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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遍地青麻

彭小莲钻进麻地的那个傍晚,我忽然看见了麻雀在飞翔,潮水一样的麻雀把大片的麻地遮住了。我站在青麻地外的一棵杨树下,看着彭小莲又小又圆的屁股,被无边的青麻淹没,想象着等在麻地里的哥哥,可能发生的事情让我害怕。

多年以后,我经常回忆那天的情形,回忆彭小莲蘑菇一样的小屁股和蒲草一样妖娆的腰身钻进麻地的情形,甚至听见彭小莲在麻地的叫喊。在她的喊叫中我又看见了大片的麻雀,在整个青麻地像海潮一样涌动,我的心在杨树下痉挛。我不敢想象失去理智的哥哥会怎样对彭小莲下手,我只知道哥哥那几天是多么痛恨彭小莲的哥哥彭小柱。哥哥的一切做法都在情理之中。

青麻地中间有一大片的坟地,坟地上长着一抱粗的柳树,柳树的枝杈蓬蓬勃勃、旺盛无比。但我找不到柳树,青麻和柳树一样高,而且是同样的颜色。我只能傻傻地站在麻地外,瞅着墨绿或者碧绿的一片青麻,耳朵一直听着麻地里的动静。青麻铺满了我的村庄——瓦塘。我看着青麻叶子的悠动和麻地上空飞动的小鸟,不知道天空正集聚着千军万马的乌云。小鸟蓦然间恐慌起来,然后是骤然而至的旋风,整个麻地开始疯狂地摇荡。我身边的杨树像是要被连根拔起,咯咯吱吱地扯动,粗壮的根部裂出张牙舞爪的裂缝。哥哥和彭小莲被卷出麻地,本来几乎盖住了一片麻地的麻雀被刮得无影无踪,那棵大杨树的枝杈像鸟儿吹落的羽毛,漫天飞翔。

那个傍晚,大风狂乱之后的大地复归平静,青麻地进入黄昏。

接下来是我家的几棵大榆树被伐,树撂倒时树叶可怜地四处飞扬。你们不知道我家的榆树长得多么挺拔,简直是遮天蔽日。因为榆树,我家有好多好多的小鸟,它们一群群地聚集在榆树上,在榆树的上空盘旋。最可爱的是灰色的斑鸠,它们天天在我家的唱歌,三只小鸟一台戏,那些成群的小鸟叫得多么动听,我和哥哥是多么喜欢树、喜欢小鸟、喜欢斑鸠的叫声。三棵,本来决定锯倒的五棵最后留下了两棵。我现在还记得在我家锯树的那几个人,他们歪着头,绷着脸,摇晃着身体,抽动锯条,那些白色的树沫,就是榆树浓稠的血液。呼呼啦啦,大树被他们锯倒,一片狼藉,树上的鸟窝碎成一摊碎屑。我家的院子变得格外空旷,好像掠走了我们的半壁江山,我担心没有了榆树,天会从那个地方塌下来,带给我们更多的灾难。谢天谢地,总算有两棵被保住了,就是说被吓跑的斑鸠还有可能飞回到我们家的院子,在树上做窝。后来我才知道,这两棵榆树能够幸存应该感谢彭小莲。

胆小的父亲搀着孱弱的母亲走出屋门。母亲颤颤巍巍,瞅着摇晃的榆树,说,你们行行好,积一点德,留一点情面吧,我家的榆树没惹你们,给我们俩留下两棵做棺材的木头吧。母亲弯下腰,在树枝间捡起两颗鸟蛋,仰起头,寻找着盘旋后飞远的鸟儿。

从麻地里出来的哥哥径直离开了瓦塘。

关于哥哥离开瓦塘前,曾经守在玉米地里看几只斑鸠惊恐地飞远,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玉米地的深处捂着胸口,那几只受惊的斑鸠掠过玉米地时,在他的头顶上逗留,透过玉米的间隙和哥哥对望。他把头低下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斑鸠,我对不起你们,我要走了,我不能让你们和我一块儿流浪。他离开瓦塘的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他在玉米地里躺了一夜,想在玉米地深处点几缕黑烟,把一片玉米变成一片灰烬,为他离开瓦塘留个纪念。可玉米地铺展了太厚的潮气,他曾经打算等到第二天的中午,在烈日当空的时候放一把大火,可老天跟他做对,第二天一直是个阴天。

哥哥心有不甘地踏上了流浪的路途。

现在我告诉你们,哥哥离开瓦塘是因为几穗玉米。

多年以后,我哥还在回想那天玉米的香气,哥哥在流浪的路上其实无数次地想回到瓦塘,少年的眼里充满了留恋和流浪的迷惘。真是扯淡,那一天,玉米的香气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钻,像蛇一样扭动,坐在教室窗边的哥哥胃部被玉米的馨香搅得生疼,小肚子拧绳一样痉挛,甚至有涎水滑过舌尖,一闭眼就有光着身子的玉米晃在他的眼前。哥哥在放学后迫不及待地拉着我,扎进村外无边无际的玉米大地,深秋的玉米浩瀚得像一片绿色的大海,大地显得深沉不再寂寞,如果是在一个有风的天,玉米地呼呼的响声像水一样流淌。跟着哥哥蹚进玉米地,我听见满是麻雀在头顶上飞的声音,我不知道我们瓦塘为什么有那样多的麻雀,直到现在,瓦塘大片的青麻地里还到处都是麻雀扇动的翅膀。那个傍晚越来越暗的日光在青纱帐间荡起一层淡薄的岚气,哥哥瘦长的身体在玉米间疯狂穿梭。他流着眼泪掰开了两穗接近金黄的玉米,玉米的嫩粒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勾住了我们的胃,我们几乎几秒钟就把两穗玉米吞进了肚里。哥说,吃吧,老二,这些玉米就是让我们来解馋的,它们一直去教室叫我,一直在逼我过来。他娘的,老二,你就吃吧!吃他娘个过瘾。后来哥说,不行,我们得再烧几棒玉米,烧玉米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狗肉还香。我们在玉米地里捡拾可以点着的东西,干草或者风干的麦茬。我见证了哥哥离开家前的那一缕蓝烟,曲曲弯弯的像一个娘们儿的细腰,袅袅绕绕地钻出玉米地的缝隙,浪浪地绕上半空。吃完了比肉还香的玉米,我们在玉米地里打嗝。哥说,老二,你先回家吧!我还想在玉米地里再坐会儿。我不知道哥哥已经有了偷玉米的念头,离开玉米地时我扭过头看那些蓝烟已经融进了头顶的薄暮,又一轮日头燃尽了它的余晖,玉米的枝叶间缠绕着残余的蓝烟,细细的蓝烟恋恋不舍地在青纱与天际的缝隙间缭绕。可是哥哥又把我拽了回去,哥哥说,你的嘴太黑了,像老鸹的嘴,你这样回家不行。我转身找着洗脸的东西,地里有一口井,可我们迷失了方向,再说井很深,即使找到也无法取水。哥哥问我憋尿没有,盯着我的裆,看着我裆里的小鸟,我的小鸟已经被尿憋得翘了起来,像一截钢棍。这才想起我都憋得肚子疼了,刚才光记着吃都忘了尿了。我扒下裤子,我的尿小水泵一样地喷涌,在玉米地溅起纷纷扬扬的白点,打在玉米叶上啪啪作响,像下了一场小雨。哥哥让我用自己的尿洗脸,他抓住了我的小鸟,说你尿得慢一点。我把尿抹在脸上,嘴上的一圈黑被又咸又烫的尿冲跑。哥哥弯着腰接我最后的一把尿,先用鼻子闻闻,然后往他的脸上抹,我惊讶地看着哥哥用我的尿洗脸,那一刻,我不知道那已是哥哥在瓦塘最后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哥哥被关了禁闭。

抓住我哥的是队长彭小柱,彭小莲的哥哥。彭小柱从我哥的腰里、裤腿里搜出了八棒玉米。彭小柱向人描述过他抓住我哥的过程,他得意地对人吹嘘说这小子往玉米地跑时他就开始盯梢了。他眯着一双老鼠眼,瞧着我哥,哥哥的腰和腿一下子瘪了下去。他说,小鸡巴孩儿,知道这不是你家的玉米不能偷吗?还有一个过程他在描述中省略了,我哥的腿一下子软了,哥哥的眼里顷刻间涌满了泪水,浑身筛糠般抖动,绝望地仰望着越来越瘦的夕阳,他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又用牙咬住。他后来把头别过来,对着彭小柱说,叔,小柱叔,我不是偷,我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肚里咕咕得都让我听不见老师讲课了;我弄了几棒玉米,我想回家再吃一顿,让我妈也吃一次饱饭,你看我妈都瘦成皮包骨了,我妈还要干那么多的活儿,还有我弟老是嚷饿。哥哥扑通跪了,他说,我一定不会做坏孩子,我一定改,玉米我不要了,我再安到玉米棵上去吧。叔你饶了我,就这一次。哥哥低着头,眼里是野风中草叶的晃动。

彭小柱没有饶了我哥。

他让我哥脱下汗衫包住棒子往大队走。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瓦塘的大喇叭让村里人知道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成了小偷。我坐在房顶上,听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哥哥的名字,哥哥真的是一下子名声远扬,哥哥真正懂得羞耻就是从狗日的大喇叭开始的。被关在大队东屋的哥哥听见的是群蛇在天空的狂舞,然后又无情地钻进他的耳朵,后来疯狂地缠住他的脖子,让他喘气都十分困难。哥哥在迷蒙中看见肚里的玉米变成蛇在里面蠕动,折腾得他浑身伤痛。哥哥使劲地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蛇的缠绕根本是捂不住的。他声嘶力竭地拍着屋门,狼一样地号叫,别钻了,我的耳朵全被钻成窟窿了。接着院子里充满了哥哥呜呜的哭声。

哥哥结束禁闭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傍晚。

瓦塘村万人空巷,站在路边的人都成了长脖子的鸭子。蓬头垢面的少年仰着头,出神地瞅着头顶的两只斑鸠,我家榆树上的两只斑鸠来迎他回家,在他的头顶上咕咕地叫,叫声中透着凄凉。走到十字路口,哥哥顿下来,他挤出了一条人缝,看见了贴在墙上的他写的检讨,哥哥就是在这张检讨和村里的大喇叭的推波助澜下,在他十五岁这年的秋天经受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狼狈。走在路上的哥哥没有掉半星眼泪,当他看见几天没回的家时,泪水才终于冲破了堤坝,他一头栽进院里的草垛,我们听见了驴一样的叫嚣,看见了草垛的颤抖,一片又一片草叶在天空中飞舞。后来的这个晚上,我和哥哥抱住了院里的五棵榆树,一棵一棵地抱,我们仰着泪脸,一棵一棵地瞧着树冠,大榆树就要被受罚锯走了,这是换回哥哥自由的条件,是大队对我家的处罚。这五棵榆树是多么挺拔,差不多是我们家的全部财产。我们是多么喜欢它们,多么喜欢树上的麻雀和斑鸠,喜欢穿过树缝的阳光,喜欢让我们充饥的榆钱,没有它们,我们将来会多么寂寞。我搂着榆树,我的手短,我只能抱着树的半拉身子,我学着哥哥说,你们要是能先藏起来多好啊。

后来哥哥揪住我的肩头,叫我去找彭小莲。彭小莲是队长彭小柱的妹妹,和哥哥一样十五岁,乳房已经开始挺拔。

就有了我在开头回忆的一幕。

我哥在和彭小莲经历了青麻地后,一头扎进了村外的玉米地,他的义无反顾使他青麻地的行为成为我一直以来想知道的一个谜。在天色临明时,哥又恋恋不舍地回了村庄,他把整个村庄的大小街道都转了,转到彭小柱的家时他的眼里喷射出一种毒药,如果彭小柱相信他的哀求,他就不会在十五岁的秋天经历一场耻辱。在他离开彭小柱家时,他骂了一句我们那个地方通常惯用的一种恶毒的语言,大家×的彭小柱。他对着彭小柱的家尿了一泡。他往前走,又仄回身,掏出小鸟对准了彭小柱家,狠狠地,声音低促,我日恁妈,彭小柱。他走了几步,又拐回来,他最后在彭小柱家的墙上刻下了一行字:狗娘养的彭小柱!哥哥最后离开村庄时在我家的迎北墙上也刻下一行小字,是老师教他练的楷体,字写得横平竖直:1975年某月某日。他离开村里的最后壮举是把村里的喇叭线割了。

而且他凶狠地骂,骂的是大喇叭。

马市街的铁器坊是多年以后的事。

哥哥在离开瓦塘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在莲花镇见到了满脸疙瘩的老铁匠。隐隐之中,哥哥餐风饮露一直在朝着莲花镇的方向走,那一天有风,风一直簇拥着他的后背,追着他的脚步,在快到青塘时他竟然把几天的疲惫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里知道离莲花镇越近离瓦塘就越远了。他的身后一直有一只小鸟在叫,在叫着莲花莲花!小鸟的叫声和秋天的风在拥着他的脚步,当小鸟飞到他的前头时,莲花镇已经近在眼前了。那是一个深夜,其实,夜鸟已经不叫了,当他的脚步停下来时,他先是闻见了一种生铁的腥气,那种类似于连绵的大雨后泥土上苔藓的腥气或者鱼草一样的腥气。接着他看见了炉光,星星点点在夜色里孤独地闪动,那把孤独的锤在夜色里沉闷单调地响着,孤独的身影在火光中弯成一根丝瓜。幽静的小镇好像睡着了。哥哥的身子一阵颤抖,那种味道一下子把他抓住了,让他至今记忆犹新。他搂住了铁匠棚的柱子,棚顶上的树叶哗啦撒下一片,炉子里蹿出一团火光。锤声停了,老铁匠扭过脸,装满铁星的眼使劲盯住了浑身筛糠般抖动的孩子。但我哥从他的眼里嗅出了一种亲切,那种亲切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哥哥对自己说,不再走了,不再走了!好像这就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驿站,他生命的缰绳被一根柱子绊住了,拴紧了。好像眼前的这个老人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终于,他听见老人说,孩子,是来给我抡锤的吗?哥哥扑通给老铁匠跪下了,他的膝下是蹄窝一样的两个深坑。接着我哥竟然搂着老铁匠呜呜地恸哭了一场。他的打铁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当我后来偶然读到一篇《张铁匠的罗曼史》的小说,我遐想着哥哥在流浪打铁的路上,是不是也该有过类似张铁匠一样的罗曼故事。

1984年或者1985年,哥哥那时22岁或者23岁。

哥哥在那一年结束了他的流浪生活,和风烛残年的老铁匠回到了文城郊外的旷远村。在旷远村的第一个夜晚,哥哥在村外亮出了那把锋利的小刀,刀锋掠过哥哥的胡子,地面上即刻竖起一排整齐的胡茬,胡须被刀锋牵动沙沙作响,刀面上呈现一片黑色的倒影。这是哥哥在流浪途中锻打的一把小刀,每一年哥哥都将这把刀再一次淬火,哥哥不止在一个夜晚瞄准村外的杨树或者榆树,而刀刃卷过的地方都隐约地刻着瓦塘。如果要寻找他和老铁匠走过的路线,只需要去寻找村外是否有留下刀疤的大树。

瓦塘村外的那棵老杨树上落满了刀痕。

其实,我哥每年的秋季都回一次瓦塘,在青麻生长的旺季。我们的村庄——瓦塘一直都种着青麻,秋天的青麻浩浩荡荡,成为村庄的一项经济来源。少年出走的哥哥不止一次,心情复杂地站在青麻地外的某一个角落,静静地看着远处或眼前的青麻。哥哥从袖筒里慢慢地抽出那把小刀,他半眯着眼,注视着晃过刀锋的青麻的夜影,太美了,青麻的影子像一杆杆晃动的小旗。而后,我哥在夜色里蹚进青麻的深处,他的手举起来,用刀拨拉着壮实的青麻,听着青麻的波动,好像青麻的深处就是一片大海的中心,一汪海一样的深潭,瓦塘的夜色里因此有了另一种光线的影子。哥哥拨动着青麻,蹚在青麻地里,那些笔挺粗壮的青麻,一根根从他的身前晃过,又晃动在他的身后。他漫无目的地走,鬼使神差,常常会走到有房家坟地的青麻地里。他将脚步停下,看着透过青麻地的夜空,一缕缕夜风刺溜溜地在麻地里蹿过。哥哥在青麻地,像野猪一样地吼叫几声,栖落在叶上的小鸟被他的吼声惊飞,他甩出小刀扑哧哧劈断一片青麻,扑通一声沉重地把身体撂下,闭着眼,小刀就放在他的胸口。这时候他的眼前晃动的是彭小柱、彭小莲。哥哥手里的那把刀几次想去找彭小柱,几乎每次回来哥哥都带着一种复仇的欲望,可是他的脑海里又同时晃动着彭小莲的脸蛋和她那又圆又鼓的屁股,或许还有彭小莲的胴体。从青麻地出来,哥哥再次奔向那棵村外的老杨树,在杨树上留下几洞刀痕。

一个夜晚,他先是站在彭小莲家门前,他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玉米粒一样的星星,他静静地站着。夜深了,除了扑嗒的树叶声、狗吠,瓦塘村沉睡得几近麻木。他倚着彭小莲家门前的一个柴火垛,手里攥着小刀,刀锋上粘满的是一群星光。他的身上拱满了柴火的酸气。然后他去了青麻地,在青麻地他闻见了一个女人的气息。看见的先是又圆又鼓的屁股,可是那屁股已经往上蹿了一截,离她的鞋跟越来越远了。小莲一直沉默着,在他的眼前像一桩沉默的树影,她的头发被夜风撩动着。后来夜风刮过来她的声音,告诉你,瓦塘村永远都会种着青麻!现在,将来,都会种上青麻!还想让我进青麻地吗?我永远会在麻地等你。那个又圆又鼓的影子,越来越凸出的胸部,头发被风拂动着,像一个英雄。

哥哥在那一刻真想再把她夹进青麻地里。他的身体忽然涌出一股潮水。那把刀救了他,他用刀尖在腿上剜了一下,他第一次自己试了试刀的锋利。就在他哎哟一声时,影子说,将来的瓦塘全都是青麻,我就在青麻地等你!

他伸开淌满鲜血的双手,眼前一片空渺。

他蹚进青麻地,在青麻地大喊,像一头疯狼。

那一年,全国人民的思想都开始打开了禁锢,文城也蠢蠢欲动,到处漾动着开放的气息,空气里都飘动着放开脚步的味道,哗啦啦的广告标语挂满了电线杆和树梢,各种小广告已经贴满了男女厕所。他们知道开放就是敢干,再缩手缩脚就够不着钱了,钱都被人家摘走了,钱就像个果园,谁进去得早,谁摘取的果子就可能多。就是那一年,马市街已经夜不闭户,现在已经混出名堂,甚至成为省级名吃的“卢记牛肉”“买记烧鸡”都是那几年打下的品牌。“惠园春”面馆的经理当时就是满脸疙瘩的半老徐娘,现在“惠园春”已经盖起三层气派的小楼,当年的半老徐娘现在天天涂脂抹粉,远远看去不过是刚过而立之年的少妇。一天清晨,哥哥带着一大筐铁器离开旷远村,站在了马市街的一个角落,忐忑地望着小城上空的一轮红日,疑惑地看着马市街半空中那些广告条幅的飘动。哥哥不再和老铁匠南来北往地漫游,老铁匠已经年迈,只能扎下固定的铺子里了。哥哥已是一个成熟的铁匠,铁匠铺鸟枪换炮,古老的大锤小锤变成了有节奏的气锤,老铁匠只需要坐镇指挥,用一双老辣的眼神审视哥哥手下的成品。哥哥手下出炉的是一件件精致的铁器。

一天,哥哥神色俨然地站在文城的马市街。

我哥这时候已经是方盘大脸,脸膛上沾满铁红,手指长而粗壮,长长的睫毛支开两片眼睑,高耸的鼻梁透出一个铁匠的彪悍。他把手插在裤兜里,神色俨然地审视着马市街,自行车不断地从他的身边穿过,过多的行人使马市街显得狭窄。哥哥的脚下是他带来的一筐铁器,门环、门搭、铁链等等。他多年流浪的目光有些陌生,脚下的铁器被过往的车辆震动,发出当当啷啷的回音,像来自夜间的琴声。他闭上眼,似乎是在倾听火车哐哐啷啷地轧过铁轨。在等待中,他陌生的目光有些恍惚地审视着街上的人流。这是一个秋天,身上的衣裳已经开始加厚,偶尔还能看到一些穿裙子露腿的女人。马市街曲曲弯弯地托举着一个城市的繁华。老实说,他有点怯懦,这么多年,他和师傅南来北往地行走在乡间,习惯了乡间的风雨和乡村夜晚的寂静,听惯了小鸟的啁啾,马市街的热闹让他有些生疏。他后来把铁器往显眼的地方挪了挪,再后来他又挪了挪,就这样一点点往显眼的地方挪。他渴望把这些铁器卖出去。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终于等上了一个买主,那个人把自行车支在了他的眼前,发出一声尖叫,哎呀!我终于找到门环,终于找到门鼻、门搭了。然后他蹲下身,一边念叨,这门环还真是细致,还真是结实耐看啊。那个人几乎买走了他三分之二的铁器,自行车都要驮弯了。后来哥哥把几件铁器掂在手上,铁器在哥哥的手掌间响声脆亮,仿佛那个人给他带了个好头,他带来的铁器很快卖完了。头顶的红日正悬在一座楼尖。

这天中午,哥哥顺着马市街找到了北头的老戏院,在老戏院的对门吃了五根油条,喝了两碗胡辣汤。抹拉了嘴后他站起来,从马市街的北头往南头走,又从东头往西头走,他一连走了五个来回,他肚里的油条差不多快消化光了。最后,哥哥在马市街南头狠狠地跺脚、放屁,这一脚跺出了一个后来的铁器坊。半个月后,哥哥的铁器坊在马市街开张了。

从此,哥哥夜里在旷远村锻打铁器,白天守在马市街的铁器坊里。他打了一个铁架子,每天打开坊门,把铁架子放在门口,把一件件铁器的样品挂在铁架上。然后是铁器被顾客一件件地挑走。傍晚,哥哥回到旷远村,向满脸沧桑的老铁匠汇报一天的经营状况。老铁匠坐在藤椅上,像一座古铜色的雕像,茶几上搁着两只透明的酒杯,哥哥每天固定地和老铁匠对饮几杯,这是他们在流浪打铁的路上养成的习惯。

哥哥不知道那些铁器将成全他后来荣归瓦塘的梦想。

彭小莲骑了一辆“永久”或者“飞鸽”去马市街。她脑袋后翘着马尾辫,穿一身当时流行的蓝色干部服,自行车的大梁上吊着绿色的行李袋,刘海粘在泛光的额头上,汗珠干净得宛如刚刚落在额上的雨珠,从刘海的间隙透出一种油光。一进马市街,她开始推着车走,但前轮还是几次擦着人家的裤腿。她不是怕找不到哥哥的铁器坊,她的心里开始有一种跳动,她甚至不想马上找到铁器坊。但她很快就听见了铁器在风中的响声,叮叮当,叮叮当,慢慢悠悠地响着,像坐怀不乱的男人,像一挂七色悠扬的风铃。当铁器被风撞在一起时,响声乱起来,这时候又像一群马乱了脚步。她扶着车,竟然那么容易就看到了站在铁器坊里的哥哥。这真的太简单了,马市街原来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是一条比瓦塘热闹的街道,多了一些人,多了一些嘈杂,多了一些凌乱。她忽然觉得哥哥陌生起来,心里甚至打了一个格颤,怀疑铁器坊门前的哥哥是不是就是青麻地里的那个男孩。不,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脸上镀着铜红,肌肉变得粗壮,头发浓密而且乌黑,盖住了耳朵,一绺长发耷到眉毛上,哥哥的下颌结上了毛糙的黑草。那一刻,彭小莲的心顿时有些慌乱,想从心里探出一双手抓住眼前的这个男孩。不,这个男人。他的身上、脸上,包括浓密的黑发、粗糙的胡须都已经把一个男孩衬托得成熟了,而且这个多年来一直在流浪途中的男孩,天天打铁的男孩已经不再那样简单、那样柔软、那样脆弱了。彭小莲沉浸着,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脚下的马市街,尽管马市街依然像农村的庙会一样喧嚣。她的脑海里后来蹦出的是一地的青麻,一地的鸟鸣,那种灰色的麻雀的叫声。她每年都渴望的秋天那大片的青麻,那种青麻和着田野的风声、和着田野的鸟叫形成一种天籁,宁静又肆意地扩展着。每年秋天的夜晚,她都似乎能听见一个少年,嗒嗒而来的脚步声。其实,彭小莲的成长是从青麻地开始的。那天在青麻地里她胆怯地看着哥哥的眼,听着哥哥的咬牙声,而后是她的颤抖,她听见了伴着青麻的摩擦声,一个少年的心跳,哥哥凄厉又压抑的大喊。再接着就是一场可怕的飓风,从来没见过的大风,山呼海啸般,她被风裹挟着冲出了青麻地,像大海里冲出的一条小鱼。那天夜里,她在小床上刺猬般蜷曲着,她捂住胸口,后来竟然在夜里又去看了青麻,在青麻地里站着,在青麻地里蹚了几个来回。哥哥的出走在她的心里系下了一个硬结。她对自己说,这个孩子会回来的,而且会回来得不同凡响。后来她去青麻地好像都带着一种寻找,一种不明就里的感觉。有一次她去了青麻地,她挤着眼,任意从一个方向往青麻地深处走,奇怪的是她最后睁开眼时竟然还是去了那个地方,看见了坟头上的草和青麻叶一样疯狂而又秩序井然地生长着。她的眼一下子湿了,泪水顺着她逐渐成熟的脸颊往下淌,她躺下了,甚至脱光了身子,把自己的身体亮在青麻地里,任凭满地的青麻、满地的坟草和青麻间隙的细草看着她光洁的身体,水一样的月光隔着青麻的缝隙洒过来。她慢慢地把眼闭上了,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有一天,我要让瓦塘村都种上青麻。

睁开眼,她看见的是马市街的繁荣。

她的勇气来了。彭小莲推着那辆“永久”或者“飞鸽”自行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铁器坊。架子上的铁器急骤地响起来,我哥以为是风婆子来撞击铁器了,以为是哪一个性子急的顾客在摇他的架子,摇满架的铁器。他出来了,他出来后看见了一身蓝装的彭小莲,他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门前的是一个成熟的女孩,他愣怔着,他觉得陌生,甚至不认识了。她的眉宇间藏着一种锐气,一种只有乡村的女孩、只有乡村的小麦和玉米、只有乡村的风婆子和土末子才能喂养出来的一种气,有点土但却很拗、很实、很硬的气。她的鼻梁和小嘴是那种乡村的西红柿和乡村的青茄子喂养出来的坚挺和秀丽,小嘴微微地上翘着。又长又壮的一双女人的手抓着几件铁器。我哥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那一瞬间惊呆了,眼前的彭小莲一下子揪住了他内心深处的东西,甚至被揪得隐隐作痛。

似乎是故意的,彭小莲说,我是彭小莲!

那年夏天,瓦塘人不断地看着彭小莲从城里回来。她自行车大梁上的工具袋里鼓鼓囊囊,像怀着一群猪娃的母猪,鼓囊得都要把工具袋撑破了。风大的时候人们见彭小莲是推着车回来的。那一年瓦塘村收割小麦用的镰刀,建设村小学、修建村委会用的那些门环和钉子都嬉皮笑脸或一脸严肃地从袋子里钻出来,一件件铁器都掷地有声。瓦塘群众想象着彭小莲进出文城的情节,先是把那些捎回来的铁器归结为她是村里的会计之外,瓦塘的村民似乎又有一种悄然的期待。

有一天,彭小莲装完铁器,她把钱递过去,在递钱时,手故意停在接钱的手里,钱摩擦着哥哥的手心,最后才狠狠地落下。然后她一个字砸一个坑地说,牛月伟,我一定让瓦塘村变成青麻村,我已经找到了一种更好的青麻种子!

这年春天,野草扑棱棱地长开了,整个瓦塘都扑棱绿了。瓦塘的村民开始准备春耕,春耕一开始,整个春天就真的来了。

瓦塘村来了一个贵人,或者说是为瓦塘村预言贵人的人。那个人白发飘逸,前额能挂住个箩筐,瘦长的身体像被风吹尽了青叶的枯枝,或者说像一头挑食的瘦驴。额头和手上的皱纹像道道风干的河床,他仄棱的肩头挎着一个草绿色的提包,提包带子上拴着一把已经掉色的酒壶。他像一个疯子一样,在瓦塘的街上,蹚过来蹚过去,脚底下的尘土像流淌的一层白雾。瓦塘的树,瓦塘的井,瓦塘的旮旮旯旯他都女人纫针一样地看了。最后,他的眼半眯着,站到一棵大槐树下的井台上,他的眼傻子一样瞪着瓦塘的天,天色里掺进一层灰色,那是麻雀的翅膀。他张开嘴,仰着头,先打了个喷嚏,阿嚏——喷嚏声拖得很长,像一声拉响的汽笛。然后他挥舞着长臂,拖着长腔说,瓦塘要出贵人了,瓦塘要出贵人了——说话的人像个疯子。

瓦塘的村民这才突然醒过来,支着耳朵、提着胸口可劲地听着,听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或者说疯子预言瓦塘村要出现的贵人。他们回忆着瓦塘的历史,他们拿不准曾经在瓦塘被如数家珍的两个人算不算贵人:一个是清朝的举人,那个人当了举人就不在瓦塘了,全家老小都搬进了京城,现今瓦塘村遗留的只是他和家人的骸骨,是他们死后又葬回了老家。那座盖在光绪年间的孤楼,没人住,孤零零地竖着,麻雀、黄鹂在每年的不同季节往楼上飞,楼顶上遇到大风天就纷纷扬扬地往村街上飘扬鸟毛,从石头缝里钻出的是一种叫狗尾巴蒿的野草。瓦塘的群众从古老的传说里知道的就是这些,不知道这个举人究竟给瓦塘带来了什么,大概就是一座楼和一个清朝举人的坟了。还有一个是南京大学的教授,他的儿子已经是另一个大学的教授了。老教授的父亲是瓦塘村的最后一个地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听了当年在南京的儿子的话,把土地提前分给了村里的农民。他家留下的也是一座楼,没人住。再往下排就是在粮食局的老魏,在水泥厂的老连,在法院的老秋。瓦塘人听着麻秆老人的吆喝,回味着他们算不算贵人。最后,他们清醒了,即使他们算作贵人,也早已经成为历史,和当下没有什么关系,离现在的日子远了。于是,他们绞尽脑汁地开始在村子里找,在现实里找。

那个麻秆仙人还在絮叨着,瓦塘村要出贵人了……麻秆老人像秋天屋檐下被风干的草,在干热的风中飘扬,那沟渠一样的皱纹一波一波地涌动,好像要拼命地挤出水分,让水分再流淌成一道水渠,水渠上漂浮着一片一片的叶子。瓦塘人审视着自己的村庄,村里的半空中氤氲着淡薄的岚气,小鸟的翅膀一旋一旋地游浮着,伸长着脖子往远处的村沿儿瞅,村外的麦苗在阳光下伸腰打着嗝儿,风吹得它们有了活力。云还是一如既往地蓝,还是一如既往地灰白。瓦塘人就想着老人预言的贵人是个什么样子,这个要出现的贵人,究竟会给瓦塘带来什么?真有了贵人,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吉祥?现在正在流行着发家致富,说不定这个贵人会让他们富起来,成为万元户,十万元户,百万元户。多年以后,瓦塘村说不定会变化成一座小城,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瓦塘人就相互地往对方的身上、头上瞅,看一股岚气能从哪儿冒出来,眼神都瞅到对方的裆里去了,都瞧到骨头缝儿里了。可是谁也没有从对方的身上、头上、裆里瞅出什么,谁也看不出谁身上有别致的地方。于是就有人问,老先生,传话传到底,你说的那个人到底长个啥样啊?有人把烟递了过去,抽毛烟的递毛烟,抽纸烟的递纸烟,纸烟都是带玻璃嘴、海绵嘴的。麻秆老人的手里顷刻间就被塞满了,那白色的纸烟从麻秆老人的指头缝里钻出来。胖二叔从家里把水壶掂出来了,手里还提溜着大白瓷茶缸,倒在茶缸里的水咕咕嘟嘟地往外冒着热气。恭恭敬敬把冒着热气的水送到麻秆老人手里时,胖二叔说,给我们透个准信儿吧!瘦长老人吹了吹茶缸里的气,胡子扎在水里喝了一小口的水,嘴皮子巴巴咂咂的。把茶缸蹾到眼前的地上时,麻秆老人把身上的提包往上掂了掂,脚往外伸出半步远。老人说,等吧,等着吧,贵人就要出来了,瓦塘村要变样子了。走了几步,看屁股后还撵着一群人,像一群搭伙的驴或羊,讪讪地不肯离开他。麻秆老人就又顿住了,众人说,对我们说说吧!就又把带嘴儿的烟递过来,打火机点着烟,老人扬了扬头就又把话往外吐了,老人说,瓦塘的阳气太重了,阴阳是需要互补的,天地阴阳,自古就是这样,啥事儿都有它平衡左右的道理。唉,瓦塘的贵人应该是个女人,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

哗——堵在心里的那口气舒出来了。

这一年瓦塘村要换村主任了,农村要实行村民自治,村主任要让群众公开选举了。瓦塘村的群众都陷入在村委主任人选的思考中,每天都有人敲着脑子,想着这个女人是谁。直到有一天,彭小莲支支扭扭地出现在瓦塘的大街上,听着彭小莲自行车大梁上叮叮当当的响声,瓦塘人的眼唰地一下瞪圆了。

这个春天,彭小莲在穿着上也开始显山露水了,但她的打扮是注意分寸的,是用了心思的,是既庄重又稍显诱人的那种。她先是穿了米黄色有淡淡碎花的秋衣,日渐膨胀的乳房把秋衣的上半部拱出两座微微凸起的小山,馒头一样的诱惑人、逗引人。后来她的发型也变了,头发一绺一绺的慢慢地逐渐地披散开,脑后的头发披下来,掩住她细长的脖颈。她轮换着穿上了一件玉白色的衬衣,很干净,又很朴素。她在村里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均匀,又走得很有力度。她如果骑车出去,回来的时候,一入村,一定下来推着车往家里走,和街上的人打着招呼。但她的额头还是免不了要皱几下,这是在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或一个人站在哪儿的时候。这时候她的嘴唇也是绷着的,手禁不住插进了裤兜里,兜得屁股紧绷绷的,圆圆鼓鼓的,像快成熟的两个西瓜蛋儿。有时候呢,她就这样兜着屁股扭到苗地里,看见了村外麦苗儿浓浓郁郁的,黑青黑青地生长着,苗子上飞着小虫子,麦垄里蹿动着小老鼠样的细土溜儿,麦秆儿一天天膨胀变粗。她往麦地的中间一站,闻着麦苗的青涩,二指宽的麦叶儿晃到了她的脚踝上,拉得她的脚踝痒痒的,像有一只小花狗在舔。她这样站着,像站在荒草中的一棵树。又往前走了一截,闭上眼撞着她脚踝的仿佛是满地的青麻,头上又有稠密的麻雀叫了,叫得两耳乱糟糟的。这样,她又走到了那棵杨树下,杨树上的刀痕在月牙柔冷的光线中朦朦胧胧,在月光下诉说。她的心就更硬了。

一天晚上,她去了我家,在我家的堂屋里站着,后来在她要开口说话时手又伸进了裤兜里。她似乎已经下定了要说话的决心,她咬了咬嘴边的几根头发,说,我要当村主任!我要在全村种植青麻!你们要选我,要支持我!她侧过身看看院里,两棵大榆树的枝头绿绿莹莹。她看我一眼,走出屋门,仰着头瞪着大榆树。又扭过头盯着我,声音慢慢低下来,对我说,你没忘吧!那一年是你约我去青麻地的。

我对她说,记着呢!

她又拍拍那两棵留下来的大榆树,她说,又多少年过去了,长得多好。

我迷惘地看着,我说,更粗、更大了。

她又看着大树下的一棵小榆树,从树根上长出的小树已经一人多高。她说,这两棵树是我让他们留下的。她仰着头,头顶上一群小鸟飞过。她又拍了我拍的肩头,你看你都长这么高了。

我说我都不知道我啥时候长的。

走出好远我看见她又回过头。

那一年彭小柱已经老了,和我家的大榆树一样老了,脸上的皱纹深成了一条河。他经过了一场大病,走在村里的脚步慢得像一头老牛。有一天,他又忽然跌倒了,这一跌使他走路的脚步更慢了,蠕动着。挺起来再出现在大街上时、他的胳肢窝里拄上了两根拐杖,村街的路上都是他捣下的坑,坑凹里在雨天就盛下水了。他拄着拐,愣愣地往天上瞅,把天上瞅出一角一角的瓦蓝,又瞅出一洼一洼的乌云。有一天,彭小莲在街上碰见了彭小柱,对彭小柱说,哥,你行动不方便,就别满街跑了,你在家里安生些行吗?她挡着彭小柱的路。彭小柱不理她,看着头顶一窝一窝的云,对她说,你想让我在家等死、窝死吗?彭小柱拄着拐一瘸一瘸地往街上走,街上的水窝子越发地多起来。

一天傍晚,我哥在眯眼打盹的瞬间,忽然飞进他梦境的是一只青翅膀的小鸟,而且鸟周围的天空瓦蓝,像雨水洗过一样,风格外温柔。那只鸟慢慢悠悠地唱着一支歌,蓝色天空下都在倾听它的吟唱,风波动着,一绺绺白云就是曲谱,那鸟在歌声中飞,慢慢飞远了。彭小莲这天傍晚走到了马市街。那时候哥哥刚从梦呓中醒来,或者说还沉浸在梦境之中,他睁开眼时,彭小莲已经站在了铁器坊门口。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成功的自信,在那个春天,在瓦塘村的选举中,彭小莲成功了,成为瓦塘村的村主任、青塘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村委主任。她真的把瓦塘村都种上了青麻。她的一只脚跨进了铁器坊,门前的铁器哗啦叮当响成一片,她的另一只脚也跨进了铁器坊。她压着嗓子,说,牛月伟,你回过瓦塘吗?哥哥想不到梦见一只青鸟,眼前却出现了彭小莲,而且哥哥知道瓦塘村种上了遍地的青麻。哥哥有些惊异地看着匆匆而来的彭小莲。彭小莲在小城的夕照里脸上透着红晕,颊上的绯红像西瓜的两片红瓤,两只眸子像黑色的西瓜籽儿。只是那目光中的硬让人发怯。

村名可是上千年了!哥哥终于对彭小莲开口说。

我没有改村名,为什么要改村名呢?

你不是说要叫青麻村吗,不是说要改村名吗?

彭小莲说,不改了!

你不是说要改吗?咋不改了?

牛月伟,我不会改村名,你不要给我卖关子!

哥哥说,彭主任,我要收拾摊子了。

牛月伟,我过来就是要告诉你,你应该回去看看满地的青麻。

哥哥踢了踢脚下的铁器,在一瞬间,他的眼里忽然长满了青麻,马市街像涌动的青麻地,他的耳边是一阵风声。哥哥感觉到脚下的晃动,这是当年的那个彭小莲吗?是那场大风中从麻地奔跑出来的那个怯怯的女孩吗?

夕阳离地面越来越近了。哥哥一只手扶住了门框,他说,我要收拾摊子了。

哥哥在马市街遇见的那个女人叫冯慧慧。

哥哥那一年23岁或者24岁。他不再和老铁匠外出流浪,当他的铺子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时,老铁匠的另一个徒弟开始为他供应铁器,哥哥铁器坊里的货品越来越琳琅满目,门口铁架上的响声更加丰富。哥哥在铁架中间的一件较沉的铁器上系上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拴在屋内,更多的时候绳子就拽在他的手里,哥哥对倾听那些铁器的声音已经上瘾,风小的时候哥哥会随手扯动绳子,让铁器的响声扯住过路人的目光。然后他半闭着眼,听那些铁器凌乱又清脆撩人地传入他的耳鼓,那些铁器的响声在他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种曲子。他在经久的日子里对摆放铁器有了一种规律,而且不断调换着铁器悬挂的位置,好像在修改一首他创作的小调,风穿过铁器形成的旋律是多么悦耳,那样地抓着他的心,让他的心展开遐想,像孔雀开屏。哥哥就是用这根绳子扯住了冯慧慧。那个春季的一天,冯慧慧迈着碎步走进铁器坊时,哥哥似乎听见了乐曲中掺进了一丝咔嗒的伴音,或者说音乐中有了一种轻击,有了鼓点。冯慧慧走进铁器坊,哥哥的腿还在颠动,一只脚尖上下点动,他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动手中的绳子,闭着眼、嘴唇轻轻地翕动。冯慧慧在一家纺织品店的柜台做服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客人介绍柜台内的花色布料,布料的质量、布料的价格。然后用那种呆板的尺子给顾客量布。冯慧慧最初是怀着好奇心去站柜台的,站久了,冯慧慧想去看看窗外的阳光,想听听外界的喧闹,想去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流边听鸟儿的叫声。冯慧慧这一天顺着马市街转到了铁器坊,穿城而过的风,把架上的铁器撞击声刮得格外悠扬。冯慧慧被美妙的乐声抓住了,她有些犯傻地站在铁架前,她的腿不知是有了乐感还是因为激动在打着悠颤,拖到胯上的长辫子在乐声和风声中揉动。她专注而痴情地听铁器在风中唱歌,甚至陶醉地闭上眼睛。我哥就这样发现了冯慧慧。哥哥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姑娘,问,哎,你要什么铁器吗?问过后他直愣愣地看着对面。冯慧慧还没有醒,仍闭着眼,甚至手还在轻轻地打着拍儿,额前的秀发在风中飘动。

“哎,你要铁器吗?”

冯慧慧终于被喊醒了。她忽然不好意思地扭过了腰,扭着腰沿着马市街窈窕地往前走,可是她的脚步越走越慢,慢慢地她拽着辫子停下来。然后呼地又扭过腰,好像有一个魂儿在后边勾她,勾得她往前的脚步走得迟迟疑疑、迷迷糊糊,勾得她非回来不可。她回到铁器坊,目光定定地盯着我哥,她的面前是一个皮肤粗糙但很有棱角的小伙子。她终于说,哎,铁匠,给我挑一件东西,有女人用的东西吗?哥哥对这个女人提出的问题有些为难,他迅速地睃着那些门环、镰刀、小锤、门钩……哥哥真的犯难,还真没有卖过城市女人用的东西。哥哥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眼前的冯慧慧有些惭愧,他脖子里被憋出了青筋,他的头梗梗地有些发硬,他再看女孩的目光是瞥过来的。女孩儿好像有些生气,有些嗔怪,开在城里的店怎么能没有卖给女孩儿的东西呢。哥哥说,我这儿是一个铁器铺。铁器铺怎么了,这就是理由?冯慧慧的话里带着遗憾,但声音是低低的、柔柔的,好像藏着一种娇羞。她的目光从铁器架扫到了屋里,谷扭子一样的目光扭到铺子里,在睃来睃去中眼睛蓦然亮了,她忽然看见的是一副铃铛,那种在乡村当时还算流行的、挂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铃铛的外层镀着一层金黄,牲口用的铃铛比较单调,而哥哥把他的设计成了两种,除了普通的铃铛外,还锻打出另外一种小号的铃铛,这种小铃铛哥哥是计划挂在小驴驹或者小马驹脖子上的。冯慧慧的眼睛盯着小铃铛不转了,小铃铛像一朵小喇叭花正在开放,喇叭的花蕊是一个寸长的小滴溜,像小孩儿裆里的小鸟,一摇晃,小铃铛就传出一种薄薄的脆响。冯慧慧从哥哥手里接过了一只,她捏住了那只小铃铛的蕊,后来她掂着铃铛穿过马市街往那个叫德北的街上走。

从一只小铃铛起,我哥开始了和冯慧慧的来往。

后来的马市街和德北街都知道,一个卖布的女孩和一个打铁卖铁器的黏在了一起。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东西却偏偏产生了相吸的魔力。冯慧慧和我哥恋爱的日子里,常常掂着玲珑的小铃铛从马市街走到德北街,或从德北街回到马市街,最后走到小河边,站在一片青草地里等着哥哥的到来。哥哥那年打的小铃铛都用来满足那个叫冯慧慧的女孩了。一天傍晚,夜风穿过河草,哥哥在小河边再也抑制不住地从身后揽住了冯慧慧,那个柔软的温暖的身子让他燃烧,不能自抑。他拽着那根弹性滑润的辫子,像捧着一件宝物,温馨从每一根发丝上浸出来,往他的心尖上缠。哥哥的眼润着一层潮湿,把辫子缠在自己的胸口,吻住了冯慧慧的耳垂,耳垂的柔软和浓郁在舌尖上缠绕,他的舌尖感到了耳垂的震动,然后他沿着耳垂向深处伸延,他听见了心跳,听见了鸟鸣一样的呻吟。而冯慧慧竟然绕着辫子绕到了哥的怀里,像一条游进水里的鱼,在广阔的大海里不能自禁,她听见大海深处浪涛滚滚。这个在流浪的途中熔化铁的男人,把一个城市的女孩熔化得不能自已。

风烛残年的老铁匠坐在一把缠满绷带的藤椅上,他的眼睛已经辨不清炉里的火光。每天晚上他在听觉中勉强地睁开眼,辨别着火苗的噗噗声,看着蓝光杂着橙色熏腾着一块块废铁,腾腾的火苗把一块又一块的废铁融化成泥。再听着哥哥的手臂敲打着小锤,叮叮当当,把一块块废铁打成物品。他能在藤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每一块铁的熔化、变形,都烂熟于心,几件铁器锻打之后,凭着落地声就能断定出一件铁器的成色。

在相濡以沫的漂泊中,哥哥实际上已经是老铁匠的儿子,最少也该是老铁匠的一个养子,这种父子关系无论是从外还是从内,是咋看咋像的。和火光铁器的交融,他们的脸色、神情也变得酷似。现在作为长辈,老铁匠最大的愿望是为哥哥尽快找一个女人,多年流浪打铁的日子,老铁匠实际上已经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对待着我哥。哥哥忠厚中透出的灵性使老铁匠打心眼里喜欢,也同时使老铁匠身上背负了一种深层的责任,这件事情已经到了揪心的程度。

于是,一天傍晚,哥哥忐忑地把冯慧慧带到了郊外的铁匠房。那是冯慧慧终生难忘的一个夜晚,她见识了一个铁匠炉火纯青的手艺,她第一次看见那些硬铁被投进腾腾的炉火,见识了一个凤凰涅槃的过程。这是一个有了凉气的夜晚,冯慧慧有些忐忑、有些羞怯地来到旷远村,旷远村的天空在秋季里是瓦蓝的,秋天的鸟儿在秋天的枝叶上叫唤。冯慧慧尽量地收敛着,乖乖地站在炉火旁边,她的手扶着一张桌子的边角,身子轻轻地倚着桌子。哥哥生开了火炉,炉火慢慢地稳定下来,慢慢装满了炉膛,炉膛被火映红了。冯慧慧觉得自己被烤热了,额头上浸出细小的汗珠,接着就是雨点样的锤声。哥哥把一块废铁钳进了火炉,炉里的蓝光渐渐变得粗壮。哥哥完全沉浸在锻打的陶醉中,甚至忘记了还有一个观众的存在。他在把整个锻打的过程展示给我未来的嫂子,哥哥最后把一个小铃铛递到了冯慧慧的手里。

老铁匠始终坐在那把藤椅上,只是在哥哥对冯慧慧介绍时才微微动了动身子。

可是,老铁匠在看过冯慧慧的第二天黄昏,对哥哥说,孩子,断了吧,这个姑娘不行!

哥哥的手里夹着一块废铁,炉火自由地飞舞着,整个屋顶被炉火映得通亮。他把脸从炉膛撇开,愣愣地瞅着藤椅上的老铁匠。在外出流浪的十年中,哥哥一直在计划着他该如何荣归瓦塘,在见到冯慧慧时,他把带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回到瓦塘,作为他凯旋的计划之一。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时,他的另一盘计划是在瓦塘盖一座漂亮的小楼,然后再扩大他在瓦塘的发展,在瓦塘村大展身手,甚至将来有一辆小车。随着日子的延伸,这样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越拱越大,在认识冯慧慧后,他觉得他的第一个计划可以完成了。十年了,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回过瓦塘,每一次回去他都觉得自己像一只忽明忽灭的萤火虫,他的心里始终有一种憋屈。哥哥即使在梦里也在想排排场场地回一次瓦塘,那是他真正意义的家,真正意义的故乡啊。

老铁匠继续说,这个姑娘的身上有一种气,恐怕将来难以收敛。你没有经历过,从她的走路和身影我能感觉出来。老铁匠的话非常遥远。老铁匠似乎看见了那个当年远离他,而投奔他乡的女人,让他一直孤零。那是他一生的败笔,老铁匠也是在遭遇情感的挫折后才开始在打铁的路上流浪的,他的背井离乡也许是一直在寻找离他而去的女人。女人的出走可能是一种背叛,背叛也许潜藏着一种背景。他一直想听老铁匠和那个女人的故事,但老铁匠几次都欲言又止。

老铁匠蒲扇般大手在半空挥动,你不是对我说过瓦塘的那个女孩吗?她的身上倒有一种大气,或许她能干一件大事。

你见过她?

老铁匠在藤椅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冯慧慧坐在茨菰河边,呆呆地望着河水,她的手里捏着一只小铃铛。茨菰花在白荡荡的河水中盛开。哥哥不知道,几天前两个女人有过一次见面、一场交锋,不知道是冯慧慧找了彭小莲还是彭小莲找了冯慧慧。那一次两个女人坐在城里的蒲河边,冯慧慧把一瓶矿泉水递到了彭小莲的手里。冯慧慧听着彭小莲讲述着已经成为往事的青麻地,麻地里那一场忽然而至的大风。彭小莲说:我是在那一刻忽然喜欢上他的,我看见了他眼里射出的哀怨和无奈,一种男人的刚硬,他抓着我的胸口,我害怕他的冲动,他的头抵着我放声大哭,然后头抵到了地上,像一头受屈挨打的老牛。有一刻,他突然暴怒地撕开了我的衣裳,紧紧地抓住我,我浑身抖颤,不敢看他……风就是这时候起来的,漫天苍黄,我冲出了青麻地,我听见身后的大吼,我要走了,再也不回瓦塘——他真的走了,他在流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究竟走在哪里,去了哪儿?青麻就这样刻在了我的心里……

他不知道两个女人就这样成了对手,在暗地里较劲。不同的是,彭小莲要把青麻做成大事,而冯慧慧对他展示的则是一个城市女孩的优势。我哥踏过岸边的水草慢慢地走向冯慧慧,他听见了铃铛在风中的摇动,听见水草在夜晚的摇晃,啪嗒啪嗒的水草声在淡薄的夕阳中很静。水声一点点远去,夜一点点往深处游弋。这个夜晚,冯慧慧逼视着我哥,说,你是不是想脚踏两只船,是不是还想要彭小莲?你告诉我一个答案,你是不是把彭小莲作为你对当年事情的报复?哥哥仰着头,往事流水一般流到了他的眼前,但他最后对自己说,我不会那么狭隘了。他喃喃地对冯慧慧说,其实我应该感谢流浪,感谢……然后,把冯慧慧抱住了,把冯慧慧撂在了草地上。哥哥跪在草地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张开双臂,在河边喊,冯慧慧,这就是我的答案。

蛙声一片,水鸟在河岸飞翔。

半夜,哥哥跪在了老铁匠的面前,老铁匠的疲倦之身倚在床头,床头的小柜上倒满一杯白酒。等老铁匠把一杯酒抿下去,哥哥站起来给老铁匠又倒了一杯。他躬着身,大着嗓子喊了声,师傅!他说,师傅,我不能离开冯慧慧了,你就允了儿子吧,儿子已经没有出息了。

老铁匠无奈地闭上眼睛。吐出一句闷腔,贱啊,男人和男人一样!老铁匠闭着眼向他挥手,说,儿大不由爹了。

这年深秋,我和爹娘去旷远村参加了哥哥的婚礼。这也是老铁匠的愿望,哥哥最终改变了回瓦塘举办一场婚礼的打算,荣归瓦塘的第一个梦想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遗憾。

我和爹娘再去旷远村,是参加老铁匠的葬礼。老铁匠那年冬天离开了人世。

几年之后,铁器坊扩大了几倍。

哥哥的经营,不再局限于单纯的铁器,几乎整个马市街的五金家电都有了我哥的插手,流浪的铁匠凭借他踏实中的聪慧赢得了市场和伙伴的信任,话语不多的哥哥成为马市街有实力的老板之一。那时候叫个体户,哥哥已经是个体户中的佼佼者,他的门面房里挂上了几块先进工商个体户的奖匾,参加了几次全县先进个体工商户表彰大会,广播站的小喇叭里几次广播过他的名字。哥哥这一年买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我的嫂嫂冯慧慧骑一辆流行的木兰踏板,他们在河滨区有了一个独立的小院,小院的角落里,一棵小榆树正使劲生长,那是哥哥从瓦塘移过去的一棵榆树。在种树上,嫂嫂和哥哥发生过争执,嫂嫂坚持把院里都种上花,或者种上适合在城里生长的草,但哥哥最终还是把榆树种到了院里,而且几乎每天都为小榆树浇水,小榆树在哥哥的照料下,蓬勃地生长。那一年文城开了一家大市场,冯慧慧投资十几万元在市场里经营了两个高档次的服装门市。哥哥和嫂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业里,两人相见只有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在疲惫中履行一次夜间的作业。

冯慧慧一直没有开怀。

在等待冯慧慧开怀这件事情上,哥哥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在一段时间里,哥哥几乎每天都提前回家,耐心地为冯慧慧熬一股中药,想用中药催开冯慧慧的肚子,整个屋子里飘浮着浓重的中药味。然后他恭敬地把熬好的药端到冯慧慧的面前,用一张笑脸讨好地请冯慧慧喝下。良药苦口,为了我们可爱的接班人,请夫人忍受。这是哥哥几乎每次都对嫂子说的一句开场白。冯慧慧先是忍耐着难咽的中药,和哥哥一样踌躅地等待中药催开的奇迹。终于有一天,她喝烦了,在一天晚上把碗摔了,白色的瓷碗在地上裂成一地的碎白小花,药水蚯蚓般在地板上爬行。冯慧慧摔碗的姿势显得泼辣,好像早讨厌了这只药碗,她叉着腿、红着眼,把碎片踢得满屋都是,碎片在光滑的地面上打转。她扯开嗓子说,滚吧!然后她好像在做一种补充,让这只破碗!尽管药味把整个空间都浸染了,但哥哥还是闻见了冯慧慧身上的酒气,他一把揪住冯慧慧的领子,声嘶力竭,你他妈的把酒吐出来!冯慧慧滚圆的眼珠瞪着哥,嗓音尖厉,傻瓜,酒能吐出来吗?

我没对你说不能喝酒吗?

冯慧慧喘着粗气,她说,我高兴,我想喝,我的生意好,我不想喝这苦药了,你不知道吗,酒比苦药好喝多了。

哥哥说,为了你的肚子,我一直都不敢喝酒,你知道吗?

冯慧慧较上劲了,她白着眼,吐着酒气,不知道!又说,为我的肚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乡下人肚里的弯弯绕?

哥哥把冯慧慧摔在沙发上。乡下人!乡下人怎么了?难道你们生下来就是什么城里人?城里人就不要孩子,就不想做父亲、母亲?那你又是怎么来到世上,你不是还有哥哥、妹妹吗?

冯慧慧借着酒劲撒起泼来,扯足了嗓子,我就是不生,你可以再找一个,那个种青麻的女人不是还在等你吗?冯慧慧夺门而出。

哥哥找了冯慧慧三天,冯慧慧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让他找得疲惫,两家门市也几天没有开张。每天晚上他都失望地回到家里,他看着那棵已对把粗的榆树,树上有浓密的叶子,可是没有斑鸠的叫声。第四天的黄昏,他回到了瓦塘,他还是习惯在夜晚回去,青麻已经收割了,瓦塘的原野上一片空旷。他在瓦塘的土地上躺着,后来,他站起来,在辽阔的大地上听见了夜鸟的鸣叫,一种从小就感到神秘的鸟儿的叫声,呜呜呜——叫声拖得很长。每次,总是在深夜才有这样的叫声,这种鸟儿好像谁也没有见过,你如果寻找,似乎永远都离它很远。他在夜色里想象着鸟儿,寻找着鸟儿的方向,却还是那样遥远。他的泪在瓦塘的土地上,在独自一人的行走中慢慢流出。他走进村庄,村庄真的很静了,他在村庄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才在自己家门口站住。他似乎听见了父母的鼾声,他的手刚摸上门环,泪又一次下来。快天明时,他才回到城里。

他看见了蹴在门口的冯慧慧。他狠狠地把冯慧慧搂在怀里,冯慧慧,我们都不要这样互相折磨了,我求求你,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记得是哪一年,彭小柱死了。

哥哥在一个黄昏的月光下,终于找到了那块墓地。彭小柱埋在南地,墓地上的花圈纸已经被雨水淋成了纸片,只剩下一副花圈的骨架子,墓穴顶上透出青色的草芽。他站着,听着夏天的风掠过土地,掠过满野的庄稼,掠过庄稼的间隙,再嗖嗖地掠往远方,小鸟从青纱间飞过。哥哥忽然想到他的斑鸠,十年前,十几年前飞过他头顶的斑鸠,这个夜晚要是有斑鸠的叫声多好。他在深夜里等着,他想着他童年的斑鸠、少年的斑鸠,听斑鸠叫声的快乐,曾经捉过斑鸠的懵懂,到后来他特别喜欢斑鸠。打铁的途中,他几乎每天深夜都想听到斑鸠的叫声,他会忽然停下活儿,循着叫声去找鸟儿,仰着头看着树上。老铁匠慢慢习惯了,知道哥哥和他一样心里有结,也许鸟儿对解开心结会有帮助。老铁匠在一个夜晚对回来的哥哥讲了他和那个女人的经历:那个女人是他在莲花镇打铁时认识的,女人每天定定地看他打铁,因为这个女人,老铁匠在莲花镇逗留了多日。女人后来就跟他走了,在打铁的路上天天守着他,给他洗衣、做饭,或者做些杂活。那是老铁匠最幸福的时光,从他手下打出的铁器格外精致,可是时间一长,女人厌倦了漂泊,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她的身影。此后的每年,老铁匠都会来莲花镇,老铁匠在莲花镇的晚上会忽然坐起来,走遍莲花镇的街巷,每次失望地回来都要徒弟和他喝酒。从此,老铁匠再没有找过女人。我哥明白老人的意思,路上的女人是不可靠的。

哥哥站着,这个夜晚安是有一只斑鸠多好啊。他仰着头,寻找着斑鸠,独自看着瓦塘的夜色。那种神秘的夜鸟又叫起来了,还是那样遥不可及。

我哥最后坐在彭小柱的墓地前,坐在夏天的土地上。他望着天空,在等待斑鸠的叫声,他后来把食指弯曲下来,搁进嘴里,一股悠悠扬扬的哨音在夜空飘荡,在他的哨声中,他真的听见了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

哥哥仰着头。

哥哥一直仰着头,直到斑鸠飞远,直到斑鸠的叫声再一次消逝。他看见天际正悠悠地飘来一抹蔚蓝的曙光,他掏出几张红色的老人头,橙色的火苗从手里蹿出。他说,彭小柱,你收钱吧。他站起来,又说,怎么说呢,彭小柱,其实,我该谢你。

此时,哥哥的心似乎真的平淡了。

十一

那一年,瓦塘村的青麻成了气候。瓦塘村的旮旮旯旯都充满了青麻的气息,到处飞翔着青麻的青涩、青麻的花粉。瓦塘村的上空飞满了麻雀、斑鸠、喜鹊、蝴蝶和一种白翅膀的水鸟,到处都有小鸟的歌唱。瓦塘村成了名副其实的青麻村,不但种植青麻,而且还相继办起了青麻加工厂、麻绳工艺品厂、麻种供应公司、青麻系列产品研发公司。彭小莲从北京、省城甚至国外请来了专家和策划师,在将青麻的革命进行到底。瓦塘村的知名度超越了文城,成了全省甚至全国知名的青麻生产、青麻工艺品产出基地。

瓦塘富了,富得流油,想不到一地的青麻弄成了大事。瓦塘村有了小楼也有了小车。彭小莲身兼多职,成为瓦塘青麻集团的董事长,当地的新闻人物。

那一年,马市街再一次改造,低矮古老的房屋被强行拆迁。文城的决策者决心把马市街建成一个代表文城形象的专业商业大街。整条马市街在那个夏天和秋天飞满了灰屑,铁器坊被倾塌的房屋震得叮当作响,哥哥在拆迁后又扩大了铁器坊规模。

青麻公司在这年悄然进驻马市街,一座六层高的青麻公司办公大楼在马市街的西北角拔地而起。楼房的一侧画着满目的青麻,青麻的梢尖上飞着一群青鸟,给人的印象青麻已经不是麻了,成了漂亮的图画、一种艺术。董事长彭小莲住进了大楼,那辆锃亮的奥迪穿过马市街,穿梭在瓦塘和文城的路上。

一个深夜,喧闹的马市街静下来了,整条街流淌成一条灯光的彩河。彭小莲打开窗户,俯瞰着深夜的文城,她遥望北方,似乎望见了她的瓦塘,瓦塘街五彩缤纷的灯光,看见了瓦塘白天和夜晚的忙碌,轰鸣的机器和穿梭的车辆。她低头的瞬间看见了铁器坊,直立在铁器坊外的铁架子,铁器的余音似乎还在文城的深夜里回响。和铁器坊相邻的是一座交电大楼,大楼安静地耸立着,蓝色的荧光在深夜里闪烁。那个从瓦塘流浪到文城的人,尽管那座交电大楼有他的股份,但他还坚守着他的铁器坊。这个深夜,当她探下头时,忽然看到了铁器坊前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她的心倏然揪了几下,那个身影在夜色里显得矮小,穿过清冷的灯影,她听见一阵悠远的铁器声,铁器还挂在文城的夜色里,成为深夜里马市街孤独的风铃。她把身子往外拱了拱,想看清那个影子,她真的看清了,那个身影竟然在望着青麻公司的大楼,那双眼像两个深洞。她手扶窗框,身子往下探着,要更加接近地上的身影。好久,好久,她内心的大闸终于掀开,她终于等到一个泄洪的机会,身体的深处开始汹涌,一浪一浪地排山倒海,势不可挡,酝酿太久的泪水毫不讲理地撞开彭小莲的闸门,硕大的泪珠径直地穿过楼层,穿过马市街氤氲的灯色,“砰”,一朵巨大的白莲开放在铁器坊前。铁器被沉重的迸溅声再次震响,整个文城,整个马市街都在震动。

也是这年秋天,我哥在瓦塘的一座大楼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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