝丝血迹来,但她并未觉察,仍然继续讲课。同学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但都不敢吱声。

李老师看到大家并没注意听,有些不高兴了,用教鞭在桌上敲了敲说:“都别说话了,跟我念——We love Chairman Mao(我们热爱毛主席)——念!”

同学们齐声念道:“We love Chairman Mao!”

李老师说:“好,再来一遍!”

这时,吴黎明突然举手报告:“老师!”

“什么事?”李老师看着他问。

吴黎明说:“老师,你的裤子红了!”

李老师低头一看,突然羞了个大红脸。同学们也感到很难堪。一时间,气氛有点僵。停了一会儿,李老师才算回过神来,说:“你们先看书。”说着,她来不彻地跑了出去。

李老师一走,教室里顿时一片哄堂大笑。吴黎明却感到莫名其妙,他说怎搞的,沈小东笑得喘不过气,说:“还怎搞的,我看你是屎到家了!”全班笑得更欢了。只有女同学气愤不已,指着吴黎明骂他流氓、不要脸。

吴黎明感到委屈,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怎搞就流氓不要脸了。我说:“你这骚拨弄子,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吴黎明脸上一片茫然。看来他真是不懂。后来,他对我说,他在家是独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哪能知道这些事。我便开导他说:“不知道不要紧,关键是你得看场合,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

吴黎明还是不明白,他说:“那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

我说:“像这种事就不能说。同学们不是瞎子,都看到了,可你看有人说吗?”

“那怎搞?总不能看着不管吧?”吴黎明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说:“你他妈的,说你蠢你还真蠢,我看这回你是把李老师彻底得罪了!”

吴黎明眨了眨眼睛,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句“好大事”脱口而出。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说:“体育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就没见过你这么拾弄的!”

当然,这件事的后果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李老师再也不来我们班上课了,据说这是她提出来的,而且态度异常坚决。校方只好把她调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让班上的同学们对吴黎明恨之入骨,认为都是他惹的祸,导致李老师狠心地丢下了他们。沈小东后来老是说:“我他妈的外语没学好,全怪好大事。要不是他把李老师气走了,就凭我的智商,能学不好外语吗?”

班上的女同学更是伤心不已。不少人还跑到李老师那儿哭天抹泪,但怎奈李老师去意已决,无法挽回。英语课代表贾玲玲更是恨死吴黎明了,从此宣布与他断交,甚至连他的英语作业本也一概拒收,害得吴黎明只好一趟趟自己把作业本送到老师办公室去。

贾玲玲在班上引人注目,除成绩不错外,主要是长得漂亮,白皮肤,大眼睛,身材也好,举手投足都是一副俊袅袅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善于团结同学,颇有几分领导风范。李老师没走前,班上的女生大多看不起吴黎明,也不爱搭理他,但贾玲玲不。她常常主动和吴黎明对作业,还一起交流学习心得。应该说,吴黎明虽然人拾弄,但学习很牛,考起试来没人是他的对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贾玲玲才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把李老师气走后,贾玲玲便从此不再理睬他了,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吴黎明颇感失落,在班上也更加孤立,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朋友。吴黎明遭人嫌弃,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人拾弄外,还有一大恶习,就是不讲卫生。在外人看来,他一年到头好像从不洗澡,头发乱糟糟的,打着结儿,每天早上来学校时常也是眼屎巴拉的,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儿。吴黎明的爸是搬运公司拉板车的,妈是卖菜的,在卫生方面似乎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沈小东常说他是“脏着入八代”。为此,同学们都躲他远远的。开学没多久,吴黎明换了几次座位都不欢而散,主要是没人愿意和他坐一起。后来,我的同桌生病休学了,他便挪到我边上来了。

老实说,我开始也嫌他身上有味儿,但我这人是软肠子,不好意思拒绝别人,于是吴黎明便在我身边扎下根来。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来了不久之后,我很快发现他带给我的好处远远大于坏处。首先是他学习好,脑子特别好使,上课时他只要注意听上几分钟,便把问题弄懂了,剩下的时间不是画小人,就是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五花八门,除了武侠的、外国的,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手抄本。我问过他,这都打哪儿弄来的。他告诉我,他舅舅就在图书馆工作,这些书都是他从典藏部弄出来的,根本不对外借。有时出于好奇,我也会借过来看看。有一次,他把一本没头没尾、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脏得不能再脏的书塞给我看。这一看不要紧,害得我晚上手淫好几次。第二天我对他说:“伙家[6],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书也敢看啊?”

吴黎明做了个鬼脸说:“好大事啊!你就说杀不杀馋吧!”我用恭维的口气说:“你这家伙可是真流氓!”

吴黎明兴奋地眨起眼睛,嘿嘿地笑道:“你说书中那个女的像不像贾玲玲?”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说:“哄个意思?”

“我是说那股骚劲,像不像?”

“别糟扯了,”我知道他心里恨着贾玲玲,便说,“你就别作践人了!说实在的,贾玲玲还是不错的。”

“嘁,”他不屑地一撇嘴,“好在哪里啊?”

“起码长得漂亮,你不能不承认吧?”

吴黎明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漂亮女人都很骚的!”这他妈的哄逻辑啊?我知道他很在乎贾玲玲,自打贾玲玲不睬他后,他一直很失落。他还曾经给贾玲玲写过一封信,向她认错,请她谅解,贾玲玲却原封不动地把信退了回来,甚至连信封也未打开。这让吴黎明大感屈辱,同时也激发出了一股豪气。他对我说:“捣叽叽的,好大事啊,有哄了不起?”嘴上这么讲,脸上却像霜打的茄子,一连好几天打不起精神,上课时连手抄本也不看了。

当然,我与好大事同桌,最大的好处并不是有黄书看,而是我的考试成绩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陡然从班上拖后腿的上升到了第一方阵。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好几次,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当然都是拜吴黎明所赐。每次考试,他都慷慨地把做好的试卷无偿地让我抄袭。开始我还有些谨慎,每次都要故意错上几题。可抄着抄着,竟有些忘乎所以,有一次数学考试,居然把这碴儿给忘了,一字不差地全部抄了下来。考试结果出来后,班上两个满分,一个是吴黎明,一个就是我。班上好多同学都不服气,尤其是数学课代表江亚林。当然,他们不服的不是吴黎明。吴黎明考满分是家常便饭,就连江亚林碰上他也得认栽。虽然他是数学课代表,但除了和吴黎明并列过第一外,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屈居老二。如今他的老二地位竟然被我取代了,而且是个常常在课堂上一问三不知的家伙,这当然让他不服。下课后,他碰见我,像是喜儿碰见黄世仁,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扭头就走,仿佛没看见似的。

沈小东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伙家,你可真能抄啊,都赶上江猴子了。”江猴子是江亚林的外号。

我正色道:“别扯了,我哪抄了?”嘴上这样说,底气却明显不足。

沈小东嘿嘿笑着:“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他又拍拍我肩膀,打着哈哈道,“咱们谁跟谁啊?我是不会说的,但那小子,”他嘴巴朝前一努,“你可得小心点了!”

我朝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江猴子正从厕所里走出来,便说:“怎么了?”沈小东压低嗓子说:“他要去找老师报告哩,说你不可能考到他前头。”

我心里一沉,说:“这是真的?”

“那还假了?他亲口对我说的。”沈小东耸耸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伙家,你小心点吧。”

当天下午放学后,数学老师便把我叫去了。一进数学教研室,我看见数学老师正在改作业,他抬头瞅了我一眼,接着又改起作业。“知道为哄找你吗?”他问。

我摇摇头,想到沈小东的话,心里不禁有些紧张。

“你这次考得不错嘛。”数学老师又说。

“哪里,哪里!”我马上谦虚地表示,“瞎蒙的,都是瞎蒙的。”

“你可真会蒙啊,蒙了个满分,”数学老师停住笔,用讥讽的口气说,“呔,伙家,你还真能耐啊!”

旁边桌上的几个老师听到他的话,都笑了起来。我脸上一阵发烧,说不出话。就在这时,教导主任从外边走了进来。我心想,砸蛋[7]了,这事怎么让周扒皮知道了?周扒皮是教导主任的外号。这家伙长得矮不墩墩的,整天拉着个马脸,喜欢骂人,开口不是“瘪犊子”,就是“屎头混子”,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不怕他的,背后都叫他周扒皮。

周扒皮一进来,就冲着我说:“就是他吗?”

数学老师连忙站起来,恭敬地说:“是的,周主任。”

周扒皮说:“你个瘪犊子,这种事也能干?叫哄名啊?”

我说:“高学贵。”

“贵个屁!老实说,是不是抄的?”

“没……没呀……”

“还没呀!”周扒皮学着我的口气,“你个屎头混子,你想糊弄谁啊?不是抄的?两份卷子竟然一模一样,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不白当了。”说着,拍了拍桌上两份卷子,“你瞧瞧,瞧瞧,一个字、一个符号都不带差的。你说说,这是怎回事啊?”

“这、这个……”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

“你个瘪犊子,你不承认是吧?我不怕你不承认,不行就再考一次,你敢不敢?”

我听他这样一说,便哆嗦着不敢吱声了,心里想,再考一次,哪怕是原卷,能不能考及格我都不敢保证。

看我不说话,周扒皮马脸拉得更长了:“了吧?你个屎头混子,还想小秃子过江,跟我玩滑头?少给我来这套!”说着,一屁股坐在数学老师对面的椅子上,“那个,那个,什么好大事来了吗?”

数学老师说,已派人去叫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报告。说曹操曹操到,吴黎明就在这时七夯八喘地跑来了。周扒皮看着他说:“你就是那个,那个好大事啊?”

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扒皮眼一瞪:“你个瘪犊子还有脸笑?”我吓得赶紧收住笑。吴黎明这时还在不住地喘气。刚才他拉肚子,正在厕所里忙活,沈小东好不容易找到他,说老师急着找他,让他赶紧去。吴黎明不敢耽搁,连跑带蹿地一口气爬上三楼,累得像个狗似的直伸舌头。周扒皮转向吴黎明,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你来说说,这是怎搞的?”他用手点了点桌上的两张卷子。

吴黎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像只生眼猫似的快速地转动眼珠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数学老师这时说话了:“这次考试,你和高学贵两张卷子完全一样,这是为哄啊?”

吴黎明这下明白了,他看了我一眼,涎着脸说:“也许是碰巧吧?”

“碰巧?”周扒皮接过话来,“这也太巧了。好那个……他叫哄个呢?”他转过头来看了一下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说:“吴黎明。”

“吴黎明,”周扒皮点点头,用鼓励的语气说,“你别怕,照直说,是不是他抄你的?”

“这个,这、这……”吴黎明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这,我哪晓得?”周扒皮一听便不高兴了:“你个瘪犊子,少给我邪屁魍魉[8],你想包庇他是吧?”

“没、没……”吴黎明连忙否认。

“那好,我再问你一句,”周扒皮站起来,双手拤腰,一副气势逼人的架势,“他究竟抄没抄?你给我说实话,如果不说,那就对不住了,你们俩这次考试都零分,而且全校通报,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连累吴黎明,连忙说:“周主任,都是我不好……”

“你给我住嘴,我问你了吗?”周扒皮打断我的话,冲着吴黎明说,“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抄没抄?”

吴黎明小声嘟囔道:“这我哪知道?反正我没看到高学贵抄。”说着,眯缝起眼睛看着周扒皮,那模样好像是在笑。

“嗨,伙家,你还笑?”周扒皮更恼了。

“我没笑。”吴黎明赶紧解释说。

“还说没笑,明明在笑嘛。看看,看看这个屎头混子,屁磨[9]都屁到家了。”周扒皮越说越气。吴黎明急了,他说:“我没笑,真没笑,我就这个样子。”

“哄样子?”这一来把周扒皮彻底激怒了。他一拍起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个瘪犊子,还真来劲了是吧?我就不信了,还搞不彻你们了。刘老师,”他对数学老师说,“那就这么办,两人都零分,全校通报!”说完,不由分说,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还有,把他们家长都找来!”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满怀歉意,说:“你这是何必呢?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吴黎明说:“哎哟哟,好大事啊,别放在心上。”他一边安慰我,一边又说,“学贵啊,咱俩是朋友。你放心,我吴黎明当不了江姐,但绝不会当甫志高。”

我说:“没想到你这人还真够朋友。”

吴黎明眯缝起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嘿嘿笑了:“好大事啊,屁精屌蛋的。不过,我可提醒你,以后再抄可得长个心眼,千万别稀里马虎地全抄了。”

我说:“伙家,这还用你讲吗?搞死我也不会了。”

2

我和吴黎明同学一年,第二年上半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接着又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我和沈小东、江亚林等都报名去了长丰县下塘集。长丰县紧挨着合肥,离家近,因此报名的人特别多。班上的一些女同学,包括贾玲玲在内也都去了那里。吴黎明是独子,按文件规定可以留城,这让我们羡慕死了。沈小东说,这家伙有狗屎运,人长得一拃拃高,运道却不小。可吴黎明偏不稀罕这个好运,死活闹着也要下放。他找到学校,说是毛主席讲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有作为,别人都去,他为哄不能去?学校的负责人,就是原先教我们数学的刘老师,他是“红五月”教工造反司令部的司令。红五月夺权后,校长和教务主任周扒皮全都靠边站了,刘司令也成了学校“文革”领导小组的刘组长。他对吴黎明有如此高的觉悟,甚是赞许,决定将他树为典型。吴黎明说:“典型不典型,我不稀罕,我只有一个条件。”

“哄条件?你说。”

“我要去下塘集。”

刘组长有些为难,说:“那里人数已满了,要不,你去肥西,那里也近。”吴黎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去下塘集。”

“好吧,这事我来想办法。”为了保住这个典型,刘组长决定调整名额,把吴黎明安排到下塘集去。

吴黎明嘴都笑歪了,当天晚上他就来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说:“你傻啊,我们想留城都留不彻,你倒赶着要下去?脑子进水啦?”

吴黎明笑着说:“留城有哄意思?还是下去好,大家在一起多得味[10]啊。”

“得味个屁!”我说,“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去容易,回来可就难啦。”

“哎哟,好大事啊,”吴黎明说,“我早就想好了。咱们还在一起,我和刘组长说了,非下塘集不去。”

我连连摇头,心想,见过拾弄的,没见过这么拾弄的。我母亲也感到不可思议,吴黎明走后,她对我说:“你这个同学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说没问题,每次考试都是第一。

“那就是聪明过头了。”母亲说。

“可不是,”我姐插话道,“如今这年头,人都疯了,一个比一个表现积极。”

吴黎明被树为典型后,挨个学校到处作报告,《安徽日报》还专门做了报道。刘组长乐得不行,把吴黎明当个宝似的,到处宣传。然而,就在转户口时出了问题,吴黎明的父母得知这个消息不干了。他们到学校大吵大闹。刘组长说:“你们别瞎闹了,这是你儿子主动要求的。”“别扯了,”吴师傅亮开大嗓门吼道,“他一个小孩家懂个屁,还不是你们五迷三道,给他灌的迷魂汤!”

刘组长正色道:“同志,你说话注意点!‘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你这是反革命言论。”

“老子反革命?”吴师傅上前一把揪住刘组长的衣领,差点把他拎起来,“老子三代工人,根正苗红,你说老子反革命?”

刘组长被卡住了脖子,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双手直摆,脸憋得通红。这时,边上有人上前劝开吴师傅,说:“同志,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就在这时,吴黎明被人拖到了现场,吴师傅这才松开手。

“让他说,让你儿子说,”刘组长一边喘气,一边整理着衣领说,“是不是他自己要去的?”

吴黎明掯着头,不说话。他爸来校之后,他便躲了起来,直到学校老师在厕所里找到他,把他硬拖了过来。

“说话呀,吴黎明你说话呀!”边上有人催促道。

吴黎明有些为难,他说:“爸,有事咱们回家说。”

“不,就在这里说!”

“爸……”

“爸哄个爸,赶紧说,”吴师傅毫不含糊,“你不是说是老师要你去的吗?”

刘组长一听这话便恼了:“吴黎明,你可得说实话,是我们叫你去的吗?当时你怎么找的我,你都忘了吗?”

吴黎明吭吭哧哧地说:“爸,这事不怪刘组长。”

“那怪谁?”吴师傅说。

“爸……”

“说啊!”

“是我自己要去的。”

“哄个?”吴师傅叫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刘组长说:“听听,你们都听到了吧?是他自己要去的,这事可怪不得别人。”

“放你个狗屁!”吴师傅吼了起来,“他一个伢,懂个屁啊!这事他说了不算,没有大人同意,哪儿也不能去!”

“爸,”吴黎明喊了一声,用哀求的口气说,“你就让我去吧!”

话音刚落,呱唧一个大耳光,吴黎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你再吱一声,老子一板脚跺屁的你!”吴师傅火冒三丈地说。

这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由于吴黎明父母死活不肯迁户口,也只能不了了之。吴黎明下放没下成,再次成为笑柄。不过,刘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他的革命性,认为吴黎明要求进步,是好的,只是他的父母思想太落后,这也再次证明了毛主席的英明论断,教育群众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任务。

吴黎明下放没下成,工作一时也没找到,便无所事事,整天东游西逛,时不时地便来下塘集一趟,找我们玩。

我们知青点共有五人,除了我们初一(4)班的沈小东、江亚林和我之外,还有初一(2)班的两个同学。这两个同学都姓武,大家都叫他们武大、武二。来下塘集没多久,沈小东和江亚林的关系便紧张起来。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沈小东说江亚林是老抠门,抠屁眼嗍指头,抠到家了;江亚林说沈小东是公子哥、八旗子弟,动不动就摆谱,谁悠他啊。原本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伙食费每月平摊,可江亚林提出,有人吃得多,大家平摊不公平,此外有人偷懒,别人洗菜淘米做饭时,他却躲在一边,光吃现成的,这也不合理。这话显然是冲着沈小东去的。沈小东肚量大,而且每到烧饭时便以拉屎为名,不知去向。我曾逗他说:“伙家,你这屎早不来晚不来,怎搞一到烧饭时就来了?”沈小东并不生气,他苦着脸说:“便秘,老毛病了,没办法,真没办法。”说着还装神弄鬼地做痛苦状。

沈小东平时就是如此,吊儿郎当,大家也见怪不怪,偏偏江亚林特别计较,两人叮叮扛扛[11],很快就尿不到一起了。有一次,江亚林来水缸里舀水,发现缸里没水了,这天本该沈小东挑水,他不知怎么却没挑,江亚林不快活了,便又叽叽歪歪起来。沈小东被他惹恼了,说:“你他妈的是个老娘们啊,叽歪起来没完了?”

江亚林说:“是你做得不对,还不让人说啊?”

我走过来劝解道:“哎哟哟,好大事啊,你们这是干哄吗?”

沈小东说:“这鸟人讨厌了,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连老子拉屎撒尿他都管,这他妈的是哄人啊?”

江亚林说:“一次两次就算了,你每次都这样,这是剥削,你懂不懂?”

“剥削?我剥削谁啦?”

“剥削我们大家!”

沈小东又好气又好笑:“呔,伙家,我怎么就剥削了?”

江亚林义正词严:“你吃得多,交得少,还偷懒不干活,这不是剥削是什么?”

“那你说怎搞吧?”

“多吃多交,烧饭大家轮流干。”

“你他妈存心搅屎啊?”沈小东火了,一蹦老高,“多交?我交你妈的头!你要不想在这里,就有多远滚多远!”

江亚林并不示弱:“你嘴巴放干净点,你叫谁滚啊?我告诉你,你没这个权力!”

沈小东讲不过他,心里的火气直往上蹿。他从小就爱锻炼,还是学校篮球队的,身上有的是力气,便扬起拳头威胁道:“你少叽歪,当心我锄你!”

“你敢?”江亚林回嘴道。

“我不敢?”沈小东眼一瞪,“你试试瞧,再吱一声,我非锄死你不可!”

江亚林也火了,说:“你流氓!”

“我流你妈个蛋!”沈小东爆了一声粗口,上去抓住亚林,不知怎么一下便把他扔了出去。江亚林重重地摔倒在门前,跌得满头满脸都是泥灰。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做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我和武大、武二一看情形不妙,赶忙上前劝架,连拉带扯这才把两人拉开了。

这件事发生后,江亚林便单独支灶,和我们分了伙。不久,吴黎明来下塘集了。吃饭时,他看江亚林单独开火,便有些奇怪:“这是怎搞的?没听说江亚林有忌口啊?”

“他是嫌我吃得多。”正在灶下烧火的沈小东插话道。自打江亚林分灶之后,沈小东的“便秘”便有所好转,烧饭时也不再跑茅坑,有些活儿也主动干了。

“嫌你吃得多?”吴黎明有些不明白,我连忙让他打住。等到江亚林不在屋里了,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吴黎明一听笑了:“就为这?哎哟,好大事啊。”接着又说,“要是我能来,就没这些事了。我吃得少,正好和小东匀一匀啊。”沈小东听了便说:“啥匀不匀的?就是多拿点钱又有哄?我只是气不过,这瘪三太抠门了!”

沈小东这样说,倒也是实情。他并非小气之人,况且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老干部,工资也高,钱他根本不在乎,只是江亚林这样做的方式让他接受不了。自打跟江亚林分灶后,他便常常掏钱买肉给大家开荤。有时还故意拿肉喂狗,说是狗还念人好,但某些人连狗都不如。这话当然都是说给江亚林听的。每当这时,江亚林便装作听不见,他吃过沈小东的苦头,知道这公子哥不好惹。

吴黎明每次来下塘集,自然是跟我们搭伙。这家伙勤快,爱烧菜,我们下地干活,他便在家当厨子,还变着花样烧给我们吃,让大家赞不绝口。武大和武二都说,你干脆不要走了,就在我们这里当个编外知青算了。大家都说好啊,可我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因为吴黎明一来,就和我捣腿[12],他那双脚奇臭无比。我每次都特地烧了水,还让他打肥皂反复搓洗仍然臭气熏天,大约是积“臭”难返吧。我说:“你这脚怕是在家从没洗过吧?”

“洗它干吗?”吴黎明满不在乎地说。

“这味儿太大了。”

“我怎么一毫毫[13]都闻不到?”吴黎明说着还把脚跷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我说:“你他妈的少恶心人了,碰上你这样的人,我算是倒了血霉!”

吴黎明嘿嘿笑道:“好大事啊!”

这样一来可真把我害苦了。每晚睡前,我都要深呼吸,憋上一口长气。那日子简直是活作孽。于是,我不得不想点子,开导吴黎明,让他早点离开。

“伙家,”我说,“我们每天下地,你一个人不着急吗?”

“不急。”

“你出来这么些天,你爸你妈就不管你?”

“他们才不管哩。”

“那你也该回去看看吧?”

“有哄看的?”

“也许他们想你了?”

“才不会哩。”

我的个亲妈啊!不论我如何引导,吴黎明死活油盐不进。我说了半天等于白说,吴黎明根本不想走。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个破地方有哄个值得留恋的?

有一天,吃完晚饭,吴黎明在洗碗,我坐在一边拔烟。吴黎明突然说:“听说贾玲玲她们就离这儿不远?”我说:“是啊。”吴黎明说:“我们去看看吧?”

“有哄好看的?”

“都是同学嘛。”

“同学多了去了,你看得过来吗?”

吴黎明不说话了。

我弹了弹烟灰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贾玲玲可是恨透你了。你别吃饱了撑的,自找不自在。”

吴黎明说:“好大事啊,这事都过去了。”

“人家可没忘。”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吴黎明忽然得意地说,“我和玲玲又讲话了!”

“玲玲?”我诧异地看着他,这称呼也太亲密了吧!吴黎明似乎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更正道:“我是说贾玲玲。”

“她不是一直不睬你吗?”我说,“怎么又讲话了?这是哄时候的事啊?”

吴黎明说:“就是下放前,我到一中讲演回来,《安徽日报》登了我的事迹,刘组长让她把报纸送给我。就是那次,她和我说话了。”

“都说了哄?”

“她说,吴黎明你真不简单,你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要向你学习。”吴黎明一边学着贾玲玲的江淮普通话,一边声情并茂,神采飞扬。

看着他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忽然反应过来了:“伙家,搞了半天,你装神弄鬼,又是闹着要下放,又是来看我们,原来全是假招子。你他妈的一肚子坏水,全是冲着贾玲玲来的。”

吴黎明被我揭了老底,有些不好意思,急赤白脸地说:“扯,扯,你少扯!”

我说:“你老实交代,别打马虎眼,你要不说实话,就别想见到贾玲玲。”

吴黎明眯缝起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用讨好的语气说:“伙家,这事可不能糟扯,这要传到贾玲玲耳朵里那还得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呀,你他妈的就一个字,贱!”

3

贾玲玲她们那个知青点离我们的点约有五里路,我们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出发前一天,围绕这件事还闹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我提出去贾玲玲她们那里玩,武大、武二首先响应。这二位为人随和,喜欢热闹,一听说出去玩,都屁急急地说好。沈小东却兴趣不大,说是过两天就逢集了,还是集上热闹,到时他请大家下馆子撮一顿。吴黎明说:“赶集归赶集,先去看看同学,好久不见了。”沈小东不置可否,躺在床上,架起腿,吹起口琴。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江亚林突然说话了:“要去你们去,我不去!”看着他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一时间愣住了,心想谁又招他惹他了。正摸不着头脑时,只见沈小东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去,我本来不想去,现在非去不可了。明天就去。”

江亚林气得直翻眼,又拿沈小东没办法,孤自憋了一会,忽然冲着我发起火来:“高学贵,你闲得蛋疼,不操事能死啊?”

我说:“呔,伙家,怎么了?怎么冲着我来了?”

吴黎明说:“是啊,是啊,好大事嘛。亚林、亚林,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滚,你给我滚,”吴黎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江亚林更是火冒三丈,话锋一转,直接朝着吴黎明去了。“我还不晓得你!你是居心叵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别人听不明白,沈小东却听明白了。他从床上跳下来说:“别人是癞蛤蟆,你是哄个?我看你连癞蛤蟆都不如,简直就是一摊臭狗屎!”

江亚林挨了骂,气得浑身发抖。为了保持尊严,他迅速向后退了两步,以确保与沈小东之间的安全距离,然后拿起架势回击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别人臭狗屎,自己就是臭狗屎!”

沈小东冲上来,右手捏起拳头,左手指着江亚林说:“你敢再说一遍?”

眼看就要打起来,我和吴黎明赶紧上前抱住沈小东,武大和武二也拉开江亚林。江亚林一边向外走,一边不失气节地咕哝道:“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你叫我说我就说啊。我才不说哩,别以为我怕你!”

这场争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事后,武大武二都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怎搞没头没脑地就吵起来了。吴黎明也说是啊,江亚林怎搞的,发哄神经啊!我也不甚明了,直到沈小东告诉我原因,才有所省醒悟。

“这是真的?”

“那还有假。”

“你是说江猴子和贾玲玲搞上了?”

“搞上没搞上,不敢说,”沈小东说,“反正他俩一直在通信。江猴子鬼得很,在班上就开始打贾玲玲的主意了。”

我仍然有些将信将疑:“通信?我怎搞不知道。”

“嘁,”沈小东说,“谁像你呆儿巴痴的!他们精得很,贾玲玲来信从来不写地址,只写‘内详’二字,一般人哪会发现?”

“哦。”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江猴子来信中确有不少信封上只注着“内详”二字的。我曾问过江亚林,这内详哪来的,怎么这么多?江亚林含糊其词地说,是他哥寄来的。我倒信以为真了。沈小东说:“他骗得了你,骗不了我。你看看那邮戳不就看出来了,都是当地邮局的。”

“嘿,这家伙装神弄鬼的,蛮有一套啊。”

“所以说,”沈小东分析说,“你们要去看贾玲玲,尤其是吴黎明,他就不快活了,明白了吧。”

“嗨,我说,伙家,你怎搞不早说?这回砸蛋了,江猴子要恨死我了。”

沈小东说:“让他恨好了,小小寰球,几只苍蝇碰壁,你怕他个鸟啊!”

第二天,我们如约出发。江猴子简直气疯得了。从早上起来就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尤其是对我这个始作俑者更是视而不见,也不和我说话,就像那回考试我和吴黎明并列第一一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可吴黎明偏偏不长眼色,这时反倒劝说江亚林,说亚林还是一起去吧。没想到江亚林勃然大怒:“吴黎明,你他妈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大声吼道,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把吴黎明吓了一跳。

我把吴黎明拉到一边说:“你就省省吧,少说两句。”

“怎搞的?”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

“我?我怎搞的?”吴黎明还是不明白。看着他那副理不清头绪的样子,我忍俊不禁,说:“好了,好了,不说了,说也说不清楚。”

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打打闹闹,引吭高歌。一会是“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一会是“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早把昨晚的不愉快丢到了脑后。

贾玲玲她们知青点共有六个女生,听说我们来了,都从田里回来了。同学们多日不见,虽说下塘集离合肥很近,也算是他乡遇故知,有了几分西楼望月的欣喜。女生们端出花生瓜子,泡了茶招待我们,相互说了很多有趣的事。过了好一会儿,贾玲玲才问:“哎,江亚林怎么没来?”我刚想掩饰,沈小东抢在了前边说:“人家不肯来。”

“为什么?”贾玲玲问。

“作古弄怪呗!”

我们都笑了起来。贾玲玲一头雾水,但也不好问,便也跟着笑了。一个女同学说:“江亚林不来,有人要失望了。”

“别瞎说!”贾玲玲的脸唰地红了。

吴黎明坐在一边,浑然不解,拉了我一下说:“哄意思?他们哄意思?”我说,他们在说江亚林和贾玲玲。“他们怎么了?”吴黎明还是没反应过来。我说:“你歇吧,哄都不明白,和你没法说。”沈小东扭过头来,拍了一下吴黎明的肩膀,打趣道:“好大事啊,捣叽叽的!”引来哄堂大笑。

烧饭的时候,吴黎明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女生们说:“到我们这里了,哪能让你动手?”可我们强烈推荐好大事,说他手艺不错,快赶上食堂的大厨了。女生们说,真的啊,那就让他露一手。吴黎明高兴得不得了。刚才大家谈话的时候,他被冷落在一边,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也插不上话,不禁有些扫兴。这一下,总算有了露脸的机会,不禁欣喜异常。更让他高兴的是,贾玲玲主动提出烧火。他屁颠颠的,乐得嘴都合不拢。烧菜的时候,他不停地和贾玲玲说话,贾玲玲开心地笑着。她说:“吴黎明,过去我对你有偏见,其实我发现你这人挺赞[14]的。”受到贾玲玲的夸奖,吴黎明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兴奋之下,烧肉的时候放了三次盐,把大家齁得够呛。女生们埋汰说:“真会逗猴,就这手艺也敢说好啊?”吴黎明连连道歉,就在这时,江亚林忽然出现了。

女生们一见都说:“江亚林,你怎么才来啊?”贾玲玲也站了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盛一碗,一起吃吧。”

“不吃!”江亚林气鼓鼓地说,“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讲。”

女生们哧的一声都笑了,贾玲玲有些难为情。“什么事?”

“出来说。”江亚林扭头先走了出去。

女生们起哄道:“,去吧,快去吧。”

贾玲玲红着脸走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对沈小东嘀咕了一声:“出了哄事?”沈小东说:“管他哩,咱吃咱的。”说着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来来,为友谊、为青春干杯!”众人一起响应。

一杯酒下了肚,沈小东拍着桌子唱起来: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大家也跟着一起唱起来。刚唱到兴头上时,一个女生从外边慌慌地跑进来,说:“不好了,吵起来了,他们吵起来了,快去看看吧。”

我们一起拥向门外,只见河边上江亚林和贾玲玲正在争吵。远远地听见江亚林说:“你走不走?”

“不走。”

“你可想好了。”

“亚林,别这样,都是同学嘛。”

“那好,随你的便吧!”江亚林说完这话,转身就走。贾玲玲喊道:“亚林,亚林,别这样……”可江亚林理也不理,走远了。

我走了过去,问贾玲玲出了什么事,贾玲玲说:“没什么,他这人就这样。走,走,咱们接着吃饭。”

回到饭桌上,大家再也没了情绪。酒也不喝了,歌也不唱了。沈小东一头恼火,说:“这家伙真少见,我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我用手戳戳沈小东,让他少说两句。沈小东正在气头上,把我的手一拨:“你少和稀泥,贾玲玲,我有话就说。这种人,我劝你一句,趁早歇。”

贾玲玲听了这话,脸色有点难看。我赶紧把话题岔开说:“哎哟,好大事啊,捣叽叽的,吴黎明你说对吗?”

吴黎明傻乎乎地笑着:“对,对,好大事啊!”

4

这件事过后,好长时间再也没见到江亚林接到信封上写着“内详”的来信了。我估计八成是他和贾玲玲吹了。吴黎明还是时不时地来我这里玩。有一次,我把这事告诉他,他显得很兴奋。“这就对了。”他说。

“对什么?”我不知他是哄意思,便问了一句。吴黎明说:“他配不上她。”

“你说江猴子?”

“可不就是。”

我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便提醒他说:“呔呔,伙家,别一刀砍了鼻子,不知前后了。他配不上,你以为你就能配上啊?”

“我可没这么说。”

“还用说吗?都写在脸上了。”

吴黎明嘿嘿笑着说:“扯,你就扯吧!”

那段时间,吴黎明只要一来下塘集,非去贾玲玲她们那里不可。有时我们要下田,他就自己一个人去。不仅带去好吃的,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帮女生们烧锅、刷碗、挑水、扫地,快成人民子弟兵了。除了这些,他还有一大特长,便是会讲故事。他看过的书不少,而且想象力丰富。他把外国的《基督山伯爵》和中国的《三国演义》《说唐》什么的扯在一起,海吹胡侃,让女生们云里雾里的,欲罢不能。只要一段时间不来,女生们便会念叨他,说吴黎明哪去了,怎么不来了。为此,吴黎明十分得意。

慢慢地,吴黎明在穿着上也开始讲究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邋邋遢遢,头发上也打了发蜡,梳成小分头,油光光的。不过,脚还是很臭。我说:“伙家,你是顾头不顾腚,驴屎蛋子表面光啊。”吴黎明眯缝着眼睛,笑眯答痴地说:“你这人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我说:“你要不和我捣腿,我才不管你哩。”吴黎明龇开嘴,露出牙花说:“伙家,别这么计较好不好?”

江猴子恨死吴黎明了,不止一次地骂他是“骚猪”“烂货”,可吴黎明根本不在意。他说:“好大事啊,让他骂吧。”

不过,看着吴黎明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倒为他担心起来。尽管江猴子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有些过了,但也不无道理。他和贾玲玲差距太大了,贾玲玲也根本不会看上他,这是明摆着的事。然而,当局者迷。别人都明白,唯有他不明白。作为老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于是便警告他说:“你可别当真了!”

“哄意思啊?”

“伙家,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是说,你和贾玲玲,根本没戏。”

吴黎明听了我的话,神情有些黯然,但很快脸上便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大事啊,我又没想怎么样!”

“那你干吗总赶着往那跑?”

吴黎明说:“我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挺开心的。”

“那好,”我见他这样说,便打住话头,“你自己把稳毫着,不要稀里糊涂掉塘里,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三抢过后,农时渐渐清闲下来。沈小东和武大、武二先后回合肥了。知青点就剩我和江亚林了。有一天聒蛋[15]时,江亚林向我透露,他准备走了。我说去哪啊,他说去肥西。“我爸找到一个熟人,是肥西知青办的,他答应接收我。”

“沈小东这个王八蛋,”他咬着牙说,“我实在受不了,一天都不想再看到他。”

我安慰他说:“你这是何必呢!大家同学一场,也不容易。合肥话说得好,大舅舅二舅舅,有时就得俩舅舅(就就)。”

“就?就他个头!”江亚林眼一翻,说,“我和谁都能就,就是不能和他就。还有那个吴黎明,都是哄东西啊!”江亚林越说越气,“这个骚猪王八蛋,鬼迷了心窍,就他那样子,哪个女人会喜欢?就他还不知趣,整天邪屁魍魉地想打贾玲玲的主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解释说:“吴黎明没那意思,不过是闲在家里难受,跑来玩玩而已。”

“这是他说的?”

“是啊。”

“这话你也信?”江亚林摇着头说,“矮子矮,一肚拐,这骚猪人小鬼大,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他。”

江亚林说到做到,没几天还真把吴黎明给收拾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吴黎明可就惨了。就在我和江亚林聒蛋后没几天,吴黎明又来了。这一次,沈小东和武大、武二都不在,江亚林觉得机会来了。中午,我去挑水回来,刚进灶间就听见屋里传来打斗声,我连忙放下水桶跑进去,只见江亚林压在吴黎明身上,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嘴里咬牙发狠:“骚,我叫你发骚……”吴黎明手脚并用,像一只被掀翻了的小狗,四肢徒劳地在空中划拉着,拼命挣扎。我冲上去,一把抱住江亚林,把他拉开。吴黎明剧烈咳嗽着,大口喘着气,脸上湿乎乎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

我有些生气了,看着江亚林说:“你这是干吗啊?这也太欺侮人了,有本事你去和沈小东打啊!”江亚林自知理亏,不说话,掯着头走了出去。

我打来一盆清水,让吴黎明洗一洗,然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江亚林先找碴,骂他是骚猪,还让他保证今后不再去找贾玲玲,“凭哄啊?他算老几啊?”吴黎明不服气地说。

我说:“伙家,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下亏吃大了吧?”

吴黎明摸着被卡得发紫的颈脖子说:“我也没便宜他,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蛋,痛得他清嘶鬼叫。”我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吴黎明说:“我当时心软了,听他一叫便松了手,不然非捏死他不可。”说着,他伸出瘦格郎精的细胳膊在空中狠狠一抓,那模样像是要把地球捏碎似的。

自从那次打架之后,吴黎明好长时间不来了,我以为他是怕江亚林再操事,吴黎明说:“才不是哩,我怕他?我捏不死他。”后来,江亚林转走了,我告诉他,他还是没来。我好生纳闷,贾玲玲有一次见了我也问我,吴黎明搞哪去了,怎么不见影了。

秋天到来时,我因母亲生病回了一趟合肥。巧得很,有一次傍晚在路上竟然遇上吴黎明了。我说:“你这是干吗去?”他说:“刚下班。”

“下班?”

“是啊。”吴黎明拍了拍身上的工作服,上面印着“合肥宏光无线厂”字样。我说:“你招工了?”“可不是。”吴黎明说。

“嘿,跩起来了。”

“就那回事吧。”

“瞧你烧包的,别和我来这套。”

吴黎明说:“好大事啊,捣叽叽的。”

“什么工?”我又问。

“搬运工。”吴黎明做了个推车的动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才上一个星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难怪你不去我们那里了。”

“那倒不是,就是不想去了。”

“这是为哄啊?”

“也不为哄,就是感到不赞。”

“噫,这话怎讲?哄叫不赞啊?难道我们得罪你了?”

“没没,这倒没有。”

“那是为哄?”

吴黎明望了望我,像是思考下边的话该不该说。过了一下,才开口道:“我这话只对你说,贾玲玲这人不地道。”

这话让我有些意外。他时不时地去我们那里,不都是为了接近贾玲玲,怎么几个月不见,就反目成仇了!我说:“这是怎搞的?贾玲玲哪块得罪你啦?”

吴黎明咂着嘴说:“她和江猴子是一路货色。”

我说:“不会吧,他们俩听说闹翻了。”

“才没哩。”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不会吧,贾玲玲前几天还问到你。”

“你就拿我逗猴吧。”

“逗你是小狗,不信你问沈小东。”

“歇,歇吧,”吴黎明说,“这个女人没脑子,早晚要害在江猴子手上。”

又说了一会话,时候不早了,便分手而别。我和吴黎明约好了过几天去他们厂里玩。我说沈小东也回来了,要么让他也一起去。吴黎明说好啊。第二天,我去找沈小东,说起这事。沈小东说:“这家伙真是有狗屎运,好事一样没落下。”我说:“他让我们去厂里玩,咱们一起去吧。”沈小东歪在沙发上,嘴里拔着烟,说:“那个破厂,有啥玩头?我可没那闲工夫。”沈小东就是这样,常爱摆谱,处处拿出高人一等的模样。虽然我和他关系不错,但有时也烦他。

既然他不去,我便自己去了。吴黎明听说我来了,屁颠颠地跑到大门口来接我。他领着我来到仓库——吴黎明的工作地点就在这里,远远看去,不少人正在往车上搬货。我们刚走过去,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师傅便冲着吴黎明喊:“你死哪去了?一车间正等着送货哩!”吴黎明说:“好哩,我这就送去。”说着,推起一车货,扭头对我说,“走,一起去。”

我和他一起把货送到一车间。回来的路上,他便领着我四处参观。宏光无线电厂当时生产一种收音机,叫“舵手牌”,市面上很畅销,价格也不菲,三十多元钱。我说:“你怎搞没弄一台?听说职工有优惠哩。”他说他才不要哩。

“太贵了,顶我好几个月工资了。”吴黎明说,“有那钱,我装好几台了。”

我说:“你会装?”

他说学呗。

“哼,你就扯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吴黎明每天的工作十分简单,就是从仓库里往各车间送货,最后再把生产好的产品打包、堆放或装车。虽然也是体力活,但比我们下田好多了,而且工资并不低。虽说是学徒,现在只拿六元钱,可只要一转正,那就是三十二元。

“这人比人,气死人啊!”我说,“我们日晒雨淋,一天下来,苦巴巴的,裤带都拢断得了,也就是毛把大钱。”

“那是啊,谁叫咱是工人阶级哩,这能比吗?”吴黎明撇着嘴说。

看着他那副不无得意的样子,我臭他说:“看你美的,当初不知是谁拾拾弄弄地还闹着非要下去哩。”

吴黎明咧开嘴巴说:“哎呀,这事多亏了我爸,要不可就砸蛋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拉着呱。又送了几趟货,上午的活就干完了。吴黎明带我来到更衣间,里边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工人,有的在聒蛋,有的在下棋,有两个女工坐在纸盒上打毛线。房子里烟雾缭绕。吴黎明拉着我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同学。”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渡江”烟,不停地散着。有人看了看牌子,说“渡江”啊,这烟不错,便都友好地冲我笑着。

吴黎明走到他的更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边掏出一个白色的搪瓷把缸,上边印着“宏光无线电厂”字样,帮我倒了一杯水。“没茶叶,你将就点。”他说。一上午没喝水,本来我还有些口渴,可一看他那把缸脏兮兮的,像是八百年没洗过,只好忍住了。

“你怎么不喝啊?”

“不渴,我不渴。”

“你不渴,我还真渴了。”吴黎明端起把缸,咕咚地喝了两口,喝完之后还咂巴咂巴了两下嘴,让我愈加口渴难耐,心想,这个生猪,咋就不生病呢!

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我起身告辞,吴黎明死活留我,说他们食堂的饭菜不错,让我也尝尝。盛情难却,我便留了下来。

吴黎明买了两菜一汤,一份红烧肉圆子,一份猪肉炖粉条,还有一个西红杮鸡蛋汤。我们吃得很过瘾,心想到底是拿工资的,就是不一样。然而,吃完饭,回到更衣间我才发现吴黎明留我吃饭原来是包藏祸心。他趁人不备,将一个纸包塞到我怀里,“这是哄?”我说。

“嘘!”吴黎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鬼鬼祟祟地四下瞅瞅,“别吱声。”接着又把一个纸包塞进自己的怀里。“走,我送你出去!”

“这到底是哄啊?”

“零件。”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你这是偷……”

“嘘,别吱声!”吴黎明用手压在嘴唇上,左右看看,“没事的。”

我说:“这要抓住怎搞?”

“你怕什么?有我哩。”

可我打小就没做过这样的事,心脏不禁扑通乱跳。吴黎明显然是老手,一副沉着镇静的样子。快到大门口时,只见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铁门前一边拔烟,一边东张西望。吴黎明说:“烟还有吗?”

“什么?”

“烟。”

“噢,还有几支。”

“给我。”

我把烟掏出来递给他,手一个劲地发抖。吴黎明小声说:“别抽风了,不会有事的。”我说:“你他妈的别害我!”吴黎明说:“好大事啊。”

说话间,已来到大门前。吴黎明老远地就喊:“张师傅,吃没吃?”那个叫张师傅的看门老头并不搭理,他扭过脸来睺[16]着我们问:“这是搞哄去?”

“哦,我送送同学。”吴黎明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

张师傅掉过目光,用狐疑的眼神瞅着我。我心里一阵紧张,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肚子——那包零件就藏在衣服下边。

吴黎明掏出烟说:“来来来,张师傅拔一根,‘渡江’的。”

张师傅接过烟,放在鼻头下嗅了嗅,然后二话未说便让开了身子。出了大门,我拔腿就跑,生怕有人追上来。吴黎明气夯八喘地跟在后边,连声叫道:“你跑哄个?跑哄个?”

跑了一段后,看看没事,我便停了下来。吴黎明喘着气跟上来说:“你想累死我啊?”我说:“你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黑七糊三[17]的哄事都敢干。”

“没事的,”吴黎明笑着说,“我每天下班都要顺一点。”

“顺?”我说,“伙家,你倒说得轻松,这不就是偷吗?你偷这干吗?”

“装收音机。”

“你会装?”

“这不难,找几本看看就会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个纸包,“这些你先拿着,我还要上班,回头下班了我去你家里拿。”

“你他妈把我当同案犯了?”

吴黎明嘁了一声:“好大事啊,瞧你。放心吧,伙家,我不会亏待你,等我装好了,送你一台。”

我说:“歇了吧,你就随嘴扯吧。”

5

元旦前夕,武大从合肥回来了,说是见到吴黎明了,他有事找我,让我回合肥后就去找他。我问他哄事,武大说吴黎明没讲。我也没有当回事。过了一段时间,生产队要买手扶拖拉机。这玩意儿当时很紧俏,生产队长便让我和沈小东回合肥找人批计划。

回到合肥办完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吴黎明,吃过晚饭便骑着脚踏车去找他了。吴黎明的家住在搬运公司宿舍。宿舍不大,有两排红楼。吴黎明家在红楼后边的平房里。房子很小,只有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原来吴黎明就睡在堂屋里,后来吴黎明他爸找人在后边院子里搭了两个披厦,一个烧饭用,一个便让吴黎明住。吴黎明妈正在门前喂鸡,见到我很热情,一边向我打招呼,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头啊,来同学了。”

大头是吴黎明的小名。听到喊声,吴黎明便从后边伸出头来:“学贵啊,来,快来。”说着便招手让我进去。我来到他住的那间披厦。房子很小,只有十来平方米,里边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剩下的场地就不大了。屋子里乱七八糟,到处都堆着东西。我一走进去,一股熟悉而又久违的脚臭味便扑面而来。我用手扇了扇,吴黎明也不在意。“别讲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床上扒拉出一个空场,说,“坐吧坐吧。”我说:“你找我有事啊?”

“是啊。”

“哄事啊?”

“好事啊。”

我说:“你能有哄好事啊?”

吴黎明嘿嘿笑着,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子。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无线电零件,还有烙铁什么的。我说:“这都是你顺来的?”

他眯起眼睛,一副颇有成就感的样子,接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盒子,从纸盒中搬出一个收音机垛在桌上。“看看怎么样!”

“这是你装的?”

“你说呢?”

他脸上开着花,用手拧开旋钮,收音机里便传来唱歌的声音。又一拧,里边又传来样板戏的唱腔。“能收十几个台哩!”他不停地拧着,调着台,一副能过过的样子。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伙家,你还真鼓捣出来啦?”

他撇撇嘴说:“好大事啊,小菜一碟。”

我说:“乖乖隆地咚,青菜炒大葱,你小子行啊!”接着便凑过去调起台来。吴黎明坐在一边,看着我说:“喜欢吗?”我说:“有毫赞。”

“喜欢就拿去。”

“真的?”

“那还假了?你马上就搬走,我说过不会亏待你。”

我一阵欣喜,说:“你找我就这事?”

“是啊。”

“伙家,够朋友!”我说,“我原以为你就是随嘴一扯,没想到你还真当回事了。”

“那是啊,我吴黎明是哄人?男子汉大豆腐,说话算话。”他拍了拍胸脯,接着又说,“我装的这个比厂里生产的还要高级,能收到《美国之音》哩。”

我说:“这不是敌台吗?抓到可就是现行犯。”

吴黎明眨了眨眼睛,不无狡黠地说:“你是孬子啊?干吗要让人抓到啊?”

我把收音机搬回家后,家里人都说这机子装得不错,外表虽差点,但音质却比买的还要强。“你这个同学不简单啊。”我母亲夸奖道。

我说:“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闹着要下放的,叫吴黎明。”

母亲说:“这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吗?”

我说:“这事说不好,他有时拾拾弄弄,不一当起来,让人哭笑不得;可有时聪明起来,谁也搞不彻他。”

我姐插话道:“也许是哪根筋没通。”

我说有可能。

母亲说:“还有这种人,真是怪了。”

我回知青点后,把收音机也带去了。武大和武二见了都说好,让我给吴黎明说说,也给他们装一台。我说这没问题啊,不过可能要收点材料费。因为吴黎明对我说过,有些材料可以从厂里顺,但有些却顺不出来,像机壳什么的,体积太大,就比较难办。我把这些给武大、武二解释了一下,他们也认为的确如此。

“不过,材料费并不贵,”我说,“比在外边买还是便宜多了。”他们问多少钱,我说,“十元左右吧。”他们都说好,让他装吧。

“小东,你要不要也装一台?”我扭过头来问沈小东。他正躺在床上看《金光大道》,眼睛也没抬便说:“那破玩意有哄装头?我家里有两台上海‘红灯牌’的,比这还不强十倍?”

武大说:“那可不一定,这个能收到《美国之音》哩,你那个行吗?”

沈小东放下书,说:“我收那个干吗?抓到螺丝岗去哭都来不及。”螺丝岗是合肥看守所的所在地,专门关犯人的。

武大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吭声了。我说:“好了,好了,人家小东有‘红灯牌’的。不稀罕,那就算了。”

春节前,我们返城过年。我和武大、武二约好了,一起去找吴黎明。到了搬运公司宿舍老远就看见吴黎明家门前围了好多人,叽叽喳喳正议论着什么,好像出了什么事。我们下了脚踏车,锁上车,支好车架便挤了进去。屋子里一片狼藉,吴黎明他爸吴师傅正在骂人:“这个蹚炮子的枪冲的,我们吴家祖宗八代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吴黎明的妈在一边抹着眼泪。我问门口看热闹的人这是怎搞的。有人说,派出所来人抄家了。还有人说,是大头出事了。我们吓了一跳,连忙进屋叫了一声伯父伯母。吴师傅哼了一声说:“走走走,你们以后别来找他了,我也没这个儿子。”吴黎明的妈说:“你发哪门子神经?这事和他们有哄关系?你不分青红皂白,端起三眼枪就冲。”说着连声向我们赔不是。我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吴黎明的妈脸上又淌起“麻油”:“这回砸蛋了,事情搞大了。”她一边哭,一边说。说了半天,我们总算搞明白了,原来吴黎明从厂里“顺”零件,被保卫科抓住,送到派出所去了。“这回砸蛋了,”吴黎明的妈说,“看看,东西都被抄走了。”她把我们带到吴黎明住的那间披厦里,果然,桌上零件,还有烙铁什么的都不在了。

“这可怎搞啊?”吴黎明的妈说,“我们哪晓得这是他偷的?要是早知道,他爸能不管吗?现在出了这事,我们的脸都没场搁了。”

说着,吴黎明的妈又呜呜地哭起来:“这可怎搞啊!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要把大头关起来,这年还怎过啊!”

我们连忙劝她,让她不要急,我们帮着找找人,看能不能把吴黎明弄出来。吴黎明的妈感激不尽,说:“我们没权没势,也够不到人,你们都是他的同学,无论如何要帮着想想办法,起码让他先出来把年过了。”

离开吴黎明的家,我们便骑车直奔公安厅宿舍去找沈小东。沈小东父亲是公安厅的副厅长,虽说已经靠边站了,但毕竟是老厅长,关系还不少。我们到了沈小东家里,他正在与他弟弟下象棋,看到我后便说:“学贵,你来得正好,我们杀两盘。”

我说:“你们下吧。”

沈小东说:“他不行,棋太臭,还是你来。”

他弟弟显然早就不想下了,连忙起身让我。我说:“小东,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我有事找你。”

“哄事?有话我们边下边说。”他一边掏烟散给我们,一边摆起棋子。我把吴黎明的事对他一说,他说:“活该,早该让他去螺丝岗了。这家伙太走运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我说:“伙家,不能这样搞啊,你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沈小东说:“死不了,这种事关几天就会放人,我还不比你们清楚?”

我说:“这不要过年了嘛,他爸他妈急死了,你就帮帮忙吧。”武大和武二也帮着求情。沈小东这才说:“那好,我来给老爷子说说吧。”

当天下午,派出所便放人了。我得到消息,便赶到吴黎明家。吴黎明模样有点萎,一看到我就说:“他们真打哎!”他指的是派出所。“我一进去,就让我交代。我起头还不承认,一个老警上来就我两板脚,”他指了指胸前,“就朝胸门口唉,痛得我直喊妈,直到现在肋巴骨还生疼。他们还把我的手扭到背后,让我坐飞机。真是太土匪了!”说着,他又站起来比画了一下那个动作,“伙家,你是不知道,那样搞法是人都受不了。”

我说:“你全交代了?”

“不交代能行吗?”吴黎明无可奈何地说,“不过,还算好的,没送螺丝岗。真要送去,那亏就吃大了。”

我说这事是沈小东老爷子帮的忙,他给派出所打了电话。“难怪哩,”吴黎明说,“他们本来说要送我去螺丝岗的,后来又说我是初犯,让保卫科把我接回去了。”

“那现在怎搞?”

“还能怎搞?保卫科说了,让我先回家,等待处理决定。”

“估计会怎处理?”

“这就不知道了,”吴黎明说,“严重的话,搞不好要开除。”

“开除?”我说,“那不砸蛋了?你今后怎搞啊?”

“我哪知道?”吴黎明神色有点黯然,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倒没什么,就是我爸我妈要伤心死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也为他难过。吴黎明这时突然说:“好大事啊,捣叽叽的,随他去了,大不了跟我爸拉板车去。”说这话时,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似笑非笑的样子。

春节转眼就快到了,家家都忙着打年货。那时候物资紧缺,年货不仅要凭票供应,还要排长队。这天一大早,我便去菜市场排队买年货。排到中午了,我姐便来换我回去吃饭。刚到家,只见吴黎明兴冲冲地跑来了。我看他满脸彩头的样子,说:“看你嘴龇的,捡到金元宝啦?”

吴黎明说:“伙家,这事你做梦都想不到!”

“什么事?”

“我去技术科了。”

“技术科?这是咋回事?不是要开除你吗?”

“可不是,我也没想到。”吴黎明告诉我说,前几天他接到通知,去厂保卫科接受处理,没想到老厂长来了。“他指着桌上的收音机问我:‘这是你装的?’我说:‘我就是爱好,家里没钱,便顺手牵羊,犯了错误,如今后悔极了,希望宽大处理。’这话都是我事先编排好的,本来是要说给保卫科听的。老厂长听了之后,便一摆手说:‘给他零件,让他再装一个看看。’他大概是不相信我能装出来。没想到,我几弄几不弄就给他装出来了。而且这次用的都是好零件,那质量当然没话说。老厂长听了听,说:‘这家伙是个人才啊。’

“后来他就提出让我去技术科。老厂长是个三八式的老干部,‘文革’开始前被打倒,现在又被解放了,进了厂革委会,做副主任,专门抓生产。开始,厂里有的领导,还有保卫科都不同意,说这样的人不处理,还要重用,那不把厂里的风气都带坏啦!老厂长说,谁说不处理了?处理归处理,使用归使用。于是给我一个警告处分,同时把我调到了技术科。”吴黎明一边说,一边嘴龇得像个葫芦瓢似的。

我说:“你他妈的,这是吃屎吃出豆子来,走屎运啊!”

6

1971年冬天,我和沈小东分别找关系参了军,离开了农村。沈小东去了东海舰队,在潜艇上服役;我则去了山东,在海岛守备部队当炮兵。临走时,吴黎明来给我送行。他送我一个便携式的小收音机,还有一个笔记本,扉页上印着一句毛体的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到了技术科后,吴黎明便开始从事技术工作。业余时间,自己仍然在家里鼓捣收音机。不过,他再也不从厂里顺材料了,而是用自己的工资从市场购买,或者淘一些便宜的旧货。有时他还会到废品收购站,买回一些破旧的收音机,把上边的零件拆下来,废物利用。那个屁大的小屋简直成了生产车间,里边钳子、锯子、锉刀,哄家什都有,还有一台不知从哪弄来的绕线圈机。有一次我去看他时,他正在绕线圈,那有板有眼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很快,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很多人慕名来请他装收音机,他除了照收材料费外,有时也象征性地收一点劳务费,以便有更多的经费来供他折腾。

这天晚上,我们聒蛋一直聒到深夜。也许因为就要离开农村,开始新的生活,我显得很兴奋。我们聒了很多东西,包括一些同学,但我一直避开了江亚林和贾玲玲,始终不提他们。吴黎明似乎意识到了,有几次把话题往上引,都被我岔开了。后来,吴黎明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为哄不提他们?”

“哪们?”

“那两位啊。”

我说:“提他们干吗?何必给自己添堵啊?”

“嘿,好大事啊,”吴黎明咧了咧嘴,说,“这事都过去了,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那就更别提了。”

“但有些话我不能不说。”吴黎明提高嗓门说,“你知道我后来为哄不去你们那了吗?”

“为哄?”

“贾玲玲给我来了一封信。”

“给你?”

吴黎明点点头。

“哦?都写了哄?”

“这女人不地道,”吴黎明抹了一下嘴巴,有些恼恨地说,“你说,我又没怎样,她要给我来这一出。”

“哪一出?”

“哼,”吴黎明冷笑了一下,眼神中透着轻蔑,“她来信说,让我今后不要再去了,说是不希望再看到我,还说什么不要破坏她与江亚林的关系。这叫哄话?我也没怎样啊,怎搞就破坏他们关系了?”

我说:“不会吧,她有几次看到我还问起你呢。”

“歇吧你,”吴黎明不相信地说,“你就别跟我糊大糊二了。你看看这信。”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扔到我面前,看来他今晚是想好了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好奇地拿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长丰县下塘公社某大队某某村,正是贾玲玲下放的地方。我又掏出信瓤,信不长,但内容确如吴黎明所说,不过用词要刻薄得多,其中还有一些人身攻击的语言,比如“小丑”“自重”,还引用了毛主席语录“人贵有自知之明”。难怪把吴黎明气得够呛。但我一看信就看出了破绽。

“这不是贾玲玲写的。”

“哄个?不是?”

“对,这不是她的字。”

“你认识她的字?”

“我见过。”

吴黎明一把抓过信,仔细看起来。“呔,伙家,你不说我还没注意,这字还真不大像。那会是谁写的?”

“江亚林,”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是江亚林。”

“真的?”

“我敢肯定。”我说,这字我一见就有几分眼熟,虽然写信者有意变了字体,但有些关键的笔画还是露了马脚。“明白吗?”我分析说,“他是怕你再去找贾玲玲,所以才以贾玲玲的名义给你写信,好让你死心。这种事也只有他做得出。”

“妈的,”吴黎明骂道,“亏他想得出。我就说嘛,贾玲玲不是那种人嘛。”我听他这样说便打趣道:“伙家,你变得倒快,刚才还说贾玲玲不地道。”

“嗨,我这不是上了江猴子的当吗?”

“你打算怎搞?”我说。

“哄怎搞?”

“要不要揭穿他?”

“算了,”吴黎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贾玲玲哄都好,就是没眼力,分不出个好歹。你说江猴子是个哄玩意?她早晚要后悔。”

几天后,我去了部队。开始我还一头劲地给同学们写信,同学们也不断鸿雁传书。后来时间一长,联系便渐渐淡了。不过,偶然还能接到一两封同学的来信。记得是我当兵的第二年,吴黎明来信说,他已调到市轻工局科研所工作了,搞了不少技术革新,多次受到省市各级表彰,还被树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郝主任,就是那个把他调到技术科的老厂长,现在已经进了市轻工局革委会,就是老厂长一句话又把他调进了科研所的。“郝主任慧眼识才”,吴黎明在信中不无感激地写道,并在信中对郝主任大加赞美,说他文化不高,但特别爱才,而且处理事情也特别有智慧。“这样的干部只要多几个,中国何愁无希望!”在信中,他还告诉我,他现在正在搞一项发明,如果成功了,将会震动全国。武大和武二也来过信,他们都已上调回城了,武大在电厂工作,武二在轻工局开小车,经常能见到吴黎明。武二在信中说,他给郝主任开小车,郝主任不止一次地夸过吴黎明,说自己没看走眼,这个小鬼真是呱呱叫,技术发明一个两个地搞出来,就连正牌大学生都搞不彻他。

我也为吴黎明高兴,有一次写信给沈小东把这事告诉了他。沈小东回信说,人要走运了,门板都挡不住。我早说过了,这家伙有狗屎运。

7

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到了1975年,我从部队复员了。那年头政策一日三变。沈小东比我提前一年复员,进了国营企业,可等到我回来,合肥有了新规定,凡复员军人一律进集体单位。我母亲对我父亲叨咕,进了集体单位再想进国营就难了,将来找对象都困难。我父亲也是个老干部,他有个老部下在安徽南部一个县里当劳动局长,他答应帮我安排,先在县里国营厂干两年,然后再调回合肥,用他的话说叫曲线救国。

就这样,我去了那个县,被安排进了国营化工厂。这期间,我回过合肥几次,每次回去总要看看同学,也见过吴黎明。他还是那个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也不讲究。和我握手时,手巴掌黏糊糊的,像是没洗过。我注意到他的指甲老长,指甲缝里都是黑泥。我说:“伙家,你怎搞还是这样子?”他说:“哪样了?”我说:“瞧你这身打扮,还技术员哩,修鞋的都不如。”

吴黎明眯起眼睛,嘿嘿笑着:“好大事啊,我就这个样,再打扮也打扮不出花来。”

吴黎明还住在老地方。我去他那里玩过一次,他那间小披厦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种工具、零件。不过,还有不少书,都是一些技术方面的,其中还有几本英文教材。那年头批判“白专道路”,这类书出版社既不出版,书店里也没卖的。“你这都是哪来的?”我问他。

“我舅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图书馆的那个,当年借了不少黄书给你。”

“别糟扯!”

我拿起一本英文教材:“你借这书干吗?”

“学呗,”他说,“学会了好看外国的技术资料。”

我撇起嘴,不大相信地说:“就你?”

吴黎明并不介意,他说:“我发现当年李老师教我们的都是错误的。”吴黎明说的李老师,就是那个教我们英语,后来被他拾弄走的女老师。他举了几个例子,我也没听懂,便岔开话题,问他上次写信给我,说有什么发明将会引起全国震动,不知搞出来没有。吴黎明神情有些愀然。“搞是搞出来了,”他说,“还有毫毫问题。”

我说:“哄问题?”

他似乎不愿多讲,含糊了一下就过去了。后来有一次,我在沈小东家遇到武二,说起这事。武二说,吴黎明搞革新发明,有人眼红了,不知哪个鬼写信给市里,说他走“白专道路”,是黑典型,上边派人来查了,把郝主任也连累了,他的发明也不得不停了下来。“不过,”武二说,“郝主任说了,吴黎明没有错,要有责任他来承担,还说要送吴黎明去上海学习哩。”

我说:“这郝主任还真不错。”

武二说:“哈讲不是呢!亏得郝主任,要不然,十个吴黎明也被整趴得了。”

记得我去县里的第二年,有一次回合肥过国庆节,沈小东做东把同学们召到淮上酒家。那次来了十几个同学,武大、武二,还有一些女同学。当年下放下塘集的差不多都来了,包括贾玲玲她们知青点的几个女生,唯独吴黎明和江亚林没有来。江亚林是沈小东不愿喊他,说那个搅屎棍,叫他干哄?我知道他还记恨江亚林,便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何必呢!”但沈小东死活不肯,说:“我看到他就烦,你就别给我添堵了。”至于吴黎明,听说他去上海学习了。那个慧眼识才的郝主任说到做到,真把吴黎明送去上海了,据说要学习半年。

那天去饭店时,武二开车来接我,武大也在车上。武二开的是一辆“上海”轿车,这种车当时都是领导干部坐的。武二偷偷从单位开了出来,领着我们在街上转了两圈才去饭店。在车上,武二提醒我说:“高哥,今天吃饭贾玲玲要来,你知道吧?”

“知道,小东都和我说了。”

“那你最好别提江猴子。”

“为哄啊?”

“他们正在处对象。”

“你是说江猴子和贾玲玲?”

“就是。”

“他们又好上了?”

“可不是,”武大插话说,“听说从没断过。”

我说:“那也不一定能成,他们闹过几次了。”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回是真的,”武大说,“他们两家大人都见过面了,听说就快办事了。”

我说:“这江猴子可真有两下子,到底把贾玲玲追到手了。”

“所以,”武二说,“等会见了贾玲玲,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千万不要说江猴子不好。”

我说知道了。到了饭店,同学们来了不少,包间里一片欢声笑语。看到我们进来,大家都站起来打招呼。贾玲玲也笑着叫我。自打我参军后就一直没见过她。如今她是越发漂亮了,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薄呢外套,里边是一件带花的白毛衣,胸脯鼓鼓的,举手投足还是那副俊袅袅的样子。从农村回城后,她被安排到一家粮站工作,工作挺轻松的,她也挺满意。据说,这事是江猴子妈帮的忙。江猴子的妈在市粮食局政工处工作,手上有点小权。估计江猴子把贾玲玲搞到手,跟这件事也有点关系。

那天的饭局很热闹,大家喝酒、唱歌,不亦乐乎。同学们好久没见了,个个情绪都很激动。我挨个儿给同学们敬酒,走到贾玲玲面前,贾玲玲站起来问我说:“吴黎明怎搞没来?”

我说:“他去上海学习了。”贾玲玲说:“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他都好吧?”我说:“好啊,人家现在是技术人员,以工代干了。”我还把吴黎明搞技术发明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贾玲玲说:“他这人脑子好用,学习行。”说到这里,我突然问了一句:“对了,你还给吴黎明写过信吧?”

“写信?没有啊。”

我说:“也许不是你写的。”

贾玲玲笑着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这事你还蒙在鼓里吧,我告诉你……”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拉了我一把,是武二。“伙家,你酒喝多了吧?酒老爷当家,又糟讲了!”

我一下清醒过来,马上说:“哎呀,是喝多了。这古井玉液劲太大,我去搞两口菜就就。”说着转身走开了。

贾玲玲说:“哎,你话还没说完呢。”

我说:“没事,没事。”

饭后,武二开车送我们回去。我对武二说:“幸亏你拉得及时,不然话到嘴边了,我非秃噜出去不可。”沈小东说:“这种人你帮他瞒干吗?早该揭发出来!”我说:“歇歇歇,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看别人克架快活啊?”

8

不久,高考恢复了。我幸运地从小县城考上江淮师院。虽然是普通大学,但毕竟是上了大学,我还是很兴奋的。报到那天,我遇见了沈小东,没想到我们竟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不过,我是历史系,他是中文系。沈小东说:“我刚才看到好大事了。”

“你说吴黎明?”

“是啊。”

我有些奇怪,就凭吴黎明的成绩,不说北大清华,起码也得考个重点大学吧。“他怎么会报这个学校?”我说。

“谁知道呢?”

“他在哪个系?”

“数学系。哦,对了,”沈小东又说,“贾玲玲也考上了,和吴黎明一个系。”

我心里动了一下,心想吴黎明是不是冲着贾玲玲来的?报完到,我在校园里闲逛,忽然看见吴黎明,只见他扛着一床被子,右手还拎着包,满头大汗地走来。我叫了他一声,上前帮他拎过包。“你怎搞才来啊?”我说。

吴黎明龇着嘴说:“我早来过了,这是贾玲玲的。”

“她人呢?”

“报到去了,我帮她把东西搬过去。”

我说:“伙家,你还真会献殷勤!忙得屁急急的,跟个小使子似的。”

吴黎明嘿嘿笑着:“好大事啊,都是同学嘛。”

“歇吧,”我说,“你少给我散扯!同学多哩,你怎搞别人都不帮?你给我说老实话,你们俩这是怎搞的?”

“哄个怎搞的?”吴黎明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你心里明白,这事怎搞这样巧,你和贾玲玲考了一个系?”

“这我哪知道?”

“别打马虎眼,你和贾玲玲是不是串通好了?”

“扯,又糟扯!”吴黎明一口否认。他解释说,他考江师是不想离开合肥,况且他喜欢数学,和贾玲玲哄关系都没有。

对于他的话,我将信将疑。后来我遇见了武二,他对我说,高考前那段时间,贾玲玲就经常来找吴黎明帮着复习,他们还上的一个补习班。武二的话证实了我的想法,吴黎明和贾玲玲考上一个校、系绝非偶然,他肯定事先就知道了贾玲玲填报的志愿。我问武二:“这事江猴子知道吗?”

“知道,复习的时候他们还吵过好几次哩。”武二说,“贾玲玲也很生气,她说不就是复习嘛,干吗这么小心眼?”

“这么说,他们又闹翻了?”

“这倒没有,”武二说,“他们的关系早定了,听说证都拿了,因为高考才推迟了办事。”

我心里想,这吴黎明也太糊涂了!明摆着不着边的事,干吗要瞎忙活?真是鬼迷了心窍!后来,出于好意,我多次劝过他,可吴黎明压根儿就不承认有这事。他说:“你真是想多了,我和贾玲玲能有哄啊?也不会有哄。”有时说多了,他还挺恼火,冲我尥起蹶子:“伙家,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嘛,说我不配嘛!”

我听他这样说当然也不快活,便说:“你这人真没讲头,怎搞连个屎香屁臭都不分?”

沈小东有一次看到我说:“伙家,老曹妈是怎死的[18]?我看你是闲得蛋疼。这家伙一根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随他去好了。”

我想想也对,一赌气,便不再管这事了。数学系跟我们不在一个楼,那段时间,我也很少见到吴黎明。偶然在食堂或图书馆碰上,看到他总是和贾玲玲在一起。有一次,我忍不住说:“伙家,你现在还真行啊,都形影不离啦?”

吴黎明说:“你别瞎想,她是找我复习功课。她的基础差,上次微积分测验没及格,急得直淌‘麻油’。她来找我帮着复习,你说我能怎搞?”

吴黎明说的倒也是实情。我们这些老三届基础差,特别是我们这一届只上过初一,几乎没学到东西,冷不丁地蹦到大学,文科还好办,那些高等数学、物理、化学什么的,还真搞不彻。贾玲玲不止一次对我说,早知不该报理科,还是文科快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这些大学课程对于吴黎明来说都不在话下,他学得轻松自如,上课有时也不去,自己躲在寝室里看书。据说,大三的课程他都看完了。同学们经常来向他请教,他总是有问必答。至于考试,常常满分,轻轻松松便稳拿第一。老师们对他缺课虽有意见,但都网开一面,并不认真计较,就连全系最难讲话的孟老师也不例外。孟老师是教高等数学的,脾气很大,训人从不打草稿。有一次,他在课堂上考勤,发现一个同学没来,便当着全班的面把他狠狠数落了一番,并说你们不要和吴黎明比,有本事你也考个满分给我看看。

吴黎明刚入校时,班上很多同学都看不起他。他其貌不扬,穿着也不讲究,一口合肥腔更是土里巴叽。但几次考试下来,谁也不敢看不起他了。开始还有几个同学想和他摽劲,但掐了几回都败下阵来,不得不服。那几年,“文革”刚结束,全国正在搞现代化,同学们的学习热情高涨,都说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在这种氛围下,吴黎明如鱼得水,每天晚自习总有不少人围着他转,让他帮着解题,而他也乐此不疲。吴黎明上课有时不去,但晚自习从不缺席,而且对女同学特别耐心,说话也尽量撇腔,不说合肥话。对于贾玲玲他更是热情主动,百问不厌。他还帮她搞了一个复习计划,让贾玲玲感激不已。有一次,她请吴黎明吃饭,拉我去作陪。吃饭期间,吴黎明一副能过过的样子,不停地给贾玲玲讲题,显摆得不行。我没好气地说:“伙家,你这是上数学课啊?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然而,吴黎明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他说:“你吃你的,我们说我们的。”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说:“你这样搞我吃得下去吗?”

吴黎明听我这样说,知道我不高兴了,便龇开嘴嘿嘿笑着说:“伙家,伙家,好大事啊!”

那次吃饭后,我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吴黎明了。期末考试前,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到英语老师家去套题目,美其名曰请老师帮助划定复习范围。教我们英语的老师是个工农兵学员,姓蒋,为人相当不错。他给我们划定范围后,我们仍不罢休,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装作十分热爱学习的样子,反复向老师讨教,问这问那,目的就是要把题目套出来。在我们的软磨硬缠之下,蒋老师的考题虽然像挤牙膏似的被我们挤出了一些,可我们仍不满足,继续虚心求教,说到后来蒋老师不得不打住了:“好了,好了,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从蒋老师那儿回来,我们斩获颇丰,心情愉快。根据以往的经验,蒋老师透露的题目足以保证我们获得及格分以上了。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鹅喊鸭叫地乱喊乱唱,以宣泄心中的喜悦,刚进宿舍楼便听见沈小东叫我。中文系的宿舍在我们楼上。我和沈小东进进出出,经常碰面,原以为就是像平常那样打个招呼,没想到沈小东却一把把我拉到一边。“你还不知道吧?”他说。

“知道哄个?”

“吴黎明出事了!”

“哄事?”

“他把贾玲玲那个了。”沈小东一脸兴奋而又紧张的神情。我吓了一跳,因为“那个”用在男女之间通常具有特殊含义。我说:“什么?他把贾玲玲搞了?”

“嘘,”沈小东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小声点!”说着,他把我拉到操场边,“具体怎搞的,我还不清楚。”

“你听谁说的?”

“我碰见贾玲玲了,她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沈小东说,“我问她出了哄事,她说流氓,吴黎明是流氓。”

“她还说了哄?”

“这我就不好问了。”

“你见到吴黎明了吗?”

沈小东摇摇头。

我说:“那咱们去看看吧?”

“看哄看?”沈小东说,“这种事最好少掺和。这个吴黎明,净干没屁眼的事。我早说过,他是乌龟爬门槛,大有一跌在后头。”

沈小东说话的口气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对他这种态度有些反感。他走了之后,我想想还是决定去找吴黎明问问情况。

吴黎明不在宿舍里,同屋的人也不知他去哪里了。“也许上自习去了吧?”有人这样说,从他们的反应看,似乎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我跑到数学系教室,自习课早结束了。我又折返回来,还是没找到吴黎明,心想别出事了,便急吼吼地在校园里四处乱找,终于在学校的水塘边发现了他。他一个人坐在塘边的台阶上发呆。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他抬头瞅瞅我,又低下头去,半天不则声。

我问他到底怎搞的,他说他也不知道,直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盆糨糊。我说:“你就不要瞒我了,刚才沈小东碰到贾玲玲了,她哭得要死要活的。你们到底怎搞的,你可要对我说实话!”

“没怎搞,真没怎搞。”吴黎明话音里带着哭腔说,“这回砸蛋了,真砸蛋了,我也不知道怎搞干出那种事。”

他嘴里咕咕哝哝的,重复着这几句话。我有些急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啊。事到如今,你想瞒也瞒不住了。”在我的催问下,吴黎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晚自习回来,他和贾玲玲一起从教室里出来,两人边走边说。贾玲玲心情很好。这段时间在吴黎明的帮助下,她的数学成绩直线上升,免不了要夸吴黎明几句,吴黎明听了便有些飘飘然。后来,他们走到教学区与宿舍区之间的那片小树林,为了抄近路,便从小树林中间穿了过去。由于天黑,加上吴黎明光顾着高兴了,没注意脚下,一下子被绊倒了。贾玲玲赶紧上来扶他。这一扶便扶出了问题。吴黎明当时昏了头,竟把贾玲玲抱住了。

“光是抱啊?”我说。

吴黎明点点头。

“就这些?”

“就这些,”吴黎明一副巴巴的样子看着我说,“而且就抱了一下。”他又强调说,好像这样责任就可以减轻似的。

“不对吧?”我说,“肯定还有!否则贾玲玲不会哭成那样。”

吴黎明不吱声了,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过了好半天,他才承认还亲了一下。“好嘛,”我说,“你狗胆不小嘛。”

“不过,没亲到,”吴黎明连忙补充说,“她当时就把我推开了。”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倒霉样,我是既可气又可笑。

“真没亲到?”我说。

“真没。”

“还有吗?”

“真没了。”吴黎明叹了一口气,一副懊恼不已的样子,“这回砸蛋了,我也不知道怎搞的,闹出这种事。贾玲玲以后肯定不会睬我了。”

我心想这都哄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事,真是糊涂到家了。“吴黎明,”我说,“你不要犯迷糊了,你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吗?要是给学校知道了,开除你都有可能。”

听我这样一说,吴黎明也有些害怕了。“开除?真会开除啊?”他嗫嚅道,“那怎搞呢?怎搞呢?”

“怎搞?”我说,“你现在晓得害怕了?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可你倒好,就是不听,黑七糊三,一门心思往塘里栽。”

吴黎明说:“伙家,眼门前说这些还有哄用啊?你还是赶紧帮我拿拿主意吧。”

我说:“事到如今,能有什么好主意?现在只有看贾玲玲了,只要她不揭发你就没事。”吴黎明说:“那你赶快帮我圆讲圆讲,我真不是有意的,当时脑子进屎了,请她无论如何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干这种事了。”我说:“好吧,我试试看吧。”

第二天,我便去找贾玲玲了。这天正逢周日,贾玲玲宿舍里的女同学大多出去了,只有贾玲玲和袁晓芸在屋里。袁晓芸和贾玲玲是同班同学,两人是铁姐妹,关系很好。我和袁晓芸也认识。她以前是初一(2)班的,家住在干休所,那里有一个篮球场,我常去那儿打篮球,与她哥哥袁晓军是球友。袁晓芸见我来了,很客气,问我要不要喝水,我说不用,但她还是给我倒了一杯。贾玲玲坐在床边,眼圈红红的,不说话。袁晓芸说:“你们那个吴黎明太流氓,玲玲昨天哭了一晚上。”我说:“哄个叫我们那个吴黎明?他可是你们数学系的。”

袁晓芸说:“你别挑字眼,谁不知道你们是狐朋狗友?”

我说:“狐是狐,狗是狗,我和他可是豆腐渣贴门对,两不粘。”

我开了几句玩笑,想把气氛搞轻松一些,似乎并未达到效果。贾玲玲一直不说话,我又东拉西扯了一会,慢慢把话题扯到了正题上。先是大骂吴黎明,接着又代表吴黎明向她赔罪,并转弯抹角地请求她不要把这事搞到学校去。“吴黎明知错了,当时他鬼迷心窍,犯了糊涂,连肠子都悔青了。大家同学一场,也不容易,无论如何总得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使出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地说好话,以博取贾玲玲的同情。

袁晓芸开始还义愤填膺,坚决要求严惩吴黎明,后来看我态度诚恳,便也帮着劝说贾玲玲。贾玲玲情绪显得很低落,她说:“我没想到吴黎明会那样,我是诚心把他当朋友看的。是的,他对我帮助不小,但也不能那样,这太让我失望了。”说着又伤心起来。我连忙劝她说:“他那人一贯拾弄,你又不是不知道,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说到最后,贾玲玲叹了一口气,说:“好了,我不想再说这事了。你回去对他说吧,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我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成了,便千谢万谢地告辞了。

事情到此,本来已经平息了,没想到几天后,吴黎明他们班的辅导员金老师突然把吴黎明找去了,与他进行了一次很严肃的谈话,并告诉他系里决定对他和贾玲玲的事进行调查。从金老师那儿回来后,吴黎明失魂落魄地找到我说:“砸蛋了,这回真砸蛋了!这事让系里知道了。”我说怎么会呢?系里怎搞会知道这件事?吴黎明也说不清楚。他说:“听金老师讲,有人写信给系里了。”“谁?难道是贾玲玲?”我问。

吴黎明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你都交代了?”

“这倒没有。”

“那好,”我说,“我去问问贾玲玲,她可是答应过的,怎搞又出尔反尔了?”

贾玲玲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袁晓芸对我说:“她身体不好,请假去医院了。”我问袁晓芸:“她是不是又变卦了?”袁晓芸说:“不会吧,要有这事她肯定会和我说。”我想也是,以我对贾玲玲的了解,她也不会干出这种事。

从贾玲玲那儿回来,我想到了沈小东,金老师与沈小东家是邻居,我听他说过这事,便去找他帮忙。沈小东开始不情愿,但在我的央求下最后还是答应了。当天下午,我们便找到金老师的办公室。金老师也是个干部子弟,说话爽快,当着我们的面也不遮遮掩掩。他说写信的人是江亚林,是市内另一所大学的,自称是贾玲玲的女朋友。我们一听便全明白了,肯定是贾玲玲把这事告诉了他,他便告到系里来了。“这个小人!”沈小东说,“我们早该想到他。”

我问金老师这事会如何处理。金老师说:“系里已经研究,正式进行调查。如果情况属实,将严肃处理。”我说:“会开除吗?”金老师说:“这个还说不定,但系里领导都很生气,说这是败坏校风。我想处理肯定轻不了,即便不开除,也会劝其退学。”我想这下真砸蛋了,吴黎明是在劫难逃了。

回去后,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吴黎明。吴黎明始而紧张,继而沮丧,他说:“这个江猴子,我和他命里犯冲,专和我过不去。”我说:“伙家,这事你要有心理准备。既然江猴子告你了,贾玲玲也不好藏着掖着了。”吴黎明掯着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说:“这都是报应吧!”说着,一仰身倒在铺上,“随他去吧,好大事啊!是死是活屌朝上。”

然而,又过了几天,系里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一天傍晚,我打球回来,老远看见吴黎明站在我们寝室门前。他龇着嘴,眯着眼睛,又恢复了以前那副自信的神态。“伙家,”他老远就朝我打招呼,“还没肿[19]饭吧?”我说:“没哩。”“走走,我请你吃饭。”说着拉起我就走。我说:“等等,瞧我一身汗,让我先洗一把。”

“有哄好洗的?就你毛病多!”吴黎明一边说着,一边跟我进了盥洗间,显然是有些迫不及待想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我说:“看来有什么好事啊。”

“可不是,算你一屁冲对了!”吴黎明高兴地咧开嘴巴,“今天系里找我了,那件事拜拜了。”

“怎搞的?不查了?”

吴黎明告诉我说,贾玲玲前几天请假到医院看病,昨天回来了,系里找她谈话,她一口否认,说根本没有这回事。至于江猴子的信,她的解释是,他不了解情况,有些误会了。系里一看这样,也就顺水推舟,不再追究了。毕竟这事宣扬开来,对系里也不利。不过,金老师还是教育了他一番,让他今后要遵纪守法,用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说到这里,吴黎明庆幸不已。他说:“贾玲玲这人真够意思,我是真没有看错人。”

我说:“怎么着?你还想打人家主意啊?”

吴黎明说:“伙家,你就别扯了。我是说,贾玲玲这人真不错,将来有机会,我一定要报答她。”

“歇吧,”我心里想,“你以后别骚扰人家,人家就烧高香了。”

9

这件事发生后,吴黎明便和贾玲玲彻底不来往了,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吴黎明也不再去上自习了,直到大学毕业。我听武二说,吴黎明和贾玲玲的事情发生后,江猴子气屁得了,曾扬言要来江师把吴黎明好好锄一顿。他还对贾玲玲包庇吴黎明很不快活,为这事和她吵过几次。他还要求贾玲玲保证,今后不再与吴黎明有任何来往。武二还在轻工局开车,在老同学中,他的消息最为灵通。那时开车可是最吃香的行当,同学们有事常找他帮忙,包括江猴子在内。江猴子和谁都搞不好,但他妈身体瘫痪,行动不便,时不时地要去医院,他就来找武二帮忙接送。因此,两人一直保持来往,有些话武二也都是听他亲口说的。

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眼就结束了,同学们各奔东西。开始还经常走动,有空也聚聚,可后来工作一忙,走动也渐渐少了。沈小东靠他老子的关系进了公安厅,我则被分配到文化系统工作。由于喜爱写作,后来调到一家文学期刊当编辑,日子混得还算不错。吴黎明分到一所中学当老师,但他第二年便考上了上海交大的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江师教书,据说在全国核心期刊发表了不少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在学术界崭露头角。业余时间,他又重操旧业,把学校分给他的一间不大的宿舍变成了制造车间。不过这一次不是鼓捣收音机了,而是当时还很稀少的计算机。那时候,国内计算机刚刚开始时兴,一般人用的都是286,而吴黎明已经能够组装386了。有一年春节,他把自己组装的386抱了一台送给他的老领导,就是那个在轻工局对他“慧眼识才”的郝主任。郝主任说什么也不收,说这太贵重了。吴黎明说这是他自己组装的,总算不上行贿受贿吧。后来,在郝主任的坚持下,吴黎明收了材料费,他才把机子留下。郝主任的儿子高兴得不得了,逮着吴黎明一口一个叔叔地叫。

更了不起的是,吴黎明迷上计算机后,又发扬起他当年在轻工研究所的精神,不断进行技术革新,搞了不少发明,一下子引起了业界的注意。后来,还被破格评为副教授,成为江师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

有一次,我和武二到他那里去玩。他那间屋子与他当年住的披厦比,除了面积大了点外,其他没有什么区别。里边脏兮兮的,堆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计算机零件,床头地上摆满了一摞摞书报杂志。屋里拉着窗帘,一盏电线吊在屋顶上,墙上横七竖八拖着电线和插线板。他头发蓬乱,穿着一件又旧又脏的蓝布工作服,眼屎巴拉地瞅着我们。“现在几点了?”他问。我说10点多了。他说:“都10点多了,我还没吃早饭哩,你们先进来坐坐,我去弄点东西填填肚子。”说着便颠颠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便拿着两根冷油条回来了。他一边大口嚼着油条,一边伸手拎起热水瓶,想往一把伤痕累累的搪瓷缸里倒水,可摇了摇发现里边没水了,便说他马上去打。

我说:“伙家,你这过的都是哄日子?都大学副教授了,还这样拾拾弄弄的?”吴黎明却满不在乎,吸溜了两下鼻子说:“好大事啊。”一边说着,一边咬下一截油条塞进嘴里,顺带把油渍渍的手指在工作服上麻溜地抹了两下。

武二看了直笑。我说:“你还讲不讲卫生?”吴黎明眯起眼睛说:“伙家,就你讲究,好大事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让他说得哭笑不得,劝他不能再这样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说,“好歹也该找个人了。”

从吴黎明那儿回来,我和武二就热心地帮他物色起对象来。那一年,吴黎明已经40岁了。我们的同学早都结婚生子,就他一个人还单着。然而,我们的努力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吴黎明根本打不起精神,不是拒绝,就是不配合。实事求是地说,他那个长相基本上属于残次品,有的姑娘看他年纪轻轻就评上副教授,也就不计较了,可他还要挑剔别人,经常是第一次见面便“死机”。

我给他气得不行,说:“你不会还在想贾玲玲吧?人家早结婚了,伢都上小学了。”吴黎明当然不承认,连声说:“扯,别糟扯。”

贾玲玲毕业当年就和江亚林结婚了。结婚那天,就连沈小东都去了,尽管他最烦江亚林,但吴黎明却没接到邀请。不过,吴黎明听到消息后,还是买了一套餐具作为礼品,托我和武二送过去。当时大家都很穷,社会风气也不那么奢侈,一般结婚送礼品都是热水瓶、洗脸盆之类的,吴黎明送的这个礼算是比较重的。我知道他是有心报答一下贾玲玲当年的恩情。然而,贾玲玲却没有收,她对我和武二说:“你们也知道,江亚林这人特别计较,我要收了他肯定要闹死了。请你转告吴黎明,我谢谢他了。”

这件事让吴黎明备受打击。他说:“我这人真是不弄[20]子,处处让人讨嫌。”我打心眼里同情他,但除了安慰几句,又能说什么呢?

给吴黎明介绍对象接连失败,我妻子开始烦了。我妻子就是贾玲玲同班同学袁晓芸。早在学校时我就对她有意,但由于怯懦,始终埋在心里。直到毕业后,我们俩都分在文化系统工作,经常打交道,一来二往就好上了。原来袁晓芸也在暗中喜欢我。我说:“亏得老天帮忙,要不然不知要便宜哪个王八蛋了。”袁晓芸说:“谁叫你这么胆小呢?”我说:“你不也没敢说吗?”袁晓芸说:“这种事哪有女的先说的。”

袁晓芸为人热情,心直口快。本来她对吴黎明印象并不好,但架不住我常在她面前提及吴黎明的长处,加上吴黎明也确实做出了成绩,在班上同学中无论学历还是职称都是最高的,何况成就也最大,她便慢慢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并热情地帮他张罗对象。然而,吴黎明偏偏不领情,人家不挑他吧,他还挑人家,说这个文化低,那个没有共同语言。袁晓芸气得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盆菜了!”从此不再给他物色对象,也不准我再烦这个神。

我也有些泄气。武二有一次对我说:“吴黎明怕是有问题吧?”我说:“哄问题?”他说:“身体上啊。”我明白他的意思,说不会吧。

“绝对是,”武二很肯定地说,“不然他不可能对女人不动心。”

有一天晚上,我把武二的话对袁晓芸说了,袁晓芸说:“你们这些狗男人,怎搞都这么下流啊!”

就在我们都对吴黎明胡乱猜测时,吴黎明突然结婚了。那是两年后的事了。那天,我正在参加一个作品研讨会,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是武二的名字,便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抽身出来。武二在电话里把吴黎明结婚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大感意外:“哄时候?我怎搞不知道?”

“就在不久前,”武二说,“他哄人都没说。我也是刚知道的。”

“女的是谁?”

“就是那个方大姐,”武二说,看我想不起来了,便提醒道,“你见过的,就是食堂里打菜的那个。”

他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有一次,我们去吴黎明那儿,饭点到了,他带我们去食堂吃饭。一个打菜女人,见到吴黎明特别热情,给吴黎明打的饭菜也比别人多得多。我听见吴黎明叫那人方大姐。那个女人又高又胖,皮肤又黑,看着年龄也不小了,与吴黎明很不相称。“他俩怎搞上了?”我颇感惊讶。

“这事说来话长,”武二说,“我去你那里,我们当面再聒吧。”我说好啊。那年头手机刚开始时兴,手机费很贵,而且接听都收费,大家打电话都很注意节省。

过了一会儿,武二来了。我们来到楼下的茶馆里,点了两杯茶便聒了起来。据武二说,这个方大姐30多岁,结过一次婚,后来丈夫出车祸死了。她有个叔叔在“江师”后勤处工作,便把她弄进食堂里当炊事员。这个方大姐人倒不错,做事麻利,对人也实诚。她住的地方也在筒子楼,与吴黎明是邻居。她看到吴黎明整天忙工作,一日三餐也有时无点的,便常常照顾他,主动给他带饭带菜什么的,一来二往就熟了。后来,她还帮着吴黎明洗衣服、洗被子、打扫房间,吴黎明有些过意不去,要给她钱她也不要,说是远亲不如近邻,相互帮衬一下,要是给钱那就见外了。

就在今年夏天,有一天夜里吴黎明发高烧。方大姐知道了,便守在边上替他端水擦脸。半夜时分,吴黎明的烧退了,兴许是吃了退烧药的缘故,他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方大姐便烧了热水替他擦抹起来。天气热,方大姐只穿了个短袖白布衫子,两只肉嘟嘟的大奶子在白布衫子后边直晃荡。“晃得我眼都晕了。”这是吴黎明后来说的。他也不知怎么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一把。这一摸,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连声说对不起。可是,方大姐并不生气,她说你想摸就摸吧。“不能够,不能够。”吴黎明连声说着,声音都哆嗦起来。

方大姐说:“好大事啊,想摸就摸吧,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吧?”说着逮住吴黎明的手按在自己的两个肉馒头上。吴黎明的手仿佛一下子被焊住了,再也挪不开了。“后来的事不用我说了。”武二说,当天晚上俩人就成事了,精屁股撂天地在床上折腾了半宿。

我听了忍俊不禁,说:“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武二说:“千真万确,这都是吴黎明亲口告诉我的。”“哦,对了,”武二怕我不信,又补充道,“事后吴黎明也后悔,说千不该万不该,没有控制住自己。不过干了人家,也不能不认账,虽说结婚了,心里并不情愿,结婚时班上同学哈个也没讲,更没摆场子,两家人吃个饭就算了。”

我对武二的话将信将疑,有一次我去看吴黎明,向他求证,吴黎明说:“你听他屁磨,哪有的事啊?”不过,对于大致过程他也承认,只是对有些细节坚决否认,说全是武二编的,完全是糟扯。

2003年,吴黎明迎来了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被一家从事计算机产业的中外合资公司高薪聘去,专门做技术研发。据说年薪30万。这在当时可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我们几个同学的收入加起来也敌不过他。他去公司没多久,大家便起哄要他请客。那天来了不少同学,除了江亚林和贾玲玲没来,其他同学几乎都来了。吴黎明像个土豪似的,对我们说:“伙家,想吃什么尽管说,我今天管够。”他还对点菜的小姐说,“有没有烧鸡、猪头肉?多上几份,分量要足,让大家放开肚子吃个够。”沈小东说:“伙家,这都是啥年代了?你没上过饭店吧?谁还稀罕烧鸡和猪头肉啊?”

他说:“那你们想吃哄?”

我说:“你就给个标准吧,我来点菜。”

“那好,”他豪气冲天地说,“搞个500元的菜怎么样?”

众人齐声大笑,都说你是生活在火星上,哄个都不知道啊?吴黎明被我们笑得不好意思了,摸着脑门说:“伙家,我真搞不彻你们了,你们想怎搞就怎搞吧。”

武二一把从我手中抢过菜单,对站在一边等着我们点菜的小姐喊:“你就拣贵的上,我们要好好宰一下这家伙!”

10

吴黎明的故事本来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他的人生之路彻底发生了转折。

那是2005年冬天。快到过年了,各种事情纷至沓来,单位的和家里的,乱七八糟搅在一起,加上饭局又多,我一天到晚都忙忙碌碌的。这天晚上,我正在和几个朋友小聚,忽然接到袁晓芸的电话,说贾玲玲出事了。“哄事啊?”我开始还没当回事,袁晓芸说:“她死了。”

“哄个?你说哄个?”这一下我吃惊不小。

“听说是自杀。”

“自杀?你听谁说的?”

“贾珊珊刚给我打的电话。”贾珊珊是贾玲玲的妹妹。晓芸说,“你赶快回来,我们去看看。”

我说好的,一边和朋友们告假,一边匆匆在街上打了一个车。在车上我给沈小东打了个电话,问他知道不知这件事。“没听说啊。”沈小东也在一个饭局上,他说他来问问。接着我又给武二打电话。武二说,他马上就去。放下电话,沈小东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他刚问过市局了,市局刑警队已经出过警了,她是在家服安眠药死的,初步确定是自杀。沈小东说他在陪领导,一时走不开:“你们先过去,我过一会就来。”

我打车经过小区门口,接上晓芸便去了贾玲玲家。贾玲玲家哭声一片,几个殡仪馆的人进进出出正在布置灵堂。屋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是贾玲玲同学,也有的是贾家的亲戚。贾珊珊和她丈夫黄明看到我们便迎了上来。贾珊珊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我姐这些天都好好的,昨天周日全家还在一起吃的饭。我说等飞飞回来,过年全家一起去泰国玩玩,她还说好啊。”飞飞是贾玲玲的儿子,正在外地上大学。“今天中午她还好好的,”贾珊珊又说,“她还买了不少年货送回家,我妈让她晚上回来吃饭,她也说好的,可没想到下午就出事了。”

贾珊珊说到这里有些后悔不迭。她说:“下午我姐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不想去泰国了,让我带爸妈还有飞飞一起去,还说要我今后好好照顾他们,我当时并没在意,还劝了她半天,说这事晚上吃饭时再说吧。没想到晚上电话就不通了。我妈不放心,让我去看看……”说到这里贾珊珊已经泣不成声了。晓芸和几个女同学也陪着一起掉眼泪。不一会儿,武二和沈小东也先后赶到了。贾玲玲父亲死得早,母亲身体不好,得知噩耗便病倒了。家里现在全靠贾珊珊和黄明在张罗。大家一边劝慰,一边筹划如何办理后事,直到很晚才离开。这期间,江亚林始终没露面。

“太不像话了,真没见过这号的。”从贾玲玲家里出来后,大家都愤愤不平。晓芸说:“就算你们感情不和,好歹夫妻一场,你也该伸伸头吧?况且你们还没离婚,你还是飞飞他爸啊。”“哈讲不是呢?”武二说,“听说这家伙在外边有人了,是个酒吧里弹钢琴的,比他小十几岁。我见过一次,长得妖里妖气,走路扭头刮颈的,别提多风骚了。”

沈小东骂道:“这狗东西一毫毫没讲头,我几十年前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个东西。”大家都说,贾玲玲当年多漂亮,哄样的找不到?偏偏找了他,真是倒了血霉了。

贾玲玲的婚姻并不幸福,她嫁给江亚林后两人一直叮叮扛扛。江亚林性格悭吝,为人刻薄,事事都要管着贾玲玲。听晓芸说,有时贾玲玲买件衣服,他都要啰唆半天。但为了飞飞,贾玲玲都忍了。

大学毕业后,江亚林被分到一家研科所工作,贾玲玲则被分到一家省属大型国营企业,在那里做会计。2000年时,这家企业合并了另外几家企业,更名为淮风集团,正式上市。不久,上边空降了一个领导姓白。这个领导到任后,便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集团飞速发展,风生水起。外界对这个领导的评价越来越高,都说白总有魄力,是个了不起的改革家。

随着业绩的不断上升,白总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他便开始调整班子,从集团高层到中层换了一大批人。这时贾玲玲已是财务科长,由于她工作认真,人缘也不错,因此几次调整都没有动到她。白总就曾说过:“有人说我任人唯亲,全是屁话。我是任人唯贤,有些人动了,有些为什么不动?比如贾玲玲,还有潘力、王峰,”他提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我就不会动,因为人家干得好嘛!”

有人把这话传给贾玲玲,贾玲玲暗自高兴,工作更加卖力,常常加班加点,周六周日也不休息。然而,就在白总上任后的第3年,贾玲玲发现下属的好几家子公司账目上有些不清,特别是房地产公司问题较大。她出于对集团负责,便主动找到白总向他汇报。白总说,好的好的,他知道了,但一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贾玲玲有些急了,便给白总写了一份材料,详细汇报了这件事,白总当时批示要认真对待,彻底查清。为了此事,集团还专门派了一个调查组下去。贾玲玲很高兴,认为自己尽到了责任,没有辜负白总的期望。

然而,就在这之后没多久,有一天人力资源部突然把她找去了,说集团决定,由于工作需要,调她去工会工作。贾玲玲事先毫无准备,她说:“这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找她谈话的是人力资源部的徐部长,他解释说她在财务科工作了十几年,也该轮轮岗了。“你千万不要多想,”徐部长说,“这是正常调动,你的工作有目共睹,集团评价很高,包括白总在内。”

尽管说得冠冕堂皇,但贾玲玲接受不了。她先后找了白总和集团的其他几个领导,但都无果而终。贾玲玲气不过,有一次便对白总说:“是不是我反映账目上的问题,让你们不高兴了?”白总听了这话,脸便拉了下来,说:“你不要无理取闹,话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是正常调动。你反映的事不是调查了吗?你放心,如果有问题我们决不姑息。好了,好了,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这是集体决定。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找谁,再找也没用。”

贾玲玲又委屈又伤心,回到家里不停地哭,江亚林不仅不劝,反而挖苦她说:“三亩地就出了你这个能豆子?有问题上边不知道,要你烦神!”两人大吵了一通,当天晚上贾玲玲便跑到我家找晓芸,两人说了一晚上。晓芸听了也替她抱不平,说不行就向上级反映,不信他白敬森(白总的名字)能一手遮天。

袁晓芸的哥哥袁晓军就在淮风集团的上级部门工作,第二天她便领着贾玲玲去找袁晓军了。袁晓军在办公室当副主任,他倒是挺帮忙,带着贾玲玲找到了一个分管的厅领导。这个领导答应过问一下。可是,没想到,几天后人力资源部的徐部长又找贾玲玲谈话了,他说:“让你去工会你不去,现在集团决定让你去东门仓库工作,职务是副主任,保留正科待遇。”贾玲玲这下火了,她一向好脾气,可人被逼急了也会发火。她当时就喊起来:“你们这是报复!打击报复!”徐部长也火了,他说:“你喊哄喊?这是集团的决定,我只是负责通知你。你不要冲我发火好不好?”徐部长亮起嗓门说,“实话对你讲,给你保留正科待遇,还是我替你争取来的。”

“我不稀罕!”贾玲玲大声说,“有本事你们把我开除了,反正我哪里也不去!”

这一下,事情闹僵了。就在徐部长和她谈话的第二天,贾玲玲去财务科上班,发现她的桌子也被抬走了。财务科的人暗中都同情她,但在公开场合谁也不敢为她说话。贾玲玲又气又恨,一下子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即便如此,集团仍然不肯放过她。在她躺在医院打吊针时,徐部长又带着几个人赶到她的床边,正式向她宣布集团的决定:限她五日内去仓库报到,如不报到,便作自动除名处理。当时,贾珊珊正在医院里陪着她姐打吊针,气得大骂:“你们都是哄人啊?还讲不讲人道?人都病成这样了,什么事不能等到好了再说啊?”

徐部长也有些理屈,他说:“我们都是当差的,上边的指示不能不执行。”说着,把那份决定放在床头柜上,匆匆离去。

贾玲玲赌气坚决不去报到,第二个月集团便把她工资停了。贾玲玲心情坏透了,这时候江亚林非但不劝解,反倒天天和她吵,并提出要离婚。同学们纷纷来劝解,可江亚林根本不听,他说他们的事外人少管。有同学劝他说,飞飞还在上大学,就是要离,最好等他毕业了再说。江亚林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瞧她那个死样,我是一天也不想和她过了。”没多久,他干脆搬了出去。

从那之后,贾玲玲就开始出现抑郁症的症状。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有时电话也不接。她妈不放心,把她接过去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情况好转,她才又搬了回去。

晓芸经常去看贾玲玲。她在班上就和贾玲玲是铁姐妹,关系一直要好。贾玲玲与集团闹僵后,晓芸又去找过他哥哥。他哥哥说,这事不好办了,白敬森态度很强硬,淮风集团还专门写了一个报告,反映贾玲玲的情况,说她问题很多,不好好干工作,专门操事。这样的人不处理,集团还如何发展?晓芸说:“你听他们糟扯,什么邪屁魍魉的!要说贾玲玲工作态度不好,那天底下就没有好的了!”

袁晓军也很同情贾玲玲,他对袁晓芸说:“要么你劝劝贾玲玲,让她认个错,我再找人想想办法。”可贾玲玲平时都好说话,这个时候反倒犟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低头。沈小东也帮着找人。他如今是公安厅的处长了,认识不少人,但找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袁晓军后来递了个点子,说干脆调出来吧,他联系了一个单位,愿意接收她。贾玲玲也同意了,可办调动时又被卡住了。淮风集团人力资源部说,她已经被除名了,不是他们单位职工了,她爱去哪都行,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淮风集团不出调函,调动便无法实行。

袁晓军打电话给徐部长进行疏通,徐部长说,不是他不帮忙,是这事不好办,她已经不是淮风集团的人了,就连档案都转到人才交流中心去了。

这一来,贾玲玲受不了了。她去集团又哭又闹,集团保安竟打了110,把她弄到派出所去了。后来,还是沈小东把她接了回来。

这件事发生后,同学们都为贾玲玲担心,轮流去看她,劝她,安慰她。不久,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沈小东和袁晓军又帮着找了一些关系,最后有家单位同意采取变通的方法,先让贾玲玲以聘用的方式去上班,然后再通过劳动仲裁,重新获得身份,再办调动手续。得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也为贾玲玲感到高兴。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当口,贾玲玲自杀了。

贾玲玲的死讯,吴黎明是最后知道的。那天举行告别仪式,我打电话通知了吴黎明,吴黎明一听愣了好半天。对于贾玲玲的事,他是一点也不知道。“这是哄时候的事啊?”他问。我说都大半年了。“这么大的事,怎搞没一个人告诉我?”吴黎明又说。

“告诉你有哄用?”我说,“你也帮不了忙。”

吴黎明有些不高兴了,说:“伙家,我们好歹也是同学吧?”我说:“这不通知你了嘛,记住时间,明天别拾弄搭弄[21]地搞错时间。”

第二天,吴黎明准时出席了告别仪式。我来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圪蹴在树下拔着烟,脚跟前丢了十来个烟头,看样子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看见我站了起来,我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新崭崭的黑色滑雪衫,下边是一条牛仔裤,头发也梳得纹丝不乱,看样子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不过,仔细看还是有点拾弄,裤子上沾满了油渍,衬衣领子也结了厚厚的垢,一看就知道有日子没换了,皮鞋上也满是灰尘。但打扮成这样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吴黎明见到我后,便一个劲儿地埋怨我没把贾玲玲的事早点告诉他。我心想,我怎么告诉你啊?江亚林正愁找不到碴子,你再掺和不是添乱吗,但我不能这样说,只能躲闪着应付他,说:“你不是太忙吗?没敢打扰你。”

我们说着话,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到了。这次来的同学不少,除了合肥的,还有外地的,包括北京、深圳的同学有的也来了。武大是从天津赶来的。他在天津上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天津了。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他是接到武二的电话赶回来的。“这事我不知道,”武大说,“要早知道,我非帮贾玲玲打赢这个官司。”武大如今在天津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而且在京津一带都小有名气。“不过,”他有些遗憾地说,“现在人死了,这官司就没法打了。”

告别仪式快开始时,江亚林赶到了。他现在已是科研所的副所长了,司机开车一直把他送到遗体告别厅前,一个跟班模样的人替他打开车门,他便周吴郑王地背着手走了下来。看到同学倒是主动上前打招呼,可不少人都扭过脸去装作没看见,他也感到有毫子没趣。仪式一结束便匆匆走了。

当天中午,沈小东做东请同学们吃饭。吃饭的时候,同学们又讲起贾玲玲的事,有的骂江亚林,有的骂淮风集团,说贾玲玲硬是给他们逼死的。“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武二气不过地说,“贾玲玲死得太冤了,咱们得告他!”

“告?怎么告啊?”有人说。武大这时开口说话了,他说从法律角度说,人死了,劳动合同关系就不存在了,因此官司也没法打了。不过,从党纪国法角度说,如果淮风集团是打击报复,而且有腐败行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武二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告他打击报复,搞腐败!”

“那证据呢?”沈小东说,“你不能凭空诬告啊?”

“怎搞是诬告啊?”武二不服气地说,“贾玲玲发现他们问题了,这才挨整的嘛,大家都知道嘛。”

“是啊,是啊,”沈小东说,“你说得不错,但证据呢?你有吗?拿得出来吗?”

武二听他这样一说,便瘪了气。

“哦,对了,”这时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听晓芸说过,贾玲玲好像有本日记,在她妹妹手中,上边不知可有线索?”

沈小东说:“那你让她查查看,只要有线索就好办。”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吴黎明坐在一边,始终不吱声不则气,只顾闷头喝酒,菜也很少吃。散席时,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得不打车送他回去。一路上他吐得沸反盈天,我用一个大塑料袋接都来不彻,他吐得一身都是,把那件新崭崭的滑雪衫弄得脏兮兮的。方大姐看他醉成那样,又气又心痛,嘴里骂道:“这个害人精,自己酒量就那毫毫大,又不是不晓得,发哄猪头疯啊?怎搞没喝屁得了?喝屁得了算了,省得害人!”

11

春节一到,我便进入了过年的模式,每天走亲访友,不是吃就是喝,要么就是斗地主打麻将。一个长假过下来,人累脱了一层皮。上班后仍是晕头耷脑,打不起精神,专家们说这叫过年综合征。由于还在年中,饭局和牌局仍然一个接一个,直到过了十五才慢慢消停下来。

春节期间,晓芸曾去贾玲玲家看过一次。她家冷冷清清,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贾玲玲的老母亲仍然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见到晓芸便拉着手直淌眼泪。飞飞坐在一边闷声不说话,那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楚和压抑,让人看了直揪心。“唉,一个好好的家,就这样破碎了。”晓芸说着直叹气,我也为贾玲玲感到难过。

十五一过,上班逐渐走入正轨,各种事务蜂拥而至,我整天忙忙碌碌,三月里参加一个笔会,之后又去北京学习。四月里我又出了一趟国,去俄罗斯参观访问。等我回国后,天已渐渐热了。回到家里,我先洗了澡,晓芸已把菜烧好了,我一边坐下来吃饭,一边和她说起俄罗斯的见闻。这时,晓芸忽然说:“你还不晓得吧?吴黎明正在告淮风。”

“哦?”我有些意外,“哄时候的事啊?”

“春节后就开始了。”

“你听谁说的?”

“珊珊告诉我的,”晓芸说,“吴黎明这人还真够意思。春节后就去找珊珊了,说要帮着讨一个说法,让珊珊把情况都告诉他。可珊珊知道的情况也有限。吴黎明这人还真仔细,说:‘你姐当年写的材料不知还在不在了?’珊珊说不清楚。吴黎明就和她一起去贾玲玲的房子里找,可所有的地方都翻遍了,包括电脑里的文件也挨个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吴黎明还不死心,说贾玲玲好像有个日记在她手中,能不能让他看看。晓芸开始还有些犹豫,因为日记中毕竟有一些个人的隐私,但吴黎明说要不然这样,你把日记中与淮风集团有关的内容复印给我。珊珊听他这样说,反倒有些不过意了。黄明也说:‘都到这时候了,别管那么多了,人家存心帮你姐,咱也别太见外。’”

“这么说,她们把贾玲玲的日记给他了?”我说。

“是的,”晓芸说,“吴黎明这家伙还真有毫子厉害,根据日记中的线索,整理出了淮风集团的大问题,写出揭发材料,先是给各单位寄,等等没有回音,便找上门去了。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去找。现在这事闹大了,好几个领导都批示了,要求查办。”

我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当时,参加贾玲玲告别仪式,同学们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吴黎明还真当回事了。”

“可不是,”晓芸说,“如果吴黎明把这事搞成了,那真是做了一件好事,也好还贾玲玲一个公道。”

有一次,我遇见沈小东,对他说起这事,他摇着头说,不要太乐观了,这事结果难讲得很。他还告诉我,吴黎明来找过他,他去市局报案,人家不受理,问我怎搞。我说还能怎搞?这案子早结过了,确实是自杀,人家还怎么受理?他说,他现在有证据了,证明贾玲玲是淮风集团个别领导逼死的。我问他哄证据,他便拿出一个材料,我一看那材料虽然下了不少功夫,也有一些线索,但多是推测,毕竟不具体。“所以讲,”沈小东说,“这事能不能告下来,难讲得很。”

沈小东的判断一点不错。几个月下来,尽管吴黎明到处告状,事情却毫无进展。国庆节期间,我和晓芸回老岳母家过节,见到了他哥哥晓军,就是那个在淮风集团上级主管厅里当办公副主任的。他说,你们这个同学还真过劲,为了贾玲玲的事,他是较上劲了。左三发,右四起[22],不停地向厅里跑。厅长、副厅长他是挨个地找。好几次把厅长堵在大门口,硬是不让他走。厅领导一个个都给他搞得头皮发麻,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那领导是哄态度?”我说,“难道就不处理吗?”

“那也不是,”晓军说,“厅长也让人查了,他反映的问题模模糊糊,仅凭贾玲玲日记的只言片语,线索很不明确,根本没法查。”

我说真要想查,哪有查不清楚的?我看这些当官的都是官官相护,说不定还和那姓白的小子穿一条裤子哩。

晓芸也说:“就是嘛,别的不说,这打击报复总是明摆着的吧。”

“是啊,你们那个同学也是这样讲,”晓军说,“可我们派人查了,集团里的人根本不承认,他们举了一大堆例子,说贾玲玲不好好工作,不服从分配。”

“这全是污蔑造谣!”晓芸说,“你要说别人不好好工作,我还相信,你要说贾玲玲,打死我也不信。”

“话是这么说,”晓军讲,“现在贾玲玲也死了,死无对证,集团这边又这样讲,你说怎搞?”

“还能怎搞?”我插话说,“他们这些人有权有势,哪有小老百姓讲理的地方?因此中央提出要反腐败哩,不反真不行了。”

“伙家,”晓军说,“学贵你可不能这么讲!摸着心门口讲,别的我不敢说,但在这件事上厅领导还真没包庇白敬森。我就参加过调查,可查不出问题咱也不能非说有问题对吧?”

我说:“这还叫没问题啊?人都叫他逼死了!我敢讲,这个白敬森肯定心里有鬼,否则他不会因为贾玲玲提了点意见,就把她赶出财务科。”

晓军说:“你有何证据?你这样说只是猜测,但白敬森也有他的道理,再说搞轮岗的也不只她一个人。”

“歇,歇吧,”我说,“这明摆着是整人嘛。他们官大嘴大,要整人还愁找不到理由?”

岳母看我们争执起来,便连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别争了,有哄好争的?快收拾桌子,吃饭吧。”

12

吴黎明告状并不顺利,但他一点也不气馁。厅里告不赢,他就上省里,信访办、纪委、监察厅、检察院、人大、政协、省委、省政府,凡是能告的地方他都去告。这耗去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他迟到早退,还常常请假。这一来,公司受不了了。他们高薪聘他来可不是让他来管闲事的。公司高层终于找他谈话了。他们婉转地表达了以下意见:“我们充分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对你个人的能力也寄予厚望,但鉴于市场竞争激烈,我们希望你能集中精力,排除干扰,不要因为你个人的私事而影响公司的工作。”尽管他们十分注意措辞,吴黎明还是听明白了,当天下午他二话没说便递交了辞呈。

这个消息在公司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久便传进了方大姐的耳里。她急得猫抓似的,和吴黎明又吵又闹,但吴黎明根本不予理睬。方大姐无奈之下打电话向我求助:“学贵啊,你来劝劝他吧,你讲这不是吃错药了吗?连饭碗都不要了,伢才十来岁,将来我们靠哄个生活啊?我知道你们俩对色,只有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你来说说他吧。”

我听了也吓一跳,连忙扯上武二,一起去了“江师”。吴黎明结婚后,学校按副教授待遇给他分了一套房,70多平方米,两室一厅,住房条件大有改善,屋里也收拾得比以前干净多了,当然这都是方大姐的功劳。婚后方大姐还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小名叫光光,正在上小学。我们劝他说,你黑七糊三地把工作辞了,这不是瞎胡闹吗?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光光,为方大姐想想啊,他们也不容易啊!吴黎明吧唧了一下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好大事啊,捣叽叽的,还能饿死他们啊?”

我说你可不能这样说,虽然这些年你工资不低,有一些积蓄,但坐吃山空,总有用完的时候,你就不想想以后啊?

武二也帮着一起劝。吴黎明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我早想好了。我先把贾玲玲这事办妥了,再去找工作,你还怕我找不到工作啊?”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还向我们透露说,他下一步要上北京,找中央,找国务院。“我还不信告不下来了!”他说,“当然,我知道这事很难,再难我也不怕。哪怕告他两三年,不信这事解决不了,不信他白敬森能一手遮天?”

方大姐在一边气得直跺脚:“你这个人怎搞这样拾弄啊?谁的话也不听。贾玲玲是你哄人啊?人家家里人都不伸头,你倒屁急急的,她和你哄关系啊?你给我讲清楚,你们过去是不是有一腿?就算有,现在人都屁得了,你这个骚不弄子难道还放不下啊?”

方大姐气急上火,话也失了分寸,吴黎明开始对她的吵闹不理不睬,但看她越说越不像话了,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热水瓶便砸了过去。热水瓶砰的一声炸开了,方大姐吓得连跳几跳,开水还是溅了一裤腿,幸亏天气冷,穿的衣服厚才没烫到。

“你这个没良心的!”方大姐跺起脚来哇哇大叫。“你想烫死我啊?我烧给你吃,烧给你喝,一天到晚忙得像个小使子似的,你就这样对我?你这蹚炮子的枪冲的,也太没良心了!”方大姐越说越气,嗓门也越来越高。

“你给我住嘴!”吴黎明这时又抓起茶杯要砸过去,我和武二赶紧上去把他拉住了。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对方大姐怒目而视,“你再说一句,看我夯不死你!”

大约从没见过吴黎明发这么大的火,方大姐也害怕起来,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吴黎明虽然被我们按到椅子上,但他仍然怒气未消:“方银花(方大姐的名字),我告诉你,你骂我可以,但你不准骂贾玲玲。她是一个好人,你晓得不晓得,我这辈子哄人都不欠,唯独是欠她的!”说完这话,他眼睛竟有些湿润了。

从吴黎明家出来,我对武二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吴黎明还没忘掉那件事。武二问我哪件事,我说就是那次他差点被开除的事。武二一听便明白了,他说:“吴黎明这家伙还真够朋友!”

冬去春来,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两三年又过去了,吴黎明从省里到北京,再从北京到省里,来回不停地上访、告状,但事情一直没有结果。显然,他过低地估计了事情的难度,没想到这件事远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也困难得多。其实,有关部门对他的反映还是相当重视的,北京多次督办,省里各部门也组成了联合调查组对淮风集团进行了调查和审计,但都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

有一次领导接待日,一个领导接待了吴黎明,他肯定了吴黎明向上反映问题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是法律赋予一个公民的权利,但同时对他仅凭一己推测,便坚定认为淮风集团有问题,白敬森同志是腐败分子,这也不是科学态度。这位领导很开明,他还让有关人员把最近对淮风集团的调查和审计报告拿给吴黎明过目。“凡事要讲道理,重事实,”他和颜悦色地开导吴黎明说,“是的,我们要维护你的权利,但别人的权利我们同样要维护,是不是这样啊,教授同志?不过,我向你保证,只要有事实,有证据,不论何人,官再高,权力再大,我们都决不姑息,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

不知是这位领导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屡次碰壁,吴黎明开始有所改变了。那段时间,有关部门不再出现他的身影,包括省里和北京他也好久不去了。不过,他依然很忙,每天早出晚归,蹬着那辆叮当乱响的破脚踏车四处乱跑,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自打那次发火后,方大姐老实多了,除了背后发几句牢骚,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又到夏季。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省体育馆灯光球场打球,手机忽然响了。我一接,是方大姐的。

“学贵吗?”

“是我。”

“吴黎明让人给打了!”方大姐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

我听了一惊,连忙说:“嫂子,你别急,有话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吴黎明现在人呢?”

“正在医院里抢救哩。你说这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活啊?”方大姐一边说着,一边呜呜地哭个不停。

我一边劝她,一边打车赶到医院。吴黎明正在急诊室里抢救,方大姐看到我便迎了上来,就在我向她打听情况时,武二也赶到了。“这是哄人干的?”他说。

“哈个知道呢?”方大姐说。

“吴黎明是不是得罪谁了?”武二又问。

“哈个知道呢?”方大姐一问三不知。

几个小时后,吴黎明从急诊室里被推了出来。他被打得不轻,脸上充血,头肿得像个笆斗似的,缠满了绷带,左腿也被打断了,上了夹板。医生说,这些人下手真狠,不过还算好,没有打到要害,只是从CT看,脑震荡较为严重,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方大姐一听又哭了起来,我们连忙劝她,把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吴黎明推进了病房。

几天后,吴黎明的伤情渐渐好转,已经能够坐起来了。我和晓芸去看他,给他带了一些吃的。他告诉我说,那天他从外边回来,快到江师时,有一段路正在修,他便下了脚踏车,推着车子向前走。天很黑,路灯也坏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有人从后边冲上来,用麻袋往他头上一套,便打了起来。“我是一毫毫也没想到,”吴黎明说,“当时头嗡地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有人路过发现了他,便打了110,这才把他送进医院。我说:“你是不是和谁结仇了?”他说:“也许吧。”

“也许?”

“是的。如果说结仇,那只有一个人。”

“谁啊?”

“白敬森!”他非常肯定地说,“因为他害怕了!”

“害怕?”

“是的。”

原来,吴黎明这段时间虽然没有告状,但并未闲着,而是在搜集淮风集团的情况。他早出晚归,多方打听,先后找了不少淮风集团的人,包括原先与贾玲玲共事过的同事,以及那些先前被白敬森撤换和调职的人。凡是能找的他都找了。“所以,白敬森害怕了,这才狗急跳墙,派人来打我。”吴黎明分析说。

“你不要命啦?”我说,“这太危险了!”

吴黎明哼了一声说:“好大事啊,捣叽叽的!这不正好暴露了他们,说明他肯定有问题啊!”他有些得意地说,那神情不像是刚刚挨了一顿打,而像是意外地捡了个大元宝。我心想这家伙走火入魔了,再这样下去非出纰漏不可。回去后,我把自己的担心对晓芸说了。晓芸说:“他这是和他们摽上了,不弄个水落石出,恐怕是不会回头了。”

又过了几个月,吴黎明的伤好了,腿也能走路了。他又带着新搜集到的材料,开始从省里到北京,从北京到省里地来回折腾了。有一天,沈小东给我打电话,说:“伙家,咱们得劝劝吴黎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感到有些奇怪,他一向懒得管闲事,怎么忽然热心起来?我说:“伙家,你怎搞也当起老曹妈了?”

沈小东说,前两天他在党校学习,一个领导碰见他,这个领导就是那个曾经接待过吴黎明的领导。他说:“小东啊,听说那个吴黎明是你的同学,你帮着劝劝他,老是这样搞,影响也不好。”

我说:“难怪呢,搞了半天,你是想顺领导的蛋啊?”

“你少跟我邪屁魍魉,”他打着哈哈说,“我这不也是为他好吗?”

这倒也是实话。几天后,我们便一起去了吴黎明家。吴黎明不在家,方大姐一见我们又诉起苦来。她说:“这怎搞呢?工作工作没有,工资工资没有,家里哄事都不管,油瓶倒了都不扶,这都不讲了。上回还叫人打得半死,差点就屁得了。就这样,还是不长记性,想想真让人胀肠子。你说这个害人精,哄时是个完啊?”正说着,吴黎明从外边进来了。自打上次被打后,左腿便不大利索了,走起来就有些拐啊拐的。方大姐看他回来了,便住了口,忙别的去了。吴黎明坐下后,便和我们讲起去北京的情况,他说他又搜集到了一些材料,但还是不够具体:“不过没关系。我又找到了几个人,”吴黎明说,“他们现在还有毫子顾虑,我正在做他们的工作。”看他那个样子,一点没有罢手的样子。

沈小东说:“吴黎明啊,我们上初中就在一起,下放时也在一起玩,后来又一起上大学,你说我们算不算朋友?”

“算啊。”

“既然是朋友,你说我们会害你吗?”

“当然不会。”

“那好,”沈小东说,“你就听我们一句劝,别再折腾了。这都五六年了,你难道还没折腾够吗?”

吴黎明眯起眼睛看着沈小东,那神情很不以为然。“伙家,”他说,“这怎搞叫折腾呢?”

“不叫折腾叫哄个?”沈小东说,“我问你,你究竟图个什么?就算是为贾玲玲,该做的你也都做了,对不对?”

吴黎明说:“这事起头是为她,但现在也不光是为了她!”

“那为个哄?”

“哄也不为,”吴黎明说,“我就是不信这个邪。”

沈小东听了直摇头,回来的路上,他对我说:“伙家,这人彻底完了,咬卵横犟,一根筋到底。没救了,真没救了。”

13

又过了几年,我们这些老三届都陆续退休了。吴黎明也办了退休手续。本来,他从那家公司辞职后,便成了无业游民。因为年龄渐大,身体机能也出了问题,经常生病住院,可由于没有工作,连个医保也没有,生活更加困难。他的情况引起了“江师”金书记的注意。金书记就是当年数学系的辅导员,吴黎明和贾玲玲都是他的学生,他知道吴黎明这人有才,对他的境遇也很同情,便在党委会上力排众议,让吴黎明重新回到数学系工作。

吴黎明回到数学系后,除了代代课,搞点研究外,任务并不多。业余时间或寒暑假,他仍是左三发,右四起地往省里跑,往北京跑。同学们开始还关心这事,有时碰见了还要说一说,问一问。时间一久,便都疲沓了,连问都懒得问了。

我退休后,除了写作、看书,便是在家带孙子,对外边的事也越来越不关心了。不仅很少外出,就连同学们的聚会也是能推则推。正所谓“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2015年,全国反腐力度越来越大,一个个大老虎小苍蝇不断被揪出来。有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散步,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消息,淮风集团董事长白敬森因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报道称,白敬森是在一次会议上被带走的,在这前一天,他还高调地在电视上接受采访,大谈清正廉洁,以及企业如何在新形势下再创辉煌。听完这个报道,我连忙给吴黎明打电话,可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接。我接着又给沈小东打电话,问他是否知道这件事。他说早知道了。

“没想到,”我说,“吴黎明告了这么多年,总算让他告成了。”

沈小东说:“你别抬举他了,这事和他有毛关系啊?据我所知,是上海一个什么案子把白敬森牵出来的。”那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

我说:“你不能这么说吧?就算是上海的案子把白敬森牵出来的,那也不排除吴黎明的功劳吧?他告了那么多年,难道一点作用也不起吗?”

沈小东看我这么说,也不想和我抬杠,便敷衍道:“也许吧。”接着便转了话题。

我们又聊了几句,我便挂了电话。这边电话刚挂断,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我一看来电显示,是吴黎明,便说:“伙家,刚才去哪了,怎搞不接电话啊?”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学贵是我啊,我是你嫂子啊。”

“哦,是嫂子啊,”我说,“吴黎明呢?”

“他住院了。”

“又怎搞的?”

方大姐说:“哈个晓得哩。昨晚好好的,坐在房里看电视,不知怎么就突发脑溢血了!”

“脑溢血?”我说,“要紧吗?”

她说还好,得亏发现得及时,已经脱离危险了。放下电话,我便赶去医院。吴黎明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正在吊水,但嘴巴明显向一边歪去,说话时嘴里像含个烂桃子,呜咙呜咙的,手也战战簸簸,不大好使唤了,不过情绪还不错。我说:“伙家,好消息,白敬森被抓了。”吴黎明点点头,说是已经知道了。

“你的心愿总算完成了,”我说,“贾玲玲地下有知也会感谢你。”

吴黎明说:“哄个谢不谢的?我早说过我要报答她,男子汉大豆腐,说到做到。”他咧开嘴巴笑起来,就像当年送收音机给我一样。我看着他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心里突然有些苦涩:“唉,想想都十年了,真不容易啊!”

“你叹哄个气啊?”吴黎明说。

我说:“想想也亏,如果没有这件事,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成就不说了,起码评个教授没问题吧?”

吴黎明满不在乎地眯起眼睛,说:“呔,伙家,人怎搞不是一辈子啊?评上教授又怎样,也不多长块肉,你说对吧?”

我说:“对,好大事啊!”

吴黎明笑了起来,嘴巴歪到一边,那模样让人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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