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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推波助澜

1

沉默与安静是一对孪生姐妹。沉默一旦在百荷身上生根发芽,安静便如影随形。学校里的学生叽叽喳喳,但百荷是安静的。她安静的眼神覆盖了闯入视线的一切,一切都是安静的。

百荷安静地听讲,她的安静在老师眼里是文静,起初老师总是表扬她守纪律,又鼓励她要团结同学,后来便失去了耐心,老师们都察觉百荷的沉默不容侵犯,百荷的沉默不容分享。沉默驻扎在百荷的内心成了习惯,便不需要理由了,久之,沉默是百荷的特性,熟识的人,评价她的性格都说她是沉默寡言的。

百荷甘于沉默,不甘寂静的祖母只好对生活里的所有细节自言自语。

早晨,总是这样开始的,祖母睁开眼睛便开口道,起床了。室内静悄悄的,百荷安静地睁开眼睛,祖母边穿衣服边吩咐百荷,你先躺着,天大亮了再起。

到了春天,布谷鸟在窗外的枣树上呼朋引伴的,祖母一边在院子里喂鸡,一边和树上的布谷鸟拉呱,祖母说,你个汤泡子,你叫就是想抢鸡食吃,休想。我在这望着。布谷鸟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在致歉,祖母见警告已经奏效又大度地说,要吃就下来吃吧,不要躲躲闪闪。祖母丢下鸡食进了房间,像是给鸟儿留了台阶。布谷鸟是不需要台阶的,百荷在床上听见它振翅飞离的响声。她悄无声息地起床,无声地打量新的一天。在百荷眼里这一天是挂在眼前的,缓缓地、幽静地流淌下去。百荷的脑海里试着联想不同内容的景色,那个吸引人的城市,都是冰凉的,因为都来自电视,隔着冰凉的屏幕。

早晨总是这样的,一个煮鸡蛋,一碗稀饭,一碟下饭小菜,有时是腌豇豆,有时是雪里蕻。祖母将早饭摆在饭桌上,百荷已经穿戴整齐下了床。百荷沉默着,祖母与纳入视线的一切对话。祖母注视着百荷,不由得连声夸赞,百荷就是懂事啊,自己都穿了衣服,粉红色的外套,下摆像是裙子一样张开,底下是一条牛仔裤,裤缝上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母亲当初离开时买的衣服已经嫌小了,这件是郑倩倩赠送给百荷的新年礼物,已经是第四套了,为了这些衣服,祖母感激得抹了几次眼泪。

细一打量,祖母见百荷的辫子也梳理过了,前面整整齐齐,后面逃出了一绺,祖母伸出手要来帮百荷梳理这绺头发,百荷一闪身无声地躲过了。自己晓得梳头发了,我百荷就是聪明。百荷躲避了祖母的目光,祖母一边夸赞百荷,一边将目光移向屋外,她听到猪圈里的两头猪撞得猪圈门哐当作响,便转移了话题,你们这两头猪真是一身蛮力气。

鸡蛋握在手里滚热的,像是刚从鸡窝里移师饭桌,蛋皮泛着微红的光泽,百荷扫一眼便知这是老黄下的。家里一共有两只老母鸡下蛋,老黄下的蛋蛋皮泛红色,小黄下的蛋,蛋壳是微微的白色。百荷小心地剥了蛋壳,迅速挖出了蛋黄埋在祖母的饭碗里,蛋皮吞到嘴里,还没有下肚,她紧接着端起稀饭喝了精光。

百荷背了书包走出院子时,祖母正边舀猪食边训斥着家里养的那两头猪,吃就好好吃,不要抢,抢到哪边都是一样味道。两头猪哼哼唧唧的不像是思过倒像是撒娇。百荷很羡慕它们的矫情。

村小学就设在村子东头,百荷家住在村西。虽是在一个村子,但村子范围不小,从村东到村西,太阳也到了西,这句顺口溜,就是说的村子范围很大,当然有些夸张。村庄一天比一天冷清,一大早,村道上不见人影,百荷默默数着脚下的步数,她心里的孤单陪伴着她。路过玉莲家,大门上的一把锁虎视眈眈地与她对视片刻。两年前,玉莲转学了,她跟着母亲去了北京,她母亲在北京帮人家带宝宝,一个月能挣几千元。玉莲过年回来说,她到城市里上的是打工子弟学校,不管怎样,百荷很羡慕她,有一个把她带在身边的妈妈。不只是玉莲,刘冠军也去了城市。

这几年,村子里变化很大,很多人家都翻盖了楼房,但楼房就像是空架子,面子很光鲜,主人却多数常年在外。

村道也都铺成了水泥路,下雨天再也没有纠缠不清的泥巴粘住鞋底。从前那些重重叠叠的脚印被浇筑的水泥掩盖了,再也不得翻身。

上学识字后,百荷曾给母亲写过信,无处可寄,她把那封信埋在院子里枣树下,枣树收留了她的那封信,枣树每天舒舒坦坦地呼吸着她和母亲的轻声细语。

有一年,五叔回来过年,曾经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五叔说,城里人早就不用传呼机了,城里连马路边都随处可见电话亭。五叔留下的电话号码可以直接打到城市,五叔说,打这个号码就可以找到他。百荷顺着这个思路认为,找到五叔就可以找到妈妈。尽管五叔和父亲每年回家过年都告诉百荷,你妈妈太忙了,没时间回来看你。百荷却换位思考,母亲的时间虽被预订了,但她有时间,她可以去看望妈妈,只要能见到妈妈,她的时间都会被她积攒着,留着与母亲分享。

2

祖母耐不过百荷的纠缠,曾借了刘家的电话打了过去,五叔留下的号码却总是打不通。为什么会打不通呢?百荷和祖母好生奇怪。最后,还是刘冠军的小姨有见识,她说,可能记错了号码,号码就像是一个人的指纹,错不得的。自从刘冠军擅自挂断了母亲的来电,百荷已经对电话有一种复杂的情感。仿佛她的妈妈就躲在电话里。电话打不通,成了一个悬念。

当时,郑倩倩正在收拾行李,过了年,刘冠军去了城市,她也要离开大河圩了。郑倩倩这样说着,满面惆怅,她看上去满腹心事。祖母说,多亏了你姐夫,我们家老五,才在城市有落脚的地方。郑倩倩却摇摇头,苦笑道,老五早不跟着我姐夫了。祖母慌了神,再想追问,郑倩倩一脸惆怅,张张嘴,又留下了嘴边的话,对祖孙二人只留下了背影,留下了静静的电话机旁的空气招待她们。这个老姑娘,人也是怪啊!回家的路上,祖母一路嘀嘀咕咕。

百荷的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失去了联系母亲的线索,一些失落、一些遗憾、一些疑虑团团地抱在她的内心。祖母倒是没有当回事毫不介意,她说,你五叔说了,他们都很好。她对祖母的懈怠态度心生不满,百荷满腹委屈,她心里酸酸的。父亲过年时回来,为什么母亲没回来?百荷不相信祖母的理由,她担心的是,这些年了,母亲从未现身,是不是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永远不回来了?百荷需要一个让她信服的理由。

百荷渴望的不是电话,她渴望的是她无法忘记的母亲。母亲不牵挂百荷,但百荷想念母亲。她的想念缠绕在生活里。

她有时候又会担心,万一母亲的电话来了,该说些什么,她沉默的时候多了,常常会看着远处的大鹏山以及那些像田野的眼睛一样的池塘,真的接到电话,她要开口说话,她要对母亲说些什么呢?就好像村庄要是开口说话要说些什么?而母亲在城市里又会说些什么呢?城市会和母亲说些什么?这些只是想象而已,一直也没有发生。

百荷到学校时,教室里已有了十几个同学,她刚进教室,上课铃便响了。讲课之前,班主任清点了一下人数,班上同学都到齐了,刚好十六个,这个数字是百荷上一年级时班级人数的四分之一。与此同时,百荷的祖母刚腾出时间吃早饭,她端起饭碗,一伸筷子便捞到了那只鸡蛋黄。祖母眼圈一红,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蛋黄安置在一只空碗里,只顾大口地喝粥。

学生少了,教室便显得有些空旷,教室里也不再是闹哄哄的,老师的目光零零乱乱的。

在学校上课,常常需要大声朗读。百荷仍然不愿发声,她在心里默读。最初老师不肯迁就,鼓励她大声朗读。百荷勉强张开嘴,发出的声音是喑哑的,像是借来的嗓音,而她自身依然是沉默的。渐渐地,她的固执占了上风,老师也就听之任之。

现在,放学回来的百荷一人在堂屋里写作业,作业很快写完了,依然不见祖母的身影,百荷无法与安静对视,渐渐地这安静的目光演变成对她的逼视,它的目光凛然不可侵犯。

百荷跑到院门口张望,远处的稻田里不见人影,村道上空荡荡的。根联家的狗,在田埂上游荡。退回院子里,百荷抱起了跟在她脚边的一只老母鸡,抚摸着鸡毛,百荷下了决心。松手放了母鸡,她跳进房间,从书包里拿出课本,翻到刚学的新课文,百荷清了下嗓子,接着,她放出了她的嗓音。

百荷大声朗读上午刚学的那篇古诗文:爱此溪水闲,乘流兴无极。漾楫怕鸥惊,垂竿待鱼食。百荷停下来想了想,老师介绍说,这首古诗中描写的风景就在大河圩,她每读一遍,大河圩就像是一幅画在她的心里不断地闪现着美景。安静被她的朗读击打着,蹲在墙角,蹲在空间的任何角落。只要她稍有停顿,安静便席卷而来。几个回合下来,百荷与安静的较量,明显占了上风,她对着房间里的安静示威,接着朗读:波翻晓霞影,岸叠春山色。何处浣纱人?红颜未相识。百荷丢下课本,我不是害怕,我要去接我奶奶了。

诗歌伴随着百荷,百荷走进了诗歌中的景致,百荷亮开了嗓门,一路呼喊着,奶奶,奶奶。她走得急,根联家的狗见她过来,忙躲到路边,竖着耳朵张望。村里的这些狗啊,鸡啊,都与百荷相熟,百荷却从不与它们搭腔,它们与百荷的安静与沉默总是格格不入。

这一次它们又被百荷的嗓音震惊了,纷纷噤了声。

暮色笼罩着田野,夕阳和树木的倒影留在池塘的水面上,水里的夕阳是潮湿的,水里的树木是潮湿的,同时又是流动的。百荷羡慕任何流动的水,尤其是清溪河里的流水,流出了村外,流到远方去,流到人的心里去。

水塘里几只迟归的鸭子见了百荷又竞相扑向水面。百荷走过去,水塘溅起的浪花在她的身后格外响亮。浪花的响声吸引了百荷,百荷羡慕那些跳跃的浪花,她喜欢清脆的声音。

祖母正在塘边打猪草。百荷,你来接奶奶了?奶奶正想百荷呢。祖母边说边闷头割草。四周暗了下来,像是掩藏着阴谋。见到祖母,百荷闭紧了嘴巴。她不说话,祖母替她把话都说了,祖母说,谁说百荷傻?百荷你就是聪明,作业这么快就写完了,一个人在家害怕了,怕么事?百荷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也说不清她怕什么,尽管她以朗读战胜了安静,就是心里慌慌的有些担心。祖母识破了她的胆怯,她有些不甘心,她说,我不怕,我担心你。祖母抬起头停止了割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开口了,又是一连三天,你终于肯说话了。

青草散发着清香,那清香从篮子里飘出来在百荷的四周舞蹈,百荷依稀能辨别出它们的舞步,时上时下,时前时后。祖母的手里提了渔网,网了两条鱼,有一条鱼还活着,试图跳出,百荷开口央求祖母,奶奶,我们放了它。祖母自顾闷头走路,她习惯了孙女莫名其妙的请求,百荷要么不说话,要么语出惊人,百荷踩着祖母的脚步,对着祖母的背影嚷道,奶奶,鱼也是一条生命,鱼也会悲伤,鱼也不能离开妈妈。

祖母未曾理会百荷,却在谴责自己,她说,我老了,活着也没用了,打不通你妈妈的电话。祖母自责,百荷又于心不忍,她接着说,奶奶你不能这样说,我祝你身体健康,长寿。

回到家,祖母又去喂猪喂鸡,百荷便主动做晚饭。坐到灶口,先抓了一把枯草碎叶,点燃了灶膛的火,接着塞了一把麦秸秆。她个子不高,脚下垫了个小板凳,将早晨的剩饭剩菜倒进了锅里。她将那两条鱼悄悄沉入蓄水的水缸里。祖母在院子里轰鸡入窝,有只鸡很狡猾,绕着院子兜圈,最后自己钻进了鸡窝。进去后还高声鸣叫几声,不知是对自己的行为满意还是感动。

最终,祖母亲自烹煮了那两条鱼。

两条鱼躺在盘子里,无声无息,身上盖了卤汁,色泽诱人。鱼儿的眼珠脱落在汤汁里,空洞的眼窝,散发着悼念的气味。百荷的脑海里翻腾着它们塘边一跃的倩影,认为那是它们在发出求救的信号,不忍心再看鱼一眼,闷头吃着白米饭。祖母说,吃鱼啊,你是省给奶奶吃,奶奶有的吃,你快吃鱼啊。说罢便动手要夹那鱼。百荷忽然惊叫起来,别动它。百荷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祖母的好意却换来百荷的满眼泪水,祖母丢下筷子诧异地问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怪啊,让人搞不懂,把鱼藏在水缸里,自己不吃,别人也不能吃吗?百荷一个劲摇头又不做解释,她眼里的泪水却像断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涌出。祖母皱了眉头,显然不愿意与孙女僵持,丢下手中的筷子,捶着自己的后背,疲惫地说,奶奶管不了你许多了。祖母的话没有起到震慑作用,相反,百荷的眼泪流得更加畅快。

3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其实是旧闻回放,迎接新千年,回顾1997年香港回归。香港人庆祝回归了祖国的怀抱。整个中国都在庆贺即将到来的新年,电视画面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家里的这台电视机年初时,伴着五叔,落户家门,最初几日打破了百荷的沉默。

今天,隔着这层热闹,祖孙二人并未受到感染,电视里的画面,仿佛远在天际遥不可及。百荷注视着电视画面,默默地想,我什么时候能够回到母亲的怀抱?努力回味母亲怀抱的滋味,却是寡淡的,她看见窗外枣树上一片叶子在风中颤抖着,随时都会随风飘落。

这边放弃了闹别扭的孙女,祖母和自己的身体斗气,她边指挥自己的拳头敲打自己的后背,边数落身体的背叛,这把老骨头跟了我几十年,还是要折磨我,痛死我了。

百荷咬紧了嘴唇瞄了一眼祖母,祖母的脸上果真遍布痛苦。百荷胡乱揉了两下眼睛,泪珠便望而却步,脸上挂着泪痕,她挪到祖母身边,伸出双手,对着祖母的腰部先是捏揉,接着用力捶打。她的这双手是缓解祖母疲劳的灵丹妙药,果然,手到痛除,祖母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祖母慈爱地说,奶奶知道百荷心善,不忍心杀生,奶奶错怪了我百荷。有了祖母的善解人意,百荷才肯倒出内心的顾虑,她说,奶奶,清溪河里的浣纱女一定没有死,她说不定变成了一条鱼,不知哪一条会是它。对于孙女的奇妙联想,祖母用鼾声回答。她耷拉着头,花白的头发伴着鼾声也无精打采。

百荷很想走到黑夜里去,到远方去寻找母亲,寻找一些真相,却没有足够的勇气。母亲为什么不回来了?这样的夜晚是个忧伤的夜晚。

河水里汇聚了多少水滴,这是个不解的难题,对于百荷来说,河水里的秘密不只是水滴,它的每一次欢呼,每一次浅咛都在昭示一个秘密,这些秘密都有令人费解的答案,答案或许在水草里,或许在鱼鳞里,或者在虾蟹的脚掌里。这些水族的语言谁能听得懂呢?岸上的人类听不懂,自然就埋藏了无数的秘密。

百荷沉默着,但并不寂寞。即使在梦里。这些秘密夜夜伴在耳边,它们不喧哗,只是守在枕边。百荷的梦里是有水声的,她在水声里畅游,鱼儿围住她,水草在眼前舞蹈,她总是会在一座水珠凝结的房屋前停留,那房子光彩四射,房门打开,一位姐姐翩然而出,对着她莞尔一笑,那笑是有形的,水珠的形状,晶莹,透彻,打动人的内心。百荷喜欢这样的笑容,水灵灵的却很温暖。

一伸手,百荷醒了,她的手心湿漉漉的。祖母正在给她掀被子,手掌又粗又大,掌面上结了老茧,祖母说,乖乖,把汗衫脱掉,天气暖和了。百荷执拗地翻了一个身,我不要脱。百荷的枕边只有祖母的催促,水声没有了,这令她很沮丧。

没有人懂得百荷的沉默,也没有人听见百荷耳边的喧哗。

百荷沉默着,但并不孤单。一些人们忽略的细节陪伴着百荷悄悄地成长着,它们使百荷成为一个富有的人。

这天放学后,百荷没有马上赶回家,出了校门她拐上了一条公路,她刚上小学时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她想到父亲和母亲就是踩着这条路离开她的,他们离开了家乡,远离了那些田野、池塘、河流,还有家里那带着院子的三间大瓦房,她只清楚地记得他们离开了她。

父母离开的这几年,这条通向村外的村路重新修筑,路面加宽了,整条路很宽阔,石子路面已铺上了水泥,笔直,平坦。从前的路面上驶过的三轮车、自行车总是颠颠簸簸的,那些车轮饱受折磨无奈地看着沉寂的天空。现在的路面上常常行驶着小轿车,那些小轿车神气活现地走在这路上,它们的身上都带着城市的气息,它们驶到乡村里来。百荷常常想问一下有没有母亲的消息,但这些车子都开得飞快,偶有车速慢的,百荷又犹豫着,从不主动上前,往往等她舒缓了紧张时,那车子又加速远去了。

家在相反的方向,那个方向离她越来越远,她听见那个方向在不断地提醒她,这边,这边,你错了。我才没错呢,我要去河边,我要去和河水说说话,百荷对昨夜河水的拜访心存感激,她今天要去回访。百荷沉默着,但她并不缺少语言。

水其实在百荷的生活里无所不在。她生活在水乡,总是和水对话,生活里妙语连珠。家门外的那条小溪总是絮絮叨叨,没有一点波浪,有时候像个任性的孩子突然就不声不响,裸露着河床。

房前屋后还有一些水塘,水塘的语言倒是不絮叨,它伶牙俐齿,但它的内容太过单调、沉闷,其实云朵是流动的,微风也是不断地翻花样,但是水塘对这些总是爱答不理,它对百荷也是这样的,沉闷地与之对视,每次水塘都是赢家,它还不依不饶,像是在示威,你过来,你过来。

只有河流让百荷心满意足,她宽广而深远,她的语言滔滔不绝,有时低声细语,有时豪言壮语。这些河流在百荷的生活里交错。让她眼花缭乱,她最后断定清溪河最能吸引她,她的秘密美丽空前。

河流就在眼前,清溪河就在眼前,坦诚迎接百荷的到来,阳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每一束波光都注视着百荷,含情脉脉,百荷见过这样的目光,在那个有着碎金般阳光的早晨,母亲就是这样凝视着她,什么都不存在,只要拥有如此目光,世界就是满的。

走下堤岸,渐渐抵达河水,聆听着水的窃窃私语,它们像是表示欢迎又像是表达情义,扑通,扑通,不懂,不懂,河水相拥着拍打着堤岸,不待百荷解释又相拥着离去。后浪拍击着前浪,后一波的话语又追上来了,哗啦,哗啦,好了,好了,好了。这些河水的娓娓道来,滋润着百荷的内心。百荷开口说话。百荷说,你们当然不懂,你们不知道,我多想我妈妈。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撇撇嘴,我就是想哭,你们别劝我,我还没哭好。河水接纳了百荷,河水马上回答,快了,快了,一滴水的回答微不足道,满河水的回答让百荷信服。百荷破涕为笑。百荷一微笑,河水就报以掌声,哗啦啦,哗啦啦。掌声越大,百荷的笑声也就越大,百荷的笑声经过了河水的洗礼,晶莹剔透。百荷说,你们最懂我,我其实不傻。

远处的河滩上有一群鸭子,饱食之后正三五成群地休息,有的望着水面发呆,有的若有所思。鸭子的主人是村上的宝旺爷。宝旺爷前两年在外地打工,赚了些钱,也磨损了筋骨,近两年做不了体力活才回来闲养了一群鸭子,他原本在数河面上流动的船舶,数着数着,他就乱了,是百荷的笑声打断了他。循声望去,见百荷正对着河水咧着嘴,浑身笑得发颤。

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无所顾忌很感染宝旺爷,他也就笑着喊道,百荷,你在笑什么?还不回家去。从河水里得到消息的喜悦顷刻被宝旺爷打断,百荷噘着嘴回击道,要你管。

好心遭到抢白,宝旺爷心有不悦,脸上的表情还是宽容的,他说,还不快回家,你奶奶可要寻你了。无理得到谅解,百荷心生愧疚,她慷慨地让宝旺爷分享自己的秘密。百荷说,爷,你可听到河水告诉你秘密?宝旺爷闻言,心生诧异,狐疑地打量着她,几步走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自言自语说,正常得很啊?百荷无疑是聪敏的,立刻领会了宝旺爷的意图,她恼羞成怒地跳到一边,尖声叫道,我好好的,你才发烧呢,你才说胡话。

鸭子跟随着主人,原本正耐心地等待打道回府,忽然被百荷的举动惊吓,纷纷寻找出路,有的原地打转,有的引颈长鸣,有的反应敏捷,伸长了脖子去追逐百荷。

百荷对河水的拜访不得不仓皇中断。背着书包逃离了鸭群的追逐,跑上岸堤,她回首喧哗的河水,河水波光暗淡,对不起,再见。百荷对着河水仓促告别。

宝旺爷带着鸭子渐渐逼近:百荷,你一个丫头到处跑什么,当心我去告诉你奶奶。宝旺爷对百荷的不敬念念不忘,他一边指挥着鸭子向前,一边警告百荷。他的警告再次激怒了百荷。她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一个孩子的冷笑多少带点稚嫩,饱经生活磨难的宝旺爷立刻察觉了,他说,这孩子,好坏不分呢,我看你也是不学好。鸭群渐渐接近,百荷无心辩驳,却有心回击,她低下头目光四处逡巡,很快锁定了一块石头。只在刹那间,宝旺爷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眨动,他的鸭群便因为这块石头的突然袭击炸开了锅。

那天傍晚,河堤上一群鸭子四处乱窜的震撼场面吸引了堤岸上过往行人的目光,吸引了青山与蓝天以及土壤所有的目光,一些目光理解百荷,目光里都是赞许和悲悯。一些目光却很尖刻,人们纷纷打探,那个迅速逃离的小女孩是谁。有的人眼尖,立刻认出了百荷,认出了也要纷纷征询其他人的目光求证,是百荷吧?这个怪伢,越发痴了。

清溪河目送百荷,它依然娓娓而谈。河面上时时涌起水波,一层推一层的水波,一层追一层的水波。

鸭子,嘴巴长长的鸭子。到处都是鸭子。逃离了一群鸭子。一路狂奔,推开家里的院门,出人意料,迎接百荷的还是一群鸭子。

这是群鸭仔,憨态可掬,个个浑身毛茸茸的,眼珠黑黑地凝视着她。百荷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她伸出手抚摸着鸭仔,鸭仔对她的抚摸毫不惧怕,争先恐后拥上来,嘴里还发出了欢呼。有一只奋不顾身地跳到了她的手掌上。

百荷,这些鸭仔是奶奶今天买的,今后,由你来养,可好?祖母正在埋头剁猪草。年初,五叔做主,家里的农田转租了,脱离了农耕生活,祖母无所适从,除了养了两头猪,还嫌留下了多余的力气。祖母盯着猪食槽,未留意到百荷满头汗水,接着问,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晚?不习惯撒谎,放学后的经历又不便说出口,祖母一直就禁止她去水边玩耍。更何况,她袭击了宝旺爷的鸭子,纵然是宝旺爷先激怒了她,可是,她也无须迁怒鸭子。鸭子,鸭子,多么可爱的鸭子。百荷习惯于以沉默回答祖母,祖母也不关心她的答案,吩咐说,别再玩了,去把灶台上的青菜洗了,洗好后我来烧晚饭。祖母去塘边唤鸭回家,脚步蹒跚,一边走一边看天,天空晴好,这么好的天也不要忙了,机器几天就收了菜籽,像是做梦,无人搭腔,祖母自言自语。

4

这顿晚饭,祖孙二人并未吃青菜,用祖母的话说,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院子里扔着两只死于非命的鸭子,一只脖子上流着长长的血迹,一只身子上遍布伤痕,两只鸭子都双目怒睁,它们捍卫主人却死不瞑目。宝旺爷临走时,虽悉心传授烹制鸭子的厨艺,仍然未能缓解祖母的怨愤:两只鸭子要我赔五十元,黑了心。祖母咬牙切齿,狠狠地踢一脚鸭子转过身接着训斥百荷,你怎么不作声,现在掉了。五十元,你可晓得你爸爸要怎样吃苦才挣到五十元。

百荷沉默着。她蹲在那两只无辜的鸭子身边,注视着它们身上的伤痕,她看到鸭子的疼痛已经消失了,而那无声的控诉却幽幽不绝。

祖母最终烧好了晚饭,还特意蒸了年时的腌肉,她很快原谅了孙女,暗地里指斥宝旺爷这行为纯属报复。前一年,家里的田地还未曾转租,宝旺爷从城里回来,养了一只羊,那羊却不惯被圈养,逃脱了主人的监管,擅自闯入百荷家的稻田里毁坏秧苗,祖母曾毫不客气地追讨了五十元青苗赔偿款。百荷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佯装熟睡,祖母带着爱莫能助的歉意,停止了喋喋不休,她说,我知道你没睡着,半夜里肚子饿,就自己爬起来吃,我也睡了,活计做得少,我的腰更疼了。

熄了灯,四周漆黑一片,一个人睡在床上,百荷很后悔赌气独自来到西厢房,身边缺少祖母的陪伴。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内心还是装满了莫名的恐惧,有心去找祖母却没有下床的勇气。

有一丝声响由远及近,带给百荷光亮,不怕,不怕,是河水的声音。河水带着热情循迹而来,它守在百荷的枕边,窃窃私语,百荷听不懂,一滴水有一滴水的语言,它晶莹,透明,它在黑夜里闪光,听不懂没有关系,听得见就够了,百荷明白了河水愿意和她做朋友,交朋友的喜悦很快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她大胆地睁开眼睛。她看见,满屋子都是温暖的微笑,河水的微笑真好,它的笑容亮闪闪的。

早晨,两个金灿灿的油煎包子摆在桌子上。早餐有改变多半出于奖励,或者考了好成绩,或者多割了猪草,这些事情百荷都没有去做,况且昨天惹了祸,祖母平白加以犒赏,这两个包子有些来历不明,不解其意,她注视着两个包子,用目光寻找答案。

祖母正在院子里喂鸭仔,举止慈祥又轻柔,百荷不由得有些妒忌,她不想争宠,却不甘心受冷落,奶奶,鸭子会拉屎在手上,脏死了。百荷的小心眼,祖母心知肚明,她起身来到百荷身边,手指轻轻点点孙女的脑门,你个小赤佬,一夜没吃饭,今早起床肯开口说话了,包子是奖励你的,奖励你绝食。

百荷打死了宝旺爷的两只鸭子没有成为特大新闻,成为新闻的是百荷对着河水痴笑。

事情的经过最初只是宝旺爷的描述,但听众全凭着自己的想象捏造了好几个版本。村子里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外加饶舌的女人。女人爱饶舌天经地义,孩子秉承母亲的秉性无可厚非。

晓晓和玉莲前些日子为了顺利升入初中又回到了村小学,知识掌握多少不论,见识却大有增长。见过世面的玉莲,更有轻视百荷的资本。平素里她最看不惯小米老师对百荷的偏爱,她跟几个女同学形容百荷在河边傻笑的情景,一再强调她是傻笑。只有晓晓维护百荷的尊严,她说,百荷一定是想妈妈了。晓晓自母亲也去了父亲的工地做小工,一直寄宿在外婆家,最近也是为了升入初中,又转回了村小学。玉莲反应机敏当下反驳说,她妈妈是河水吗?你想妈妈会对着河水傻笑吗?晓晓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语辩驳,只好搬出了小米老师说,米老师说过百荷比较有思想。玉莲一脸的鄙夷冷笑道,对河水有思想,不如说有想法。玉莲所说的想法,外人不懂,学校的孩子却都心领神会,意思就是男生和女生之间产生了不纯洁的友谊,不纯洁有何界定,谁也说不清,多数女孩子都避之不及。玉莲的话音刚落,冷不防,横空里闪过了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她的脸颊上。

百荷的巴掌愤怒地袭击了玉莲的脸颊。百荷满脸涨得通红,她不说话,由她的巴掌代劳发泄自己的怒气。

女孩间的这场冲突最终以百荷道歉解决,表面上看百荷态度诚恳,玉莲虚心接受。小米老师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特意在班上又一次赞扬百荷的想象力,她说,很多著名的作家、诗人都把河流比作母亲。但暗地里玉莲从此称呼百荷是痴女,她耳朵上当时被百荷抓破的表皮直到一星期后才结了痂,此后留下了浅浅的疤痕。几个要好的女生凑在一起,玉莲就会将疤痕展示给她们,恨恨地说,看看,痴疯子抓的。玉莲压低了声音一如既往取笑百荷:她从小就傻,从小说自己看见过红狐狸,她从小就爱胡说八道。

在祖母那里,这场冲突起初只是个秘密,百荷的沉默将她的秘密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回到家默默帮助祖母烧晚饭,写作业,每天主动为祖母捏腰捶背。有时在电视机前,她会凝视着一些画面出神。百荷虽未身临城市,但电视里的城市她早已见识多次,在电视机前,城市往往近在眼前。偶尔,她的一些想法,会似那窗外的枣树落下的一枚树叶,默默地带着些伤感。

玉莲吃了亏,吃的还是百荷的亏。玉莲的母亲多彩得知后自然要如实禀告祖母。多彩自从在城里找了保姆的职业,很快立下雄心大志,要成立家政公司,公司还没有眉目,眉宇间却有了老板的气派。在村子里,多彩平素与刘家最要好,往来频繁几乎要踏平其门槛。与田家素来疏于交往。为替女儿讨回公道,主动登门又太过隆重。心里思忖一番,多彩最终在塘边巧遇百荷的祖母。

祖母正在塘边淘洗衣服,村里前两年已铺设了自来水,祖母却固执地沿袭原始落后的生活方式,祖母的行为遭到了多彩的鄙弃,她皱了下眉头,脸面上还是堆满了笑,老远打招呼。多彩一张嘴气派便上来了,简述了事情的经过,她直奔中心:百荷奶奶,这虽是件小事情,玉莲被百荷扇了一巴掌,我们也不要计较,我是好心提醒你,百荷从小与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妈不在身边,难调养,也是难为了你,百荷大了,心要拴得住。

祖母站在塘边,手里攥着湿淋淋的衣服,多彩的每句话直接钉在祖母的心上,像是岸边的系船柱。

祖孙二人在灶间烧饭。百荷坐在灶下烧火,祖母在灶前炒菜,和着锅铲的节奏,祖母的嘴里流出了调子“清水河长又长,两岸人还又人山啰”祖母的歌声将她变成了王淑贞。祖母放开嗓子接着唱道:“老年人拄着龙头杖,姑娘们穿起花衣裳啰。”百荷听到了王淑贞的歌声,百荷怔怔地注视着祖母,咧嘴一笑,接着便将目光凝聚在灶口,祖母试图用歌声打破百荷的沉默,并未奏效,百荷对王淑贞是陌生的。

5

祖母坚持驱除百荷的沉默。

放学时,祖母守在校门口。百荷说,奶奶,河水在说话,河水喊我了,你带我去河边吧,你来接我,河水也会高兴的。祖母瞪大了眼睛,百荷,我的伢啊,你这么痴傻,今后怎么搞?最命苦的是你爸爸,没有个男伢。百荷闭紧了嘴巴,以沉默抗议痴傻,以行动缓解委屈。她挣脱祖母一只手掌,祖母的另一只手掌早已严阵以待。最终,百荷拗不过祖母,这天放学,祖孙二人是拉拉扯扯进的家门。

踏入家门,祖母一手钳制着百荷,一手拨弄着针线篮,最后举起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祖母松开双手,摩擦剪刀,百荷立刻借机跳到了门边,嘴里发出了抗议,奶奶,你不要用剪刀吓唬我。

咔嚓,祖母摆动了一下剪刀说,唉,百荷,你整天不说话,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用剪刀说话吧,这把剪刀可以和你爷爷说话的。

祖母最后的一句话喊住了百荷的脚步,祖父沉睡在她幼小的内心,早已不堪重负,关于复活,关于黑发,关于红狐狸,一切能让祖父开口的元素,在百荷这里都是惊天动地的。百荷的双腿僵跨在门槛上,迟迟疑疑回转身。

祖母扬了扬剪刀,眨眨眼睛。剪刀的光泽像是劈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咔嚓,咔嚓。剪刀的声音,清脆利落,剪刀果然开口说话了。剪刀吐出的语言响亮悦耳,百荷像是听懂了。她说,奶奶,你快说说,爷爷怎么说话了。这一次,百荷听到自己的嗓音完美无缺,有如天籁。

你不到处跑,我就都告诉你。祖母卖着关子,见百荷向她移动脚步,祖母接着说,你爷爷喜欢磨剪刀呀,你爷爷磨剪刀走遍了咱们大河圩,还走出了咱们大河圩啊。

祖母循循善诱。渐渐吸引了百荷,她打断祖母,是不是剪了一缕头发?祖母摇摇头,不是一缕。答案虽令人扫兴,但她走近了祖母,双眼凝视着剪刀,目光炯炯。

当年那些剃头匠都用了你爷爷磨过的剪刀,不知道剪过有多少人的头发,祖母略一停顿,自己给出了答案,多得数不清啊。

祖母打开百荷的书包,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一本空白习字簿。百荷领会了祖母的意图,爽快地撕下一张,递给祖母。

咔嚓,咔嚓,剪刀开口说话,祖母左手拿着那张纸,右手操纵着剪刀。刀尖一切入,刀刃便紧随其后,刀轴不偏不倚,刀背的光泽正是剪刀语言的光泽。祖母控制的刀把,力道恰到好处,剪刀在游走,一张薄纸之上的乾坤,取决于剪刀还是取决于祖母?实际上,百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薄纸与剪刀紧密相连,一个甘愿受缚,一个情愿屈服。剪刀在游走,剪刀在说话。

祖母手中的薄纸渐渐勾勒出一个男人的剪影,高挺的鼻梁,瘦削凸起的颧骨,凸显严峻的嘴角。剪刀塑造了一个复活的祖父,复活了百荷幼年时的愿望。

一张纸,一把剪刀,祖母刻画了一个祖父,王淑贞刻画了一个田中贵。千张纸,祖母能刻画一千个祖父,王淑贞能刻画一千个田中贵。

一张单薄的纸张让祖父栩栩如生地来到了眼前,祖父的这一种复活,让百荷心惊肉跳。她将剪纸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掌心传递的温度渐渐温暖了祖父,一个有体温的祖父从此搅动了百荷的沉默。祖母让剪纸伫立于她的掌心之上,大度地说,好吧,你这个傻孩子,你不是总是惦记着爷爷复活吗,你说他复活就算复活吧。

百荷凝视着祖母掌心上的剪纸,百荷被一个手掌托起的人生打动了。

祖母又拿出了一排剪刀,这是一个剪刀的家族,由大到小,闪闪发亮。

祖母说,这些都是你爷爷收藏的,这都是他的宝贝,都是经过他的修磨,变废为宝。百荷的脑海里依稀出现了祖父病倒之前的身影。农忙已过,祖父肩负条凳,腰杆挺直了,脸上的表情比磨刀石还要坚硬,而磨刀石盘踞在条凳之上,躲在祖父坚硬的阴影里。祖母追到门外规劝道,如今还有几个人磨剪刀?你就不要到处走了。祖父坚持迈开脚步,你不懂的,我舍不得当年走过的地方,我要去看看。

祖母又撕下一张纸,咔嚓咔嚓,祖母重新挑选了一把剪刀,像是遇见了心仪的伙伴,祖母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咔嚓咔嚓,随着剪动的游走,剪刀又开始发言了。这一次,祖母接上了剪刀的语言,祖母说,田中贵,剪刀在,你就在啊。你当年拿着这把剪刀救了一村的人啊,稍一停顿,祖母又否定了自己,她说,不是一村人啊,是一村的粮食。

从祖母讲述中走出的田中贵,那几日愁眉不展。你现在可要佑护百荷。祖母望望百荷,像是百荷也是一株粮食,祖母说,树苗再壮实,也不能缺水啊。祖父不在身边,祖母依然叮嘱他。百荷又一次惊异地发现祖父复活于祖母的语言之中。

后来,百荷掌握了总结的能力,得出结论:有一种复活在记忆中。祖母叙述的祖父里从来就没有自己,事实上,祖父的生活里少不了祖母,祖父的复活是祖母给予的。祖母活在祖父的生命之中。

田中贵在王淑贞的语言里复活了。田中贵在王淑贞的剪纸里复活了。

田中贵和一头牛,祖父和一头牛。

田中贵和他的铁锹,祖父和他的铁锹。

田中贵和一群鸭子,祖父和一群鸭子。

祖母让祖父和一头牛伫立在她的掌心之上。祖母的眼神里出现了大旱年,祖母说,那年,几千亩双晚稻秧苗无法栽插,眼看着要抛荒,是你祖父凭着平日里磨剪刀认下的门路,找来了抗排队啊。

祖母将祖父和一把铁锹站立在手心上,祖母的目光里延伸出一条路,祖母说,早些年,村子里一直是泥土路,村子里土特产运不出,外面的日用品运不进,你爷爷一有空就会去修路,直到石子路浇筑成了水泥路。

祖母把祖父和一群鸭子捧在手心里,鸭子浮游在水面之上,祖母说,有一年大雪,你祖父把自己的稻子拿出去营救被大雪困在雪湖中的鸭子。

百荷在这些复活的祖父中,拿起了剪刀,剪着剪着却剪出了一个祖母的形象,她惊异地发现剪刀在知会自己,每一个祖父的影子里都有一个祖母。

一把剪刀,一张纸,有了祖母的带动,百荷要让眼中的景色活脱脱地跃然纸上。最初只是剪些小动物,百荷便开发自己的聪明才智,她眼前的景色都要用纸剪出来,剪出来的景色虽然是静止的,却是可以想象的。

百荷剪出了河流,她剪了一条在浪花上跳跃的鱼,那条鱼一直摆出跳跃的姿势,嘴里还冒出水珠。祖母将这张剪纸捧在手心里,她说,百荷,奶奶看见了一条河啊。这要是搁在早些年你剪纸都会有饭吃。祖母说,我当年,最羡慕镇上的小姐做活,我最不欢喜打猪草,做农活,可是我劳碌了一辈子,祖母摊开手掌,像是打开劳碌的时光,那手掌上遍布粗糙的皲裂痕迹。祖母凝视着百荷,像是邂逅当年自己内心的影子,不禁湿了眼角:百荷,你是多么有福气。祖母的感慨,百荷并不能领会,她手中的剪刀,在一张薄纸上剪切出了一个新的天地,吸引了祖母的目光。

祖母说,你学了这个,你想要什么,你就剪什么。祖母的这句话打动了百荷。她的脑海里呈现了一片蓝,而那蓝的核心依然是蓝。一片前所未有的蓝。在蓝色之下是一座城堡,城堡的大门最接近城内的真相,城市就在那里守着。百荷有些恍惚,她脑海里所有的人与往事像是接近了玄妙的门口,拥挤着。以这种思路剪纸,百荷犹疑不决,在那城堡的门边也许早有安排,她的尝试不是创新,只是在接近一些真相,后来,百荷成了母亲,她认定那是命运的真相。

祖父曾磨砺过的剪刀,凝聚了着祖父的气息,剪刀的温热散发出来,祖父残留在人间的温度苏醒过来,与百荷不期而遇。百荷与那个期待祖父复活的春天重逢了。那个春天的容颜依旧,仿佛一处人间的独语,渐渐覆盖了百荷的内心。

咔嚓,咔嚓。百荷独自面对剪刀,祖父和红狐狸,祖父和黑发。

剪刀不断发声。一切迷惑都掩藏在日常景象之中,掩藏在剪刀未曾涉及之处。

6

百荷守着安安静静的剪纸,祖母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外面的阳光很好,春天的暖阳无处不在,祖母到塘边去洗衣服,她挎着一篮子衣物,拿了棒槌,到了塘边的踏板上,那些衣物像是塘里盛开的花朵,经过清水的洗涤,簇新,喜气。洗涤带来的愉悦远远胜过了劳累,祖母望一眼远处的家门,恍惚间像是看见少女时代的自己。只是那时的自己是一朵打苞的栀子花,现在的百荷已经盛开了,她的芬芳无意掩藏。

花事盛开的季节,百荷用剪刀让花朵在纸上又一次升华了芬芳。矜持是有的,但是芬芳无法掩藏。

学校里通知每班要准备礼物,过两天会有一个慰问团来慰问同学们。准备什么礼物呢?小米老师左思右想,乡里不缺鸡鸭河蟹但是这些太过贵重,人家是拒收的,有的班已经发动同学们去田间采了野花,有的班动手做了鲜艳的纸花和贺卡。

百荷手中的剪刀,代替自己发言。百荷按捺不住,她打破了自身的沉默,举手报告说,老师,我不画图画,我用剪刀剪纸剪花。

剪纸这份礼物带来的效应是惊喜的,每一位来宾都啧啧称奇,那些剪纸被小米老师细心地装裱在图册里、玻璃窗里,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在阳光下映射了孩子美好的生活。

老师隆重推出百荷。百荷起初还略带矜持,稍显扭捏,直至赞扬听得多了,她便大胆地说出了内心的感受:这个很简单的,我奶奶一教我就会了。有人提议百荷当场表演,来宾中为首的别出心裁,她从带来的一堆礼物中挑出孩子们最向往的学习机,送到百荷手中,百荷却将两只手背到身后,她说,剪个剪纸也不难,我不能交换。

百荷在大家的注视下咔嚓咔嚓动起了剪刀,有人在现场拍照,百荷也很配合,她甚至别出心裁做了一个造型。来宾们接受了孩子们的礼物,便回馈孩子们礼物,那台学习机被玉莲捧在手上,百荷最后只领到了一支自动铅笔,那铅笔上面有个海绵宝宝造型,百荷也很喜欢。欢送来宾时校长做了总结,他说感谢各界人士对留守儿童的关爱。

学校里热火朝天,村民们自然要来围观。围观免不了要有议论,议论便分出了轻重,眼馋的几个便去百荷祖母那里打抱不平。祖母丢下手头的活赶到学校,孩子们陆陆续续出了校门,有的得意,有的落寞,只有百荷举着手里的剪纸和晓晓嘻嘻哈哈。见到祖母,百荷马上报喜,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今天太多的荣耀,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成语:掌声雷动。奶奶我的剪纸获得了很多掌声。

祖母毕竟年岁大了,又要顾及学校老师的脸面,她说,还有的奖品你怎么没有,百荷却不以为然地说,学习机可以大家都用的,我有掌声就够了,小米老师送给我很多彩纸啊。傻瓜,真是个傻瓜。奶奶心里说,脸上也没有喜色。

老师送给百荷的彩纸五颜六色,百荷尤其心仪其中的红色,那是红狐狸的红。除此之外,百荷最喜欢蓝色,那是神秘莫测的蓝。

祖孙二人欣赏这些意外得来的彩纸。祖母凝视着那蓝色彩纸,声音发颤,她说,百荷,奶奶一直喜欢这蓝色,一直想用一块蓝布裁剪一件褂子。为了这,奶奶还收集过蓝草。百荷及时打断了祖母,她说,奶奶,蓝草和蓝褂子有什么关系?

蓝草里面的蓝色可以染色啊。祖母的回答拖出了长长的回味。

奶奶,那蓝色是怎么取出来的?是怎样染色的?百荷的追问带着探究真相的神情。祖母停下了剪刀,目光显露出向往,祖母说,那时候,我就想沿着清溪河去一次县城。祖母的语言里走出了自己,那个王淑贞,一直生活在祖母自己的内心里。

王淑贞想去一次县城。她剪了齐耳短发,换了一件干净的列宁装。当时,她在扫盲班夜校里教大家识字,这身打扮让她看上去像个女干部。

你去县城干什么?农闲了,田中贵杠上了他磨剪刀的家什,一头挂了他打的草鞋,顺路售卖。他仔细数了一遍草鞋的数目。

你去县城干什么?田中贵又问了一遍。算了,我不去了。王淑贞将两只手绞在胸前,望望远处的清溪河又改变了主意。

我那时候就想去买一袋染料啊,就要蓝色的。祖母告诉百荷,这个你爷爷一辈子都猜不透啊,我也不想告诉他。百荷对田中贵和王淑贞是陌生的。但她熟悉祖父和祖母。百荷对染料是好奇的。奶奶你为什么要亲自去买染料?为什么要蓝色的?

祖母端详着手中蓝色的纸。她不回答百荷。她是王淑贞,解放前的王淑贞只有她的老大、老二和老三。新中国成立后的王淑贞有了老四和老五。

无法亲自去县城购买蓝色染料。王淑贞后来就地取材,她去田间采摘蓝草。她将采摘的蓝草带回家。

王淑贞渴望浸染一块棉布,她迷恋那个过程。她脑海里的场景直到百荷的父亲出生才得以实现。那时已解放了20年。百荷无法走进田中贵和王淑贞的世界,她更没有见过染料。她央求祖母,奶奶,你给我看看染料?祖母无法演示那个过程,她说,百荷,现在哪有什么染料,染料早就过时了,祖母在百荷眼前永远是祖母。她说,时候不早了,早点睡觉。

剪刀虽然在纸上行走,新的安静同时降临在百荷的内心。那是剪刀带来的不为人知的安静。

百荷不停地挥动剪刀,希望剪出一只红狐狸,以及母亲,尤其那瞬间相见的红狐狸,百荷无法抓住它的神韵,剪刀与狐狸,像是都将百荷拒之门外,又像是处于千里之外。

后来,百荷请教了祖母,祖母说,你没见过红狐狸,不要难为剪刀了,就是见过,也肯定是你剪错了,错的是人,剪刀不会将错就错。祖母的这句话其实蕴含了深奥的道理,百荷长大后终于明白,其实,剪刀不会辜负这些剪纸的灵魂,而她只有领略了灵魂,才能剪出剪纸的灵魂。纸都有秘密,它们守着这些秘密。

然而当年的百荷对祖母的这些话半信半疑,升到了高二,她几乎完全否定了祖母的说法,百荷认为那些纸没有能力掩藏更多的秘密,一些秘密只有布匹与剪刀才能咬合出。高二暑假的一个下午。百荷面对着剪刀默默无语,一阵风仿佛是一阵暗喻,沉默的百荷得到了喧哗的风的启示。

百荷动用了祖母收留的一块蓝色棉布。

剪刀成全了百荷,剪刀却击伤了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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