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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Disillusionment(1)

1

我这几根排骨,一定会断在你这个理想主义家的墙根下!这是螺螺当年跟关子良说的话。

2

离开小岗之前,关子良跟螺螺认真谈过,都是关于未来和命运的大主题。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一出去,就再也不可能回小岗了。关子良说完,看着螺螺。螺螺说,管!关子良在螺螺的话后面听出了几丝勉强和茫然,于是他郑重地说,你也别嘴不当心的家。这个事你可要想清楚了。螺螺显然犹豫了一下,但是,他马上一拧脖子说,管呢!他把“呢”字拖得很长,发出来的声音是“泥”。脸上带着一种甜不甜、咸不咸的笑容。正当关子良猜测这个笑容时,螺螺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去哪呢?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么问时,他拿出了一张学校开的介绍信。这种介绍信关子良很熟悉,是大学毕业时,学校人事处开的,目的为了帮助毕业生就业。关子良不仅有这种介绍信,他还收到了学校和南京造船厂签的实习合同,只要拿着这个合同复印件,关子良就可以在那个地方得到实习的机会,只是,当大多数同学都往江边赶时,关子良却留下了脚步,因为他不想平庸,不想接受学校的这种赏赐和安排,现在,面对着螺螺的这封介绍信,他委实有些动心。恰在这时,螺螺问他,你不也有吗?要不我们就去南京,离家还近,小拇指到大拇指那么远。

显然,在往何处去这件事上,螺螺想当一次家。

关子良没有回答螺螺的话,而是用力地看着远方。远方很远,很自私无量的样子,关子良看它时,目光显得稀薄而冰冷,像是被一阵阵幽深吸走了,显得极为苍白和空洞。螺螺顿时有点儿泄气,也跟着关子良向远方看。远方泛着鱼肚白,好像许多答案都在那里飘着。

过了一会儿,关子良说,去广州。

螺螺立刻把脸转过来,定定地看着关子良,目光显得非常深刻。

关子良看到了,他问,怎么?那里需要门票吗?

螺螺笑了笑,同时让人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关子良说,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我想为自己做一个证明!关子良说这句话时,咬了咬牙!他咬牙时,脖子上的一根筋凸了出来。

螺螺说,其实,你应该远离那里的……

关子良一拍树干,眼看着远方说,就这么定了。又说,跟我走,也许就是殉葬,你要慎重。

螺螺低头想了一会儿,眼角露出一种很少有的狡黠,他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这些年来,螺螺对关子良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为此,这句话显得他特别理性和成熟,也非常要害。

关子良一拉螺螺,两人沿着一条田埂向田野深处走去。田野显得很瘦,很寂寥,两人走进去时,立刻被一片荒芜的苍黄之色模糊开来。

这时,关子良伸手从田埂上拔出一根枯草,一边在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一边说出了自己的宏伟计划。

关子良的计划是,先在广州的一家涉及机电制造和销售的大企业找一份工作。三个月后学成跳槽,然后申请大学生创业基金,自己开一个机电批发和销售的公司,一年盘活资金,还清所有贷款并有盈利,两年完成资本积累并形成扩张,三年做到广州机电营销一哥的位置……

不知为什么,螺螺就是不能看到关子良牛哄哄的样子,一看到关子良在那里发疯癫,螺螺就会脑髓流失,满心只有一个愿望,你关子良跳楼,我马上跟着,而且专拣十层以上的跳。

3

正如关子良所说的那样,广州果然不要门票,关子良和螺螺说来就来了。

坐在公交车上,大城市的气息把车内灌得满满的。犬牙交错、断刺一样的高楼、抻得很远很宽的马路、茂密的奇形怪状的树和诸多新鲜的植物、蝗虫般密集流动的摩托车队、长得白生生的水洗了多少遍似的男女……螺螺稀罕得脸颊潮红,嗓子里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那种呻吟声。因为要将远近的风景看得全面,他的腰杆子绷得直直的,喉结显得突出而尖锐,嘴角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笑,激动时,还会情不自禁地颠一颠身子。

其实,关子良也很激动,但是,他要比螺螺矜持得多,此时,他的心里押着两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张大器和庄晨晨正在某处待着,或许马上就能在下一班公交车站台上相遇。

大城市的兴奋就如过年时孩子们手里的烟花,刺啦一下就没有了,刺啦一下就淹没在大城市给他们提出的诸多问题中了。要赶紧找工作,要租房,要搞清免费厕所在哪里,要搞清附近可有十元以内的洗澡堂,要搞清是否有一条幽深的巷子,其间最好有一个残疾人开的理发店,收费也在十元内……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关子良和螺螺就住在离市中心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小旅馆里,一晚五十元。在广州,这个价位过于低贱,但对于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工作,没有进项的关子良和螺螺来说,就有点贵了。另外,关子良为了能稳住螺螺,自己交了大半房租,吃饭时,也多是自己掏钱,眼见着藏在衣服内层的钱包越来越瘪,关子良心急如焚,情绪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今天,关子良感觉自己的胃突然疼痛起来。那种痛没法描绘,他只是觉得一条泥鳅在稠腻的泥里蜿蜒而盲目地走,那种古怪的游离感和拖曳感,让他恶心。

痛了一会儿,关子良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他和庄晨晨在沙滩约会的日子。这样,这种疼痛马上就具体和鲜明了,还带着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寒意。

外面在下雨。窗玻璃上溅得到处都是水珠,看上去细碎而尖锐。此时,关子良总觉得挂在玻璃上的雨水像一种什么液体。他终于想起来了,像眼泪。像!真像!他叹了口气。

这时,螺螺推门走了进来,左手拎着两瓶啤酒,右手拎着一大包卤菜,浑身都被雨水打了遍。见关子良坐在那发呆,他一边把啤酒和卤菜一股脑地堆在桌子上,一边说,把腿放下来,蛋蛋都露出来了!关子良忙把腿放了下来。螺螺问,发什么呆?想她了吧?我知道。螺螺说,眼角的神情像一个不良女人。说话间,他把床上的被子掀到一边,又将一张晚报铺在床板上,然后把碗筷和卤菜都摆好了。

这期间,关子良一直没搭理螺螺,见螺螺把“桌子”摆好了,他把啤酒一一拿过来,然后啃地瓜一般,咔嚓咔嚓,连着两下,将瓶盖子咬开了。

螺螺把一只鸡大腿放在关子良的面前说,我给你讲个桃子的故事。

关子良似乎来了精神,你讲。他说,举起酒瓶喝了起来。

螺螺就说起了他听到的一个故事。按螺螺的话说,这个故事很古老了,都掉漆了。

故事中提到,在一个依然贫困的村庄,一对年轻人相爱了。桃花开了会落,潮水来了会退,他们发誓相爱到永远。但是,生活原来是人生中最大的激流,它来到时,年轻人的爱情就会出意外。于是,女孩离开了男孩,然后去了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在那里,女孩很快就碰到了另一个男人,高大,俊朗,潇洒,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声音里充满了磁性,并有金属的颤动声。

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这是一个事业有成,博闻强识,有着强烈事业心的男人,而且视野非常广阔。

在那个城市里,女孩尝试着远离那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就是旋涡,女孩挣扎了几次还是被深深吸引了,从肉体到灵魂,完全陷落。

当初,女孩离开那个男孩时,男孩说,你去吧,我在家里看桃园。我会让桃园生出许多桃子来,到那时,我们就不饿了!

女孩非常崇拜男孩,非常崇拜男孩这句话。因为,那个村庄,当初因为饥饿,因为桃子,发生过一场革命,桃子对于这个村庄上的每一个人都非常重要,意义不同寻常,它几乎是这个村庄为之努力的目标,是他们生活和生命的终极目标。

但是,女孩和这个城市男人接触后才发现,世界之外还有比桃子更有意义的东西。人光有桃子是不够的。

当这个女孩完全从桃子里逃出时,我们那个乡下男孩还沉浸在他的桃子里。

仅仅两年,我们的乡下男孩和女孩已经无法在桃树下对话了。女孩已完全被那个城市男孩所迷倒,并决定以身相许。

女孩的眼光不错,那个城市男孩大凡承诺过的,都兑现了,并不顾父母的反对,和女孩结了婚。

有人在大街上碰到过那个女孩,那女孩说,她很幸福。还有,她实在想不起家乡的桃林和那些桃子了。

故事说完了,关子良没有吭声,只是吃菜的速度更快了。螺螺伸手挡住关子良去抓菜的手,问,子良,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故事吗?

关子良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是尴尬的,然后继续吃他的东西。

螺螺说,我看得出来,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你还在想着那个人,为她担心。因为你心里还有爱,还有迷惑。现在,我把故事讲完了,你也该安心了。不要再爱了,她确实不属于你了!你现在所有的爱,她都感受不到了,哦!这样说也不确切,也就是说,你所有的爱,对于她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她的心死得比你早!懂吗?

螺螺这么说着,用筷子去夹花生米,但是夹了几次也没夹住。关子良则伸手抓了一把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撂。关子良在咀嚼那些花生米时,用足了力量,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关子良的样子让螺螺一阵阵心痛,他觉得关子良在咀嚼时,那一颗颗花生米好痛,好苦!这么想着,螺螺感到鼻腔里一酸,头低了下去。

关子良看见了,问,怎么啦?

螺螺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下来。

关子良笑了笑说,为我?呵呵,多大的事。说着,把一卷手纸往螺螺面前一撂。螺螺撕了一点手纸,在眼睛上堵着,好像那里要决堤。这时,关子良忽然感到,世界一大,人就成熟了,螺螺来到广州就成熟了。他用两个手指头做出一个叉子状,然后奇怪地抵在螺螺的脖子上说,来,干杯!到处都有桃树。

4

半个月后,关子良和螺螺终于找到了工作,地点在广州市番禺开发区,单位叫斯路卡电器股份有限公司。其实,关子良先前也找了几家电器公司,其中有一家正是关子良所学的机电一体化专业,但是,螺螺认为斯路卡电气股份有限公司的名字洋气,有海腥味,将来出去跟别人说,或者说打电话回家跟家人说,也好听,唬人。关子良这一次没有坚持,他觉得应该迁就一下螺螺,给他一点信心。

工作有了眉目后,关子良和螺螺对生活做了分工。关子良知道螺螺华而不实,不能吃苦,给他的主要任务是租房。当自己把工作上的事情衔接好后,螺螺把租房的事情也联系好了。地点偏了点,离工厂四十多分钟的路,房价还好,每月七百元,螺螺说,房东家的男人跑长途,女主人四十多岁,有两个女儿,貌若天仙,对我没有任何意思,倒是女主人对我,哼哼……你看可能住?关子良说,管!如果女主人对你哼哼,我们的房租就会越来越少了。螺螺认真地说,如果那两个女儿看上了你,房租就会越来越多啊!关子良笑了,螺螺也不知深浅地笑了。

其实,这种笑声很快就被这个城市给收了。

在广州,斯路卡是高新技术产业,主要生产可编程控制器(PLC),触摸屏、变频驱动、智能机器视觉系统等。进厂后,关子良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羞愧,在课堂上学的那点知识,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用。

跟大师傅是跟不上了,关子良和螺螺只能在回收车间做售后。所谓售后,听起来很好听,其实就是为维修环节清洗回收设备。偌大的厂房里,到处都是敲击声、冲洗声和铲车的铲子摩擦地面时发出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工作时间也长,一天十小时,没有三班倒,没有节假日。实习期工资一千五百元,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补助。

在斯路卡上班不到一个月,关子良对这个城市,对未来的所有的浪漫想法都被弥漫在车间里的汽油味覆盖了,一时间,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并常生绝望之情。最为疲惫和烦躁时,他甚至想丢下倒霉的螺螺一走了之。但是,这些都是他的想法而已,一想到父母亲的期待,想到庄子上的人明里暗里看自己的眼神,想到自己对螺螺的承诺,尤其想到张大器和庄晨晨,想到自己南下的目标和决心,他便振作起来,他想,也许熬过三个月,事情就会好转,谁能说传说中的狗屎运就不会落在自己的身上呢!

但是,这里的三个月对于关子良来说真是太长了。

那天,关子良下班后先回到了出租屋。掀开锅盖后,令他惊喜的是,锅里竟然有半锅面条汤,显然是螺螺吃剩下的。他几乎是扑了过去,然后拿起勺子,一口气将半锅面条汤喝个精光。那面条汤原是凉的,喝在肚子里,让他感到有一阵生硬的寒冷的感觉向下坠。但是,却让又渴又饿的他满足了许多,于是他上床就睡了。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关子良听到啪的一声响,他睁眼一看,是螺螺回来了。此时,他正将一只塑料凳子狠狠地踢向一边,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关子良刚想问,螺螺突然把灯灭了,然后直接钻进被窝睡了。

螺螺的行为有些反常,关子良便猜度着:可能是太累了。

螺螺工作的三车间离关子良的车间不远,是打包的。就工种来说,手里的活要比关子良轻,但是,关子良太了解螺螺了,别看生在农村,在家就是个公子,一点苦吃不得的。一天十小时,像个机器人,一时不歇地干,真够他受的,为此,关子良可没少鼓励他。

或许是受了别人的欺负。

在打包车间,工人来自全国各地,扎堆意识很强,先来的抱成团,专门欺负后来的。尽管螺螺没有跟关子良说到他被人欺负的事,但是,关子良觉得,在这种环境里,一脸文艺范、喜欢时不时地吐些酸词的螺螺和那些工人太不搭了。还有就是,最近,关子良听说,螺螺所在车间的那个查主任,打螺螺进车间起就看不惯螺螺,先是大声提醒,接着是训斥,现在开骂了,因此,关子良在自己上班期间,没少过去和那个查主任套近乎。几次交往,关子良觉得这个查主任不是个善茬,脸上笑时,能听到腰间刀棱子响。

想到这些,关子良想问问螺螺,但是,转而又想到,今天,螺螺如果真是受了这个主任的气,自己问了,反而有揭疤的意思,不如留些时间,让人和事烂在一起算了。这么想着,他翻身又睡了。

关子良刚睡到混沌一片,忽然听螺螺说话了。

我一天没吃饭啊!你哪怕给我留一口也是好的。

关子良一下子醒悟过来,这才知道,那面条汤压根就是螺螺为自己留下的。我考!我还以为是你剩下的。

关子良接连叫着,不停地□着自己的胳膊。

对于关子良的这种回应,螺螺没有搭理。关子良感觉黑暗里到处都是尴尬,他说,要不我去买点什么。关子良这么说时有点心虚,他记得早晨出门时,身上只有两块钱了。在这个地方,两块钱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好在对于自己的殷勤,螺螺没有吭声。

外面在下雨,关子良感到浑身都疼,听螺螺没有任何表态,他索性也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螺螺说话了。他说,你说三个月就可以学成跳槽,然后搞一个什么公司。什么公司?也弄这个?

关子良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羞辱,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愤懑。因为,他是第一次听到螺螺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这口气里有不信任,有责怨,有嘲讽,也有藐视,这让关子良怒不可遏,但是,想到是自己把螺螺带到了这个鬼地方,想到是自己一口不留地喝了那半锅面汤,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沉默了一下,他问,你后悔了?

关子良问话时,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十分严肃,显得很庄重和有气息,他想,螺螺一定会慑于他的威严,赶紧闭口,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搪塞自己刚才说的话,把嘲弄和不信任粉饰成一种肯定和赞美。他觉得螺螺会这样的,他太了解螺螺了,非常感性,经常会为自己在激动时说的话后悔得要死。他觉得,他在螺螺心中一直是偶像,今日,螺螺之所以反常,完全是工作压力所致,这会儿,一定平静下来了。

但是,螺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说,是的,我真后悔了。

关子良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这种跳动是因为螺螺的回答,也因为一种出于对孤独和遗弃的顾虑。是的,此时,他还真怕螺螺会突然离开自己。也就在这转眼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是螺螺一直在支撑着他。正因为如此,他没有回螺螺的话(如果换以往,他会大声说,后悔就走开,少来这一套)。这种软弱显然是螺螺逼出来的,这使关子良很伤自尊,很委屈,眼睛一热,他感觉自己快要流泪,忙忍住了。就在这时,他听到螺螺在悄悄地抽鼻子,不用说,螺螺哭了。

螺螺终于先与自己表达了软弱,这让关子良很欣慰,他忙镇定一下,又调整一下呼吸,然后放缓语气说,我们刚出来混,就跟雨天出门,哪有好路给你走。我就不相信,这雨就一直下,等明天出太阳了,不就管了吗!又说,你看车间那些人,也不跟你我一个样,照样累,照样苦,最后比什么,就是比耐力!

这些话充满了哲理,但对于关子良来说,也都是鬼话,因为,他自己都坚持不了了,但是,此时,面对着情绪极度低落的螺螺,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希望自己的话能让螺螺振作起来,继而,自己振作起来,再互相给力和慰藉。

螺螺一直没吭声,于是,那黑就越来越结实,搁在关子良和螺螺之间,像铁板一样。

关子良有些泄气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想讨要个虚实,就试探着说,螺螺,如果你真坚持不下来,或者说,你真对我没有信心了,就不要勉强了……那就离开吧。

螺螺没有再接关子良的话。

雨夜。很长。

5

关子良和螺螺的班相差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关子良下班时,螺螺还在上班。下午下班后,关子良换掉工装,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三车间,他想看看螺螺可在。

关子良站在车间第四排窗户前,透过面前的一丛芭蕉树往里面瞅,瞅了一圈没有见到螺螺。关子良有些不安,索性钻过芭蕉丛,跑到窗户跟前往里看,但是,连天桥都看了一遍,仍然没有看见螺螺。而此时,车间正忙着,那个姓査的主任钻进一组电机里,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接着又像虫子一样从电机里退了出来。

关子良确信螺螺不在车间后,他的心更加不安了,便走了进去。

关子良直接走到査主任面前,然后向査主任打听螺螺的消息。关子良显得非常谦逊,非常恭敬,但是,查主任自始至终都是冷冷的,爱理不理的。回答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最后,他一边接过旁边的徒弟递来的烟,一边说,小岗村的嘛,当然牛×!

查主任的这句话让关子良有点意外。刚进厂时,关子良和螺螺有过一次讨论:该不该说他们来自小岗村。最后,意见统一了:要说,而且要大声地说。两人心里都有一份依赖:提到小岗村,别人就得刮目相看。这一点,关子良尝过甜头。上次,他去常州找庄晨晨,那个保安就因为关子良说他是小岗村的,才乐意帮了许多忙。

但此时,说到小岗村时,关子良从查主任的脸上,除了看出不满,还有嘲讽。他内心的那种自尊自大一下子又上来了,正想反击几句,但还是忍住了,然后转身走了。

待关子良快走到车间门口时,查主任说,哼!什么小岗大缸的,就是他妈的要饭大户。

关子良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冷眼看着查主任说,你说什么?

查主任一愣,但是,他马上甩掉手里的烟,站了个丁字步说,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啦?

关子良不甘示弱地向前走了一步。

查主任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说,哟!在我的地盘上还有犯浑的,来!

说着,查主任三下两下就把身上的棉衣撸了,接着,又刺啦一下扯了内衣,露出一片黑黝黝的胸膛来。车间里很冷,查把棉衣脱下后,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边啪啪地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脯,一边说,你来,来啊!

关子良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还算温和的查主任反应竟如此强烈,一时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时,有人上去阻挡查主任,有人过来劝关子良,也不是劝,就是把关子良一个劲地向车间外面推,手上用力很大,一点都不客气和友好,只是几下,就把关子良推出了车间。接着,关子良身后的声音就更大了,埋了你!他妈的,早晚撵滚蛋,还好意思提小岗村,就他妈穷要饭的,不在家等政府救济,跑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埋了你,早晚撵滚蛋……

6

受了一肚子气的关子良回到出租房时,螺螺正在看一张地图。见关子良进来,他打了一声招呼。关子良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然后去洗脚。洗脚时,关子良问,真不想干了?螺螺转过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正想跟你说呢。关子良说,不用说,你自己决定好了。螺螺也就不吭声了。正常的话,关子良应该问问,你是怎么打算的,可有去向,是否还在这住。但是,此时,他心里有气,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关子良不说话了,螺螺显得很无聊,再看地图时,目光就显得很空洞,地图在他手里也显得松松垮垮的。

洗完脚,关子良上床就睡了,只是睡了一会儿,他就平静下来了。他觉得,螺螺是自己带出来的,自己有责任问问螺螺的想法,于是,他又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说,做人不能让人看不起,即使走了,也要讲清楚,对不对?我觉得,你应该回车间一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的。

螺螺听关子良这么说,沉吟了一下,说,我不想去了,工资也不要了,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个姓查的。那张鞋垫子脸也太难看了,跟在菜缸里腌了半年一样。

听螺螺这么说,关子良想讽刺他几句,但是,关子良克制住了,问,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螺螺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说,子良,你……有没有考虑过跟大器,跟张大器谈谈。

关子良看着螺螺,螺螺忙把目光移到一边。关子良嘴里发出一声急促的轻微的声音,然后他把脸转向了另一边,但只是一会儿,他突然坐了起来,然后说,哎,螺螺,你这个时候叫我跟张大器谈是什么意思,向他投降?让他收留我俩。好主意,很好!

螺螺想解释什么,但是关子良一点都不想听,关子良越发激动地说,我告诉你,螺螺,不要提醒我,你如果干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他。水往高处流,人往低处走,可以理解!你去吧,现在就去。

话应该是这样说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关子良也意识到自己说反了,但是他不想纠正,他觉得这句话这样说,对螺螺来说也合适。

螺螺不说话了,好像很在乎关子良的这通火。

关子良却没有平息,他说,螺螺,你知道我最恶厌你哪两点吗?干事没有主见,碰到难处就想绕着走。你这样下去,永远都没有出息……

若是平时,这句话根本就不是问题,而此时此刻,螺螺显然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好了好了。

螺螺说完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脸黑黑的。

7

关子良发现,接连一个星期,螺螺都没有上班,再一问,螺螺确实辞职了。对此,关子良又气又有些自责。气的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螺螺终于表现出了软弱,果然背离了自己。自责的是,平时,他知道螺螺并不讨厌张大器,并且还颇为崇拜。在张大器和自己当中,螺螺就是活塞,哪边吃力,他就会往哪边滑,只是平时,张大器在家少,自己和螺螺在一起的机会多而已。这一回,螺螺若是真投奔了张大器,完全是被自己逼的。还有,他觉得,自己把螺螺带出来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那天晚上,自己的话也确实说得太重了。还有,从小岗村出来时,他曾气壮山河地告诉螺螺,在他们没有红遍广州之前,一定不要把他们南漂广州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现在,螺螺一旦投奔了张大器,自己的处境很快就暴露了,张大器肯定要笑掉下巴了,庄晨晨也更看不起自己了,而后者才是最为重要的。

绝不能让螺螺投奔张大器。

关子良决定和螺螺谈谈,可以的话向螺螺表示一下歉意。但是,螺螺自从离开出租房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至少可以说,关子良再也没有和螺螺在出租房相遇过。

这天,关子良请了假,在家专门等螺螺。大约是晚上十二点,螺螺回来了。

见到螺螺,关子良心里很高兴,特别想问候一番,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觉得,是螺螺先背叛了自己,螺螺应该先跟自己搭讪。

螺螺说,我回来了。

关子良问,真不上班了?

看上去,螺螺很憔悴,他笑了笑说,我正想跟你说。

螺螺显然想解释什么,但关子良打断他问,找到工作了?

螺螺说,嗯,已经上班了。

螺螺这么说时,脸上竟然带着一种难以自已的笑。

螺螺的这点得意没有逃过关子良的眼睛,有一种失落感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地砸在关子良的心上,他很噎地说,祝福你。说到这,又有一种委屈和孤独紧紧地缠绕着他,令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原先准备的那么多的话都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

见关子良往里屋走,螺螺说,子良,我那个单位叫辛巴克文化娱乐总会,在新湾仔那边,离这里很远,以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会越来越少了,你自己保重。

螺螺这么说,也就等于告诉关子良,他螺螺并没有去找张大器,这让关子良的心里好受了许多。关子良说,哦,那祝福你。说着,他看了螺螺一眼。他发现,螺螺今天穿的是新皮鞋,衣服也是新买的。手指好像漂白了似的,又白又细。关子良问,什么工作?

文员。螺螺说,好像被谁从后面捅了一下,身子震了一下。

工资呢?

螺螺嘴角又带上了一种得意的笑,说,那个……还好吧。但看关子良盯着他看,又说,快几千了吧。

关子良上下打量了一番螺螺,笑了笑问,你是站着几千,还是睡着几千?

螺螺笑着说,你胡扯什么,肯定站着。

关子良好为人师的毛病又来了。他严肃地说,螺螺,你找到工作,我真心为你高兴,不过,这个工资和你的本事有些出入。

关子良的话显然让螺螺有些不快,螺螺说,啊,什么意思?我没偷啊!

关子良忽然意会到自己又激动了,他说,那好,我祝福你,你自己保重。

螺螺舒了一口气说,放心,我没事的。

关子良又上上下下看了螺螺几眼。

时间很快,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在这两个月里,螺螺只回来过两次,这两次给关子良留下的印象很深。第一次,螺螺是回来拿衣物的,看那个随便捆扎的劲,不用说是要扔了。螺螺在打包时,关子良发现,螺螺的桌子上放了一部诺基亚手机。第二次回来是3月19日,逗留的时间很短。当时,关子良还在睡觉,等关子良醒了,他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双新鞋子,一大包零食,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手机号码。这些天来,关子良虽然知道螺螺有手机,但是,他从没向螺螺要过手机号。

螺螺买的鞋子是名牌,耐克的。有张发票塞在鞋里,八百多。关子良长这么大也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但是,他没有穿,也一直没拨过那个号码。

这天下午,女房东来了,手里牵着条狗。见到那狗,关子良忙向屋里侧。他不是怕狗,他是不想看女房东的脸,因为,他已经欠下好几个月房租了。

但是,那条叫露露的小狗,还是把女房东牵到了关子良面前,然后昂着头,骚骚地看着关子良。关子良再也无法躲藏,有些尴尬地向女房东笑了笑,心里急想着对策,想着一些可以搪塞的话,但女房东的脸上先笑开了,整个人像一枚刚剥开的豌豆。她说,谢谢啊!因为笑得很开,脸上都掉粉渣了。

关子良纳闷,一问才知道,有人把他一年的房租都交了。

不用说,这事是螺螺做的。关子良有些感动,这时,女房东斜睨了一下关子良说,你同屋的比你活欢,要不要给你介绍介绍,嘻嘻……

关子良有些意外,他问,你说什么?我朋友的工作是你介绍的?

女房东打量了一下关子良,然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牵着狗走了,可那狗好像对关子良有些意思,硬是要回来,最终还是被牵走了。

女房东走后,关子良反反复复地想着女房东的话,反反复复地想着女房东说话时斜睨自己的样子,越想越感到女房东的话里有话。

这天下班后,关子良找了螺螺给自己留的手机号码,然后直奔大街。在电话亭里,关子良开始拨螺螺的手机,但接连几次都没有拨通。关子良又换了几个时间段,仍然没有打通。

关子良的心彻底乱开了。

今天车间大修,晚上八点后,组长宣布这几日放假,关子良当即决定去找螺螺。

8

辛巴克文化娱乐总会平地四层,夜,整栋楼置身于灯光之中,有一种玄幻和透明之感。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刻不停,两个穿制服的服务生不停地向客人鞠躬、致谢,甚至说些恭维之话。两侧的树影里,蛰伏着各种各样的小车,一个比一个高档。

这般豪华让关子良心里略虚了一下,但是,他还是走了过去。

当关子良走到门口时,一个服务生一边向关子良鞠躬,一边歪着脸,向上看着关子良。

是的,关子良的穿着和进出这里的人反差太大了。

关子良看懂了服务生的意思,他故作高傲地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龙小小的吗?他又说,也叫螺螺。

服务生脸上带着淡淡的非常职业的笑说,没听说,先生。

关子良提出要见负责人,服务生也没拒绝,只是用对讲机喊了几句,一个穿黑色制服、露着洁白大翻领的女领班便疾步走来了。听关子良说要找一个叫龙小小的人,她肯定地摇了摇头。

关子良不死心,下意识地向里面看了看。大厅就在眼前,被一块巨大的玻璃墙挡着。大厅内灯光很暗,很暧昧。沙发上,坐着许多男人,此时,有个黄毛女孩正把一个男人领走,看风情,关子良知道,这里与文化毫无关系。

离开辛巴克,关子良又打了螺螺几次手机,仍然没有接。关子良只好往回走了。此时,关子良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幢大楼,心中很迷惑:不知是螺螺在撒谎,还是这个城市在撒谎。

这天下午,关子良正准备上班,螺螺突然回来了。头发倒是很整齐,好像还打了摩丝,但人显得很憔悴,泡菜一般,眼角发青,脸有些肿胀,加厚了似的,显然被人打了。

本来,见到螺螺,关子良是有许多话要问他的,心里也满是火气,现在,这些东西都跑得没影了。你怎么啦?关子良急切地问。

螺螺用手挡着脸,笑了笑说,摔了一跤。这么说着就睡到床上去了。

在螺螺躺在床上的时候,关子良发现,螺螺的背后是脏的,有一大片污垢。关子良觉得那应该是吐酒后的痕迹。但转念一想也不对,螺螺根本就不能喝酒……脑海里乱了一会儿,关子良说,我去找你了。

关子良的话让螺螺有点意外,整个人僵在那。一会儿后,他说,嗯嗯,我已经离开那了。

关子良觉得螺螺的这句话是能对得上的:想必是螺螺误入了那个地方,干了几日,看出了端倪,抽身了。你又去哪了?关子良问。

螺螺嘴里嗯了一下,支吾不清地说,换地方了。说着,翻了一个身,将被子掖得更严实了。

关子良感到螺螺分明不想跟自己说话,又看螺螺那副狼狈相,不忍心再打搅,决定先上班再说。

但是,等关子良回来时,螺螺又走了。关子良在屋里找了一圈,惊讶地发现,凡是与螺螺有关的东西都没有了。关子良心里一凉,再次去小店打了螺螺的手机。螺螺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关子良一夜没睡。

9

随后的两个月里,关子良一直联系不上螺螺。这两个月对于关子良来说十分难熬。本来,当螺螺离开他时,他不仅想离开这里,甚至有离开广州的想法,和螺螺失联后,他觉得自己绝对不能走,只要自己不走,螺螺出事了,就有可能来找他。这期间,他还想回到小岗村,看看螺螺是不是受不了这里的苦,又不好意思说,干脆溜回去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螺螺真回去,自己回到小岗村后,脸又往哪里放。思前想后,他决定留在原处。

这天晚上,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关子良还是睡不着,他决定再去辛巴克。他想,螺螺曾经在那里干过,尽管离开了,那个公司里一定会有备案,或许还能找到螺螺现在工作的地方。想到这里,关子良爬了起来。鉴于上次的教训,这次,他刻意修饰了一番,还穿上了螺螺买的那双耐克鞋。

关子良来到辛巴克时,已快到夜里十二点了,他正准备向里走,突然站住了,他竟然看到了螺螺。

此时,螺螺正和一个穿短裙的女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往外走。“旗袍”显然是喝多了,身子软软的,脚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像是从土里生出来的海藻一般。螺螺穿着制服,这制服和门口迎宾的服务生的制服一模一样。

三人颤颤着走到一辆红色大奔前。那“短裙”先将车的后门打开,然后去发动车子。这边,螺螺则继续扶着“旗袍”,小心地往车里塞。先前,“短裙”松开手去开车门时,那“旗袍”就半缠绕在螺螺身上,待“短裙”去开车了,“旗袍”几乎趴在了螺螺的怀里。螺螺把她往车里塞时,她则死死地拽着螺螺,等她整个人进了车子,突然把螺螺也拉了进去。

显然,螺螺在车里是有挣扎的,但是,“短裙”很快就从驾驶室出来了,然后用力关上车门。

待“大奔”流星一样地向街道深处开去时,关子良终于反应过来,他撒腿追了上去。只追了几十米,那车就跑远了。关子良忙拦下一辆出租车,紧紧地跟在后面。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色苍白,听关子良说要追前面的大奔,他打了个哈欠问,女朋友?关子良说,男的。司机换了一下挡说,那不容易。我帮你追。说着,他神秘地笑了笑,喉结显得特别尖细。关子良看了一眼司机,觉得他很贱。

在一个叫尚城的小区,关子良追上大奔了。但是,门卫却不让进,说拜访必须经过被访者同意。关子良编不出最好的理由,只好退到一边。

在等螺螺期间,关子良想了很多:螺螺分明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愿告诉自己?螺螺在这里显然是做他妈的服务生了。那就好好做,好好地像大门口那两个服务生一样犯贱好了,怎么又和女人搭上了?最后,关子良还是往好处想了:作为服务生,螺螺一定是送女客人回家了,过一会儿一定要回来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螺螺没有出来,又过了一个小时……

就这样,一直挨到天亮,关子良也没见螺螺出来。此时,关子良深深叹了口气,他判断出,螺螺做鸭子了。

他很愤怒,也感到羞耻,突然想到满嘴理想和奋斗的螺螺,竟然撅个瘦瘦的腚,像烤干的螳螂一样匍匐在那个女人的胯上,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10

关子良病了,连请了好几天假。病不大,但是,他就是不想起床,整个人像是被挤了,细细的,软软的。

两天后,他渐渐摆脱了对螺螺的各种想法:自己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对于螺螺来说,当鸭子也许是光宗耀祖的事呢!将来,自己披着破麻袋回家,螺螺开着大奔回家,谁还会在乎你鸭子,还是鹅呢,那时的人还不都拣有风光的看。

这种自我安慰让关子良内心的平衡维持了三天,那天晚上,关子良又去了辛巴克。不行,不能丢下他!他丢人,我又好看在哪里。

这是关子良决定找回螺螺的心里话。

还是那个点,关子良直接往大厅里闯。在往大厅去的时候,关子良的内心变化非常大,先前金碧辉煌的辛巴克变得那么灰暗和肮脏。关子良都想好了,如果服务生敢阻拦他,他一定会将他摔到一边。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十个指头都燃烧着火苗,点谁谁着。

他想错了,这里是休闲娱乐场所,进来的都是高贵的,在外面溜达的才会被不屑,所以,当关子良走到那两个服务生面前时,他们一起弯腰,脸上的笑容无比下作。这或许增加了关子良的勇气,他的胸膛立刻就挺了起来,然后,他便向声音最为喧嚣的场内走去。

这是演艺大厅,圆形的舞台上,几个俄罗斯姑娘正在表演,穿得都极少,在男人们热辣辣的目光下,如蛇一般摇曳着身姿。舞台下有很多卡座,一般是两只沙发一个茶几算一组。在暧昧的灯光下,一对对或一群群的男女,蜷缩在一起,或亲昵纠缠在一起,或淫荡地笑着,旁若无人。

这个景象迎面扑来,令关子良感到陌生而又刺激,同时,这种有点离奇的感觉又让他有些恶心。正在东张西望中,一个着褐色长围裙的女服务生走了过来。走近关子良后,女服务生微笑着声音小小地问,先生,有约定吗?关子良摆了摆手。关子良摆手时,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这好像吓到了那娇小的女生,她忙退到一边。就在这时,关子良看见了螺螺。

在一个金色的柱子下,有一组沙发,四女三男泡在一起,桌子上有点狼藉,一排漂亮的空瓶子在灯光的反射下,显得玲珑剔透。螺螺坐的位置刚好对着吧台的灯光,眼圈发青的他,看上去更像一只病了很久的狐。今天,他没有穿制服,而是穿西服。那西服的料子很精致,看上去很薄,经不住一口气吹似的。

螺螺的旁边就是那天晚上的“旗袍”,不过今天,她没穿旗袍。紫色的堆领衫,开口很大,像是要滑到肩下,于是,那胸衣透明的带子能看得清清楚楚,半个乳房也油滑得要流淌出来。她手里端着一只高脚杯,正和对面的一个女人说话。关子良分明看见,她在和对面的女人说话时,一只手放在螺螺身上的什么位置。是的,从螺螺的反应,关子良能看出来,她的手,就在螺螺的腹部一带。关子良大步走了过去,他喊,螺螺。

尽管这是演艺厅,声音很嘈杂,但是,关子良的这个并不协调的声音还是让周围的人都怔了一下,而螺螺转头看到关子良,立刻站了起来。此时,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整个人显得极为尴尬。他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就被关子良打断了。关子良上下打量了一下螺螺,无比轻蔑地冷笑一声说,出来一下。螺螺刚要走,他的手却被“旗袍”拽住了。“旗袍”站起来问关子良,你是谁?

关子良根本就不屑于“旗袍”,他冷冷地看着螺螺说,你出来啊!显然是“旗袍”那只紧紧攥着螺螺的手告诉了螺螺什么,他苦笑着说,子良,我在上班,能不能……

关子良又冷笑一声,无比轻蔑地说,哼,上班。丢人。说完,转身走了。

螺螺见关子良走了,他愣了愣,然后挣脱开“旗袍”的手,也向外走去。

关子良从大厅走到门外时,设计了一段特别有杀伤力的话,但是,不知为什么,到了门口时,他竟然想不起来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这时,螺螺走了过来。外面不时有车子过,螺螺也不知是想躲着车子,还是想躲避关子良,从门口到关子良身边,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

关子良到底没有想起刚才的那段话,只好说,螺螺……螺螺你听我说。他显得很激动,一副无法自制和委屈的样子,这使他的话音有些颤抖。

这样,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你的路……你的事,我不想管……

说到这,他又卡壳了,因为,他感觉到,嘴上说的“不想管”和自己的激动有些矛盾。他顿了顿又说,对吧,我不想管……

这时,螺螺笑了笑说,我们找个时间再聊吧。

不用说,关子良一挥手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螺螺低下头,然后慢慢往回走。但是,刚走几步,关子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说,螺螺,你什么意思,你还回去呀?你还好意思回去呀!

螺螺哭丧着脸说,我正在上班啊!我总得……

关子良突然跑过来,他一把拽住螺螺的胳膊说,不要再丢人了好不好,马上跟我回去。

螺螺看着激动的关子良,正要说什么,关子良说,回去。

就在关子良拉扯螺螺时,一个披肩发男人快步走来,后面还跟着三个小伙子和一个女人,待那女人走近,关子良发现正是“旗袍”。

这时,“披肩发”已经走到了关子良面前,他把一张名片递给了关子良。关子良从名片上知道,“披肩发”是今天的值班经理,叫阮少山。

见关子良没有什么反应,阮少山说,一般来说,凡是看到我名片的,不是磕头,就是撒丫子走人,你很淡定嘛。

关子良听阮少山这么说,他把名片塞在对方的衣袋里。

阮少山先是向天上看了看,然后用胳膊肘子轻轻撞了一下关子良,问,准备死在香江还是沙湾?说着,突然狠狠地瞪了关子良一眼,然后,把手搭在螺螺的肩头上,搂着螺螺往里走。关子良见状突然跑到“披肩发”面前说,他得跟我走。阮少山猛地推了一把关子良说,死衰仔,让开,小心啊!又用肩撞了一下关子良,说,走开啦!

关子良看了看牛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几个人,心里发怵,只好闪到一边。就在这时,螺螺却站住了,他对阮少山说,阮哥,我……

螺螺的话还没说完,阮少山挥手打了螺螺两个耳光,骂道,还说什么?少你妈的找事啦!

这两耳光打得结实,螺螺的嘴角一下子就流血了。

目睹此况的关子良大叫一声,猛地扑向了阮少山,本来想抬腿一脚的,不知怎的,当腿甩出去时又变线了,于是,整个人一下子撞在阮的身上,阮冷不防,重重地摔在地下。跟阮一起来的几个人,立刻扑向了关子良。

半个小时后,一辆警车呼啸而至,此时,关子良正和阮少山等人对峙着,从场面上看,阮少山和那几个男人并未占便宜,阮的眼睛青了,鼻子在流血,其他几个人,也带着伤痕。

见警察过来,阮少山立刻指着关子良说,侯警官,这个人在店里闹事,消费不给钱,还打人。

对!阮少山的马仔说,还调戏服务员,女的。

关子良见警察来了,壮了胆子,又听阮和他的同伙陷害他,冲上去就要理论。这时,侯警官突然弓下腰来,一手扶着枪套,一手指着关子良,大声喊,站着别动。

关子良被吓住了,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脸的迷惘。

这时,侯说,跟我去警局。又问,几个人?

在侯警官问时,不知怎的,螺螺又跑了回来。

关子良马上说,两个。他一指螺螺说,还有他。

阮少山听关子良这么说,忙挡在螺螺前面。关子良马上对螺螺说,躲什么躲?一起走。

听关这么一说,另一个警察走过去,一把扯住螺螺,直接塞进了警车。这边,侯也扯住关子良的胳膊,向警车走去。

这个侯警官看上去猴爹似的,没想到手劲这么大,关子良感到胳膊很疼,但是,一想到自己竟然带走了螺螺,他心里感到轻松多了。

11

警车是带厢的,其实是一只笼子。此时,关子良和螺螺就蹲在后面的笼子里。关子良在感到一阵阵屈辱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后怕。他知道,一旦进了警局,录了口供,自己就成了一个有案底的人,至于会不会被打,哪天才能放出来,完全是个未知数。最可怕的是,即使出来了,因为背了案底,就业将变得更加困难了。想到这,他出了一身的汗,他说,警官……

他喊警官时,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过于口渴,竟然没有喊出来,接着,他使出力气说,警官同志,我想解释一下。侯警官回头看了关子良一眼,很快就转过头去。坐在后面的一个警察则用力拍了下车内栏杆,表示了自己的态度,那情势犹如警告动物。同时,车载音乐被故意调大了。不知是谁,用那么大的力气在唱,使人想到大小便失禁。

车子在街道上穿行,城市的灯火暖暖的,贴着人行道走的人们好像都很富有,很开心,有说有笑的;分明是一对小情侣,那副甜蜜劲,像是被捆绑在一起,此时,女孩将一根薯条轻轻地塞进男孩的嘴里,并不时地用眼睛去斜觑男孩。

这种情形让关子良感到很饿,很冷,很孤独,也很绝望。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一场车祸,撞烂了栏杆,同时,又没有伤着自己。那几个警官则被撞昏迷了。面对如此残局和机会,关子良不会跑,也绝不允许怕事的螺螺跑,他会带着螺螺,一起救起这几个警官,待他们苏醒了,明白了怎么回事,就会很感激,就会耐心听他解释……最低境界是,车子翻后,他带着螺螺双双逃离。

车子开得很平稳,而且街道越来越宽,人越来越稀少。关子良由此判定,自己的幻想过于离奇。所有的转机都如同与他交恶多年,也乐看他的潦倒和无助。而一直蹲在那里,使他感到自己的睾丸越来越大,越来越生硬,随时都要掉在地上,或者随时有被挤碎的可能。

就在这时,车载音乐突然变小了,原来,侯警官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侯警官接手机时,车速随着慢了下来。不知手机里在说什么,侯警官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其间,还回头看了看笼子。

就这一眼,让关子良敏感起来。他看过很多港台剧,知道太多警匪一家的故事。他从阮少山喊侯警官的那个热络劲,从侯警官不加甄别地接受阮少山的诬告,强行把自己带离,就判断出,这个侯绝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许就是这个店的看家狗。

关子良正这么想着,侯警官挂了手机,接着,车载音乐又大了起来,车子也加速了,然后向一片黑黢黢地带开去。

很快,车子在一个工地上停了下来。这里显然是郊区,远方的灯火稠密而细小,如亿万盲飞的虫子一般。工地是废弃的,四处很凌乱,也没有灯火,如果车子熄火,要辨认彼此,得靠远方的城市之光才行。

车子一停,关子良的心就怦怦跳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扣在他的心上。

侯先下了车,然后是另三个警察。侯一下车,就走到一边抽烟去了,而另三个警察则打开了铁笼。这时,一个警察向笼子里一挥手说,下来!螺螺不动。他紧张地看着关子良。见螺螺磨叽,一个警察去扯他胳膊,螺螺则紧紧抓着栏杆不松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关子良的手。关子良感觉螺螺浑身都在发抖。下去干什么?关子良问。一个警察说,少废话,先下来。关子良也想留在铁笼里,但是,他不想让螺螺看到自己的胆怯,再说,要是件恶事,在笼子里还是在笼子外,差别不大。想到这,关子良便先下去了。

见关子良下去了,螺螺也颤颤巍巍地下了车。关子良瞄了螺螺一眼,螺螺的裤子湿了一片。

要是平常,关子良会大笑一番,可是现在,他从螺螺的恐惧中嗅到了一种极其不祥的信息。他瞄了一眼脚下,那里有半块砖头,因为是突然断裂的,有一个尖锐的角度,关子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角度里。

这时,侯警官把烟头弹向了夜色之中,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关子良和螺螺面前。

见侯警官向自己走来,螺螺的眼神显出一副无处躲藏的样子,最后,干脆低下了头。而关子良则死死盯着侯警官的眼睛,说,你也有父母兄弟,我相信人还是要讲良心的。我们到本地混不容易,其中的酸甜苦辣,你们不知道。如果在我们家乡碰到你,我会倾我所有招待你,现在的侦破技术是先进的,知法犯法……

侯警官指着关子良的鼻子,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说着丢下关子良,到另一个警察跟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直接钻进警车。这时,另两个警察走到关子良跟前,一个警察一边翻着办案记录,一边说,知道在外混不容易还这么横?要做个知法守法的公民可懂?以后,有事找警察,别找抽可懂?来,签字。说着,把办案记录本递了过来。关子良看了看那本子,然后在上面签了字。见关子良把字签了,警察把本子一合说,我们去处理另外一起案件,就近把你们丢下了,往前几百米就是刘家湾公交站台,现在还有5到7路车可乘。去吧。说着,几个警察钻进了车。

看着一溜烟开走的警车,关子良愣在了那里,一切都还停止在未知状态中。这时,螺螺却活欢起来,他说,子良,刘家湾站台我知道,从这边更近。螺螺的声音不大,口气是温和和献媚的。

关子良转过头来,他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螺螺,半天才吼道,你给我有多远死多远。说完,逆着螺螺指的方向,大步走开了。走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之上,他呼哧呼哧地撒起尿来。这是一顿猛尿,一泻千里的样子,迟迟不停。螺螺迟疑了一下,也慢慢一小截一小截地尿起来。他一边尿,一边看着关子良,生怕他跑了。

关子良撒尿完毕,说,昨晚,我在辛巴克门口等了你一夜。你说,我傻不傻?

螺螺很意外,眼睛睁得大大的,问,干什么?

关子良说,螺螺,你要是能在这个城市正儿八经地找个女人,别说是跟人家回去过一夜,就是睡十夜,我都不管,我还服你……

螺螺觉悟起来了,你瞎说什么,我送完客人就回来了,辛巴克有员工门,我是从后门回来的呀。

关子良说,我不想揭穿你,那我问你,那个女人对你有没有意思?她够贱的,你呢?

螺螺嘀咕说,那种场合,来玩的女客对男服务生都有意思。那是她们的问题,我们只是工作。

关子良满脸嘲讽地笑了笑说,工作,还文员,哼,我都不会笑了……

说完,径直走开了。

12

在广州市罗湖区十三里街245町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这家利民盥洗设备总公司,四年前只有半间屋子,现在一溜二十间,两层楼,除了办公楼、店面外,还有专门的地下发货仓库和通道,生意最火爆时,店老板会短期买下十三街所有店面的关门费,因为来拉设备的车辆太多,无法进街。生意做到这样,没有后台不行,但是,这个店的店老板就是没有后台,硬是靠自己顶着,靠自己能吃苦,会拢人,懂得广州的人情世故。

这个店老板就是张大器。牛×的张大器。

生意大了,管理再好,照样累。那天,张大器浑身酸痛,人也不精神,庄晨晨一边亲自伺候他喝靓汤,一边建议张大器招人。

这些年,在交朋友方面大手大脚的张大器对自己可是一门子狠,凡是一个人能干的事,他不会加半个人。凡是自己能上手的,他都亲自上手。但是,现在不行了,生意场子越来越大,部门分得也越来越细,越来越专业化,让一个工人去干两种活,已经不现实了。为此,庄晨晨这边提招人,张大器就点头了,但是,他有要求,不能招板凳钉子。跟张大器这么长时间,庄晨晨就没有听过这个词,这会儿张大器一说出来,庄晨晨感到很生硬,她紧着问这句话的意思。张大器身体不舒服,懒得讲来龙去脉,只是说,站店的不招,先招些业务员吧。

庄晨晨懂了,第二天就把招聘广告打出去了,接着又偷偷地给一个人打了电话。

一个星期后,利民盥洗设备总公司办公室来了十几个应聘的人,其中有螺螺。

庄晨晨立刻跑到总经理办公室把螺螺应聘的事告诉了张大器。张大器先是很意外,然后不停地向庄晨晨身上看。庄晨晨一脸无辜地问,你看什么?

张大器不看了,点上一支烟,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他怎么来了?

庄晨晨说,我哪知道。又说,广告不是你发的吗?广州这地方信息多快。

你怎么想?张大器突然问。

庄晨晨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怎么办呢?接着说,乡里乡亲的,既然奔我们来了,也不好撵走。

张大器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了一圈说,不能留。

庄晨晨立刻急眼了,你也太无情了吧。在我们凤阳,要饭的上门,没有一口饭还有一口水呢。

张大器有点不高兴,他一伸手说,行!你请他喝杯茶,再请他走好了。

庄晨晨把脸转了过去,显得很不开心。

这时,张大器语重心长地说,晨晨,别把自己当救济站了。这是企业,你若不是我老婆,你都不应该在公司里的,乡里乡亲的不好管理,将来出了点什么事,你是深了好,还是浅了好。现在,我们是他的恩人,一旦出事了再让他走,我们就是仇人。到那时,天不落得好,地也不落得好,何必呢。

张大器说服了庄晨晨,也让庄晨晨有了负担。

那是一个黄昏,从大百货购物回来的庄晨晨突然碰到了螺螺。一番惊讶之后,螺螺把自己和关子良来广州找工作的事说了,把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状况说了。说到自己对目前工作的厌倦以及后悔,螺螺满脸的灰暗。而庄晨晨罔顾螺螺的失落和悲戚,更关心关子良的状况,她问,哦!那个……他呢……

螺螺知道庄晨晨必然要问到这一层,他收了自己的颓废,嗫嚅道,不是太好。不过,关子良比我坚强,你放心。

你们怎么想起来要到这个地方打工呢?庄晨晨忽然不想让螺螺感觉自己对关子良的在意,于是这么问,其实还是在关心关子良。

螺螺笑了笑,迟疑了很久,说,他想证明自己吧。

有好长一段时间,庄晨晨没有说话,眼角明显有一丝晶莹。螺螺看到了,多少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一时间,有些尴尬。

最后,螺螺打破了这种沉寂,他表达了自己想到张大器身边工作的想法。

庄晨晨不假思索地说,这好办。走,我来跟他说。

庄晨晨的大包大揽让螺螺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他笑了笑,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庄晨晨,他之前已经和张大器通过电话。

哦!庄晨晨问,他怎么说?

螺螺捏了下自己的鼻子,笑了笑说,我理解。

庄晨晨问,他怎么说呢?

见庄晨晨逼得急,螺螺就说,大器说,目前……公司还在成长,人员控制得紧……

庄晨晨觉得张大器的话,真假各占一半。但是,这是丈夫说的,不好戳破,同时,她也不愿遂了张大器的心事,毕竟是家乡来人,有难上门,甩手不问,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她说,大器说的是实话。这样,我回去再问问,你等我电话。

和螺螺分手后,庄晨晨就想出了一个招聘人员的点子。张大器不知是埋伏,竟然允了,但是,庄晨晨也不知张大器的性格中有多少势利的成分,螺螺虽然招聘成功了,张大器照样能拒绝。

张大器拒绝的理由有道理,即使没有道理,张大器不答应的事,自己硬当家,到后来还是都不开心。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里子面子一起掉。于是,庄晨晨想到了张大器的一个牌友,人喊湾仔狼,文化程度不低,老电大生,还是本科的,但是,情商不行,生意做得抽抽的,庄晨晨想把螺螺介绍到他那里。

庄晨晨说,仔哥,一个庄邻半个亲,有难来求我,我是推不掉的,你一定要帮个忙。

怕湾仔狼多心,庄晨晨就把张大器不愿接受螺螺的难处说了一遍。没想到,湾仔狼一是同意张大器的想法,二是满口答应,一定得把乡下来的人安排好。就这样,没和螺螺见面,湾仔狼就把螺螺的工作安排好了。

13

半个月的门童,一个月的内勤,接下来在包厢门口看场子,以防客人强暴陪酒的小姐,然后,专门做背客仔:客人在包厢被小姐灌醉了,自己得把客人背出来,然后再把客人伺候上车,如果客人愿出小费,还要把客人送到家……

这里是辛巴克文化娱乐公司,这就是湾仔狼给螺螺介绍的工作。庄晨晨知道后有点生气,责问过湾仔狼。湾仔狼淡定地说,我的苗圃园他看不上,又不能退嫂子的人,只好安排在这里喽。他现在可比我体面,工资比我手下其他人拿的都高。前天带客户去辛巴克玩,见到过小伙子一次,满脸红光,高大得都不想理我了。

对此,庄晨晨还能说什么呢?有工资,平安就好。当然,她又庆幸这不是关子良的结局,如果是关子良,自己的心会一点一点痛到黑。

初来辛巴克,螺螺的感觉是新鲜的,甚至说是刺激的,也是复杂的。新鲜的是,和工厂相比,这里要温馨和柔软得多。正如当年关子良揶揄螺螺时说的,螺螺骨子里有玉米须子情结。这个氛围,符合螺螺内心的那种浪漫。同时,进店后,看到的都是年轻的面孔,年轻的小伙子们,年轻的女人们。尤其是那些女孩子,都是店家挑来的,个个漂亮,看一眼就能抵两只鸡蛋的营养。复杂的是,很快螺螺就发现,那些女孩都是消费品,那些男孩子也是。公司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二点。当一条条走廊灯火辉煌时,客人们就陆续往里进了。一楼、二楼是专供男客娱乐的地方,三楼、四楼是供女客娱乐的地方。一般,客人选定女孩后,包厢的门很快就会关上,自己的任务就是站在外面听声。按照班头的指示,如果小姐在里面发出惨叫声,就说明受到了客人的欺负,自己就得毫不犹豫地冲进去,给小姐解围。

这种事情多少有些护花的意思,螺螺曾兴奋了好久,也产生过许多幻想。他希望有一个这样的机会,他冲进包厢,救下小姐,接着,在公司立功,那位小姐也由此对自己有了好感……时隔数日,两人双双飞走。

但是,接连数日,螺螺从来就没有听到小姐的尖叫声,他听到的都是小姐的浪笑和百般柔情地劝客人喝酒的声音,极为和谐。当然,他也常听到有的小姐竟然违背公司规矩,在包厢内和客人做爱的声音。

这种声音让他面红耳赤,心扑扑地跳。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斯文得如同高中生的女孩,到了包厢后,那么浪,做起爱来,声音那么大。他感受到一种丑恶,也感受到一种从来就没有的嫉妒和憎恨。

其间,他特别想走,感到自己特别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怕关子良知道后,会将自己羞辱个够,但是,那天下午,有两件事情使他犹豫了。四点时,班头喊他去财务室,很快,他在那里领到了一份三千元的工资。这是他半个月的工资,这半个月,他没有干过一件超过在工厂里的活。这工资就显得特别有水分,特别暴利。晚上十一点,他特别想举报一个叫哈瑞的小姐,此前,这个哈瑞在包厢里,连门都没关严实,就跟客人在沙发上做起了那事。螺螺想走开,但是,他的任务就是像钉子一样站在这里。为此,他咬着牙,一直坚持着。他决定,等这个客人一走,他就跟班头说。不久,客人走了。哈瑞出门时,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手,就这一捏,把他的那点愤懑和嫉妒捏得粉碎。

接着是小雪、柳柳、洋洋……螺螺一边不断地接受着这种不平和嫉妒,一边在心里滋长起一种虚妄的羡慕来。这种虚妄到了他认识一个叫曼妮的女人时,终于有了一种平衡和落实。

曼妮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艳丽,爱盘高高的头发,皮肤异常洁白,眼睛大到看上去很假,鼻梁高挺而不失柔和,眼睫毛精心做了,弯曲得很厉害,涂着那种鲜红而泛着光泽的口红,不戴任何首饰,但穿得很暴露,未必戴胸罩,薄薄的一片衣服下,肉质感是那么强烈;性欲不会太差,因为,她看螺螺时,是从螺螺的裤裆看起,然后再往上挑。当然,这是螺螺后来的印象。

那天,23号包厢来了四个女人,其中就有曼妮。既然进了女客,找来的当然是男生。不一会儿,有四个男孩来了,然后陪曼妮等喝酒。

平时,螺螺的任务就是防止男客突然做出冲动之事,现在,来的是男生,当然不需要当心被女客强暴了。于是,螺螺得以脱岗,到吧台和兑酒师聊天。快到下班时,领班来喊螺螺,原来,23号包厢已经到点,四个男孩已经走了,那四个女客还在,其中有一个女客喝翻了,需要背到车上去。

这种事情让螺螺头大,也让螺螺非常厌恶,因为,他不止一次伺候这种客人了,轻则吐自己一身,重则会被侮辱。中秋节那天,他把一个醉汉往外背时,那醉汉突然去摸他的胸部。他吓了一跳,身子一歪,醉汉从他背上滑出去了。醉汉带的保镖说螺螺故意摔客人,一记封眼拳,把螺螺的眼睛打成了一片玫瑰红……

今天,当他听说又要去背客人,浑身一阵颤抖。但是,包厢实行的是承包制,并且和绩效奖挂钩,客人是在他的包厢醉的,也只能他去背。

螺螺硬着头皮走进了包厢。包厢里云山雾海,一片狼藉。沙发上显然是被人滚过的,乱成一团,茶几上到处都是啤酒瓶和点心残渣,地上一片一片的水迹。此时,曼妮半躺在那里,醉得不轻,其他三个女人坐在一边抽烟。

见螺螺进来,一个剃着小平头、戴大耳环的女人站了起来,她走到螺螺面前,用手在螺螺的后腰上极其轻浮地摸了一下说,靓仔,把我们老大捎上,送车上去。

螺螺觉得“小平头”也喝了,而且不少,看他时,眼睛是直的,就像一个粗鄙的爷们儿。

看着躺在沙发上的曼妮,螺螺有点不知所措,他问,怎么办?

是的,此时,面对一个女人,他不知道如何把她弄起来。

“小平头”踉跄了一下,突然把螺螺搂过来,然后噘着嘴,去找螺螺的脸颊,竟然没找着。她就亲了一口螺螺的额头说,你说怎么办,你说!

另外两个女人都笑了。

见螺螺在挣脱,“小平头”也不强迫,她说,让你占个便宜,你抱吧!

螺螺迟疑了一下,把曼妮抱上了车。

几个女人都上车后,“小平头”向螺螺低声说,下次,我单独来,找你。说完,她向螺螺挤了挤眼。

对于螺螺来说,这种酒后略显淫荡的女人不少见,他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他觉得,在没有成本,自己又十分寂寞的情况下,真的被这种女人玩玩,也很好。为此,晚上回家,他神游了一夜。

但是,如果被这种女人玩上,就得要成本,这是螺螺后来才体会到的。

三天后,这四个女人又来了。这次,螺螺被喊进了包厢。

进包厢前,螺螺感到很奇怪,他还问领班,我不是站台吗?领班不解释,只说螺螺问多了。螺螺就想,也许是女客不用站台的,女客总不能把男生玩得喊救命。想到这,他还觉得很可笑。

到了包厢后,螺螺见是那四位女客,笑了笑。可是,那四个女人并不理他,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玩手机。“小平头”则在胡乱地翻看电视频道,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想到那天对自己的那个样,螺螺感到来这里消费的人都不正常。

螺螺问,请问几位需要些什么?

螺螺这么问时,“小平头”看也不看他说,要人。

螺螺明白了,觉得自己猜得不错,他把一个册子递过去。这个册子上有许多菜名,其实都是男生的艺名。

“小平头”接过名册,看了半天后问,你是什么菜?

螺螺有些尴尬,他说,我是站台的。看“小平头”直直地看着自己,螺螺说,如果这里的菜你都看不上,我回领班去。

“小平头”说,听说你是小岗村的?

螺螺笑了笑。

那天,螺螺来面试时,为了引起班头的重视,他是这么说的。现在,他没想到,班头把这个也当成卖点了。

这时,“小平头”说,好!我们就点小岗村的特产。

螺螺和“小平头”说话时,一直都是弯着腰的,现在,听“小平头”这么说,他忙站了起来,满脸尴尬地重复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哦,呵呵,我是站台的,说着,就要走。这时,“小平头”说,没有用的,我们已经和你家老大说过了,你现在的工作就是我们的菜,要不就……

说到这,“小平头”站起来,拉开门冲外面打了一个响指。很快,领班走了进来,他冷冷地看着螺螺说,今天男生不够,你顶个班。

螺螺刚想说什么,领班把门带上了。

这时,“小平头”笑了笑,向其他三个人挤了挤眼。

螺螺坐下后,“小平头”让螺螺坐在曼妮身边。曼妮看也不看螺螺一眼,只是说,开酒吧!不是一瓶酒有二十元提成吗?你想开多少瓶就开多少瓶,想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

螺螺知道,进包厢的小姐或者先生,至少有十瓶的开酒任务,他估计了一下自己的酒量,算上四个女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开车可能不喝,自己只要陪喝三瓶,估计就能完成任务。想到这,他轻松了,同时心里也有了一种好奇和兴奋。因为,他站台时看过男生进来,特别想知道男服务生和一个或者几个女人在昏暗的包厢里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今天,自己终于也有了这个机会。如果刚进来时,觉得一定会被扒裤子或者陪睡,现在看来,这些都是多余的,四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都很正常,甚至有些看不起自己的样子,看来,当男服务生,也不过和女服务生一样,只是来陪客人喝酒的。

酒很快就开了十瓶,当“小平头”打了个响指,又要来二十瓶时,螺螺感到头晕了。因为刚才,他和她们玩骰子,他一直输,酒大都喝到他肚子里了。等到第十六瓶喝完后,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那个一直表情冷淡的曼妮把螺螺搂在了怀里,螺螺感到,有一只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游动,接着深入到自己的衣领。他想推开,但是,他一点都做不到,他感觉自己的下身竟然有了反应。这或许正是几个女人需要的,“小平头”踉跄着去闩上了门,曼妮则开始吻起了螺螺……

螺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很软,螺螺感觉自己像躺在云朵上。他睁眼四处看时,才发现,这里不是昨晚的包厢。再一看,他吓了一跳,不远处,一个女人穿着睡衣,正坐在那里抽烟,等螺螺调好了“焦距”,这才发现,这个女人是曼妮。

螺螺脑中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一个漂亮得令他在夜总会里一眼都不敢多看的女人。此时,曼妮向他走来,然后坐在他的身边说,在那种地方,你不应该对这种事情感到奇怪吧?

螺螺低下了头,脸是红的。

曼妮点了点头,将修长的手指搭在螺螺的肩上说,知道你的这个样子多值钱吗?我现在就跟你算算。把你带出来,花了两千元,我再给你两千。你也可以叫价。

螺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很干,他的心一个劲地下沉。他认为,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堕落感,很重。

当天晚上,螺螺非常自责,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人刮干了灵魂和人格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非常沮丧和泄气,也非常有羞耻感,他也体会到了一种人们常说的被破身的感觉。

但是,这些感觉再强烈也阻挡不了现实,那是一只利爪,只要伸出来,就能被它抓走。螺螺在这只利爪面前,真是太脆弱了。

此后,这种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每发生一次,螺螺就感觉自己身上的壳脱落一次,直到他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和期盼感。当然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在各种商店可以大把撒钱的经历,有了一进门那些过去都不正眼看他的男服务生对他媚笑的光景。

那天,在辛巴克门口,关子良为救螺螺被围攻时,是螺螺打的电话。

电话是打给张大器的。他知道现在的关子良是不屑于张大器的,但是,在这个城市,碰到这种事,他又能找谁呢?

听完螺螺的求救,张大器说,怎么?这么高傲的人也去那种地方?我是做生意的,讲的是脸面,你觉得我能不能到场呢?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螺螺气得浑身发抖,他第一次感到什么叫薄情寡义。

现在,关子良就在前面快步地走,一副要把他扔得远远的样子。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绝望感,连忙追了上去。

在公路边,螺螺追上了关子良,也不跟关子良说什么,就站在离关子良很近的地方。关子良走,他就走,关子良停,他就停,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关子良终于发火了,他说,你别跟看孩子的样好不好?走走走!

螺螺不动。

关子良说,我们打个赌,我敢肯定,你跟那个女人睡过。螺螺,你太肮脏了。如果有一天,外面出现了传言,说小岗人当鸭子了,你看是我去死,还是你去死。

螺螺显得异常愤怒地说,我没有……我可以赌咒。

关子良不相信,说,你走吧。现在看来,分道扬镳是件好事。走吧走吧。你千万别再沾我了。

螺螺不理他,向公路的尽头看。

夜深了,市郊的公路上车辆很少,过了很久,远处才出现两粒灯火。那灯火在夜色里一点一点地长着,等慢慢长大了,螺螺挥舞起胳膊来。

车子在一阵带着焦煳味的刹车声中停了下来。是辆小货车,螺螺上去说明了情况,然后爬上了车。上车后,他忙向关子良招手,但关子良不理他。货车却以为人都上来了,哞的一声就开走了。螺螺见状忙跳了下来,这一跳,人被带出了几个跟头。

关子良把螺螺背到一个涵洞里时,天已经快亮了。他们就蜷缩在一截涵管里,一直谈到太阳高升,最后谈妥了。关子良说,在这个地方,我们就是一对蚂蚱,千万不能绑在一起死,各走各的路。一年后的今天,要是能混出个什么头绪来,我就在这个涵洞前等你。

螺螺一脸灰暗,头一直低着。不过,他答应了关子良,一定会离开辛巴克。

关子良嘴上有刀子,他说,那里还欠你工钱吧?你要是有骨气,就不要去要啦。

螺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中午,关子良和螺螺吃了一顿散伙饭。结账时,两人几乎同时把一沓钱推向了对方。显然,螺螺那沓钱要远比关子良的厚。关子良意识到了自己的寒碜,他收回了自己的钱,然后,轻轻地敲了下桌子,看着螺螺说,我不会食言,在这个城市里,我,关子良,一定要高高地站在他姓张的面前。听着,别看我现在这个熊样,我没有输。不可能的!说到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看着大踏步走出店门的关子良,螺螺忽然想流泪。他觉得关子良刚才的一番豪言壮语太装腔作势了。那矮小的个子,在未知的面前,怎么也不够城市一口的。

螺螺猜得很对,关子良说出这些话后,就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卸尽了。走出那家饭店后不久,他就站住了,眼前迷茫起来,心里也渐渐空虚起来。但是,想到身后那双需要鼓励的眼睛,他猛地扯断衣袖上那绺布条,整整了自己的衣服,昂着头,又向前走了。他昂头时喉结很高,像一把突出的矛。

14

当关子良带着满身疲惫和伤痕,再一次扑进广州城中心时,他的对手张大器则作为招商引资的对象,在一阵阵敲锣打鼓的欢迎声中,被迎进了凤阳城。

八月,张大器接到父亲张大喷嚏打来的电话,先是扯些闲篇,无外乎锅里熟了、山上青了这些个事,张大器也不感兴趣。几分钟后,父亲就谈到了一件事,像是正题儿,说是前些日子村里开大会,挨家挨户做工作,要求凡是小岗村出去的后生(指那些在外面混得非常好的)都回来。回来后,可以在小岗村开店、办厂、承包土地。

张大器当时就笑了,他说,我疯了不是?把钱放在大路口烧,也不能放在小岗烧。放在小岗烧,能落个什么?一顿骂哦。

张大喷嚏觉得自己没把话说到点子上去,一个劲地挠头。因为,当时开会时,他很激动,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那么激动,那么想让儿子回来,现在想不起来了。

晚上,张大器把白天和父亲通话的事说给庄晨晨听,有要庄晨晨和自己一起嘲笑这件事的意思。庄晨晨却没有笑,她认为,一定是父母亲想大器了,这分明是在编理由套大器回去。

对于庄晨晨的分析,张大器不置可否,但是,睡到床上后,他忽然悟出来了。他立刻拿起手机,准备再和父亲说说,但拿起手机后,又放了下来。他想等等。

果然,两天后,老家来电话了。他一接,是史学久在那边讲话。

史学久说话时,激动得跟被人撂在鏊子上烙似的,出口就说,妈×的大器,这回你摊上了。

在广州也这么多年了,接触的都是富商大贾,跩洋文的也不少,现在让张大器听这等粗话,确实有些不习惯了。他说,你说快些。

史学久就说,现在小岗可来劲(风光)了。今年一开春,国家领导,省市领导,一拨一拨地往小岗跑,庄子上几个“大包干”带头人,有的被接到省里,有的被接到北京,到处讲大课,乖乖,那家伙……

张大器嫌史学久啰唆,他说,你快说。

那边,史学久好像在系裤子,能听到皮带头碰撞在硬物上的响动。听张大器催他,他呼哧呼哧地说,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小岗要大发展了。大发展就是盖大房子,盖大房子需要什么?需要大茅匠啊!大器,你是五湖四海的人,别人看到的顶多是一个鸡蛋,你看到的,就是一块元宝啊!这个机会你不来,不像你啊!

张大器觉得史学久的话开始往自己的猜想上来了,但是,他仍然不开口,像一个老练的渔夫,纹丝不动地蹲在岸上,耐心地等着。果然,史学久把一条又一条的“鱼”都提了出来:

从今年起,凡是在小岗办厂建公司的,不仅征地费、征用税和青苗生长税全免,每个项目还有每年每亩二十万元的扶持基金。

说到这,史学久说,现在的小岗,就是一个聚宝盆,哪个看不到这点,哪个眼里长荞麦粒子。

张大器笑着说,老史,你别一个劲地劝鱼上岸,我眼也不怎么样。

在这村子里,大人小孩,一律喊史学久为史委员,没有人直呼他老史的,但张大器这么喊他,他也不生气,说,说的什么话?我是把你往金山上撵哦。快回来,到手的金馍馍,不抢就归人了。说到这,史学久压低嗓门说,我正准备跟子良说呢。

张大器脸上挂了一丝冷笑说,那你快点跟他说。

史学久马上说,你看这孩子,我不是先尽你的嘛。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个准信,村里等着呢!

张大器一边笑着,一边摇着头说,老史,你别忽悠我了,我手里原先有些钱,一碰到小岗村,我一分钱都难了,不干不干。这么说着,也不等史学久说话,一下子就把手机关了。

电话是在办公室接的。回到家,张大器一下子就把庄晨晨抱了起来,然后旋转起来。相比关子良,张大器在表达自己的感情方面比较简单,甚至是冷漠,所以,今天这个举动,让庄晨晨有点意外。她喊,你疯啦!你疯啦!

由于吃力,张大器涨红着大方脸说,对!我们就要疯了。

15

一个星期后,张大器和庄晨晨正在红幡子鱼庄吃鱼,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张大器的,配的也不知是什么铃声,有人在里面嗷嗷的。张大器看也不看,只是歪了一下头,示意庄晨晨接。平时,庄晨晨从不沾张大器的手机,这回更有了理由,她说,就不要节外生枝了,要是接出问题呢,自己听吧,我吃鱼呢,说着去吸那鱼头,嘴里噼啪着,那鱼好像要活了似的。

张大器撕了张纸巾把手处理干净了,然后拿起了手机,看了看后,按下绿键。

电话是张大器母亲打来的,先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张大器被感染着,笑着问,我妈,我爸戒酒啦?

张大器母亲俨然是沉着脸说,嘁!他要能戒酒,猪都能生蛋。转眼就开心地问,大器,在外面得了什么本事?

张大器没听懂,你说什么?

张大器母亲告诉张大器,这几天,先是史学久带村干部来家送东西,接着,县里又来了几批人,来时,没有一次是空手的,都带了东西,家里色拉油和成袋的米都堆一床的。

张大器笑了笑问,他们说什么了吗?

都夸你呢!张大器母亲说,但是,电话好像被人夺走了,张大器再一搭话,说话的果然是父亲了。

张大喷嚏告诉张大器,无论是村里,还是县里,都希望张大器父母做做儿子工作,早日回家乡投资,干大事业。

张大喷嚏显然要比张大器母亲更会表达,他把县里开出的条件都说了出来,然后表态说,我和你妈不一样,你妈想让你回来,守在跟前,少些惦记,我觉得你还是干你原来的稳当些,他们想让你回来,又给肥料,又给荞麦种的,这是眼前,将来呢?谁也看不到边,还是不要回来。

张大器母亲不同意张大喷嚏的意见,开始在一边嘀咕。不一会儿,老两口干脆吵了起来。张大器也不为二老急,只是笑着说,我爸,这事你不要操心,再来找你们,你们就说不知道儿子怎么想,再来,你们就躲,再来,就把大门锁上,去大菊家过几天。大菊是张大器的妹妹,嫁到一个叫石门山的地方。

按照张大器的交代,张大喷嚏夫妻和史学久以及县里来的人玩起了推手,这一玩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在广州,在张大器家,老家来人了,是凤阳县招商局的,陪同者就是史学久。

张大器在爵士号大酒店接待了史学久等。爵士大酒店是广州市十大豪华大酒店之一,开门价三千元。账是庄晨晨结的,七千三百二十元。

吃完饭后,张大器让庄晨晨先回,自己带着副总和史学久等人谈事,回到家时已是深夜十一点。此时,庄晨晨早已上床,脸向里,背对着外面,像睡了,其实眼一直睁着。

今晚,张大器酒喝高了,这会看到穿着睡衣的庄晨晨高高低低地躺在那里,心里立刻起了陡峭,大腿两侧也热了起来,爬上床后,哼哼唧唧地要去扳庄晨晨的肩膀。庄晨晨猛地拂去张大器的那只胖手,然后一下子坐起来,把头发往后面一甩,满脸潮红地问张大器,你不是看不起小岗来的吗?还有哦,那些投资的事,你根本就不想接招,你这么糟钱干什么?

看来这笔钱真像小刀子一样,生生地刮到了庄晨晨。说完这些话时,她剧烈地喘息着,激动难抑。

张大器被庄晨晨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先是一床破被絮似的躺在那里,然后怔怔地看着庄晨晨,半天才说,是的,我从来就看不起小岗村的人,不过,我决定回去了。

你答应他们啦?

张大器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庄晨晨问。

张大器说,我等轿子。

16

关子良日记摘抄:

7月22日,没有找到工作。

7月28日,没有找到工作,这是个连续没有找到工作的日子,日子显得很大,很长,很潮湿。

8月3日,去南沙区人才市场撞大运。白石管道公司招人。被录用,高兴,但很快辞职。因为录取我的理由是身材矮小,适合性强。老子是准备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检验毅力和智慧的,而不是检验身体和猴性的,滚开!

8月22日,身无分文,呵呵!显得非常干净和无牵无挂。在小区一角捡到半罐子白砂糖,有些化了。大碗大碗喝白糖水过了一天,还是有些饿,但血是甜的。

8月27日,在黄阁海鲜店的玻璃橱柜前大饱眼福,那些巨大的梭子蟹即将赴死,但仍然那么从容、淡定,壳还那么硬。很励志。但到了晚上,有些小小的绝望,夜宿立交桥下毕竟做不出温暖的梦。

9月25日,关子良在一个叫大岭界的地方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家企业叫中国心挤塑公司。公司离城市很远,坐落在水泊和山林之间,不大,但看上去很整洁,管理也很规范,企业文化色彩很浓。烫金的企业LOGO(标志),高耸的大门楼,穿着笔挺的崭新制服的保安。走进厂区后就能看到广告标语:

做两广第一流企业 挣商界最干净利润!

除此以外,四周全是企业的励志口号,这些口号和内地的一点都不一样,直接,大实话,让人心跳:

今天不敬业 明天就失业!

今天不爱岗 明天就离岗!

每月12日厚厚地发薪,13号薄薄地积累!

国家是国家的,小家是你的!

……

办公楼前,有一个大的雕塑,不是骏马,也不是企业主或者什么名人,而是齐白石的两只雏鸡,此时,正在用力争夺一只蚯蚓。

关子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尽管从家乡到广州后,已经被许多新鲜事物所刺激,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还是很刺激。尽管,和心中传统的东西很顶、很硌,但是,他接受得很快,感到心跳加速,头皮发麻。

老板姓俞,五十多岁的样子,眼睛有些肿,眼袋很大。看人时,很专注,目光很深刻,有一种异常的严谨和警觉。不是太爱笑,但一笑显得很大叔,很慈祥。

俞总让人把关子良叫到自己办公室,然后把关子良的简历放在自己的右手边,开始仔细听关子良介绍自己。关子良介绍一句,他就看一眼那张简历,如校稿一般。等关子良介绍完了,他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两点令关子良感到亲切的话。

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年没有一个人拉扯过我,全凭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在泥里蹅。我不相信运气,我看重毅力和眼力,又说,你说你是小岗村人,确实让我刮目相看。小岗这个地方很有名,那里的人敢搞,胆子大。人就要那样,不要怕风险,胆子小吃虾子,胆子大吃龙翅。

接着又做出了一个让关子良大跌眼镜的事,俞老板当即任命关子良为特种工艺挤出车间见习主任。见习期间工资三千元,加班费另计,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满勤奖,每季度结算,管吃,管住,学习与培训免费。满意吗?俞总问。

关子良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看俞总时只是傻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骨子里也有一种卑躬屈膝的东西,这使他失去了惯常的矜持和高傲。此时,他的内心非常感激,膝盖发软,特别想跪下,今天对于在广州流浪到现在而无着落的他来说,该是一个多么值得铭记的日子。但是,关子良毕竟是关子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笑了笑说,老总,太多了,见习期期间,有铺盖,有口饭就行了。

俞总哈哈大笑,然后十分感慨地看着关子良。此时,关子良的衣服很脏,腋下开始发白,头发比较整齐,但是,因为睡觉时不老实,头上的乱象很明显。面色憔悴,嘴唇显得比较突出。

半天,俞说,你这句话,其实让我落泪。好!上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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