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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瓶子底儿 大便 妹妹眼中的哥哥

1

为了了解潘岳的青少年时代,笔者决定去造访潘岳的家人。笔者在前面已经说了,潘岳的父亲是一个著名的老导演,叫潘向前,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拍战争片的好手,不过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但你在如今的一些描写解放战争的巨片《大××》中总是可以看到他的名字以顾问头衔出现,他就住在北京城西南地区的八一电影制片厂院内。笔者是坐出租车前往他家的,一路上按照习惯浏览着市区的风景,经过西客站时,照例为西客站的大屋顶大帽子建筑感到压抑得难受。

找到潘向前老先生的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住在一幢恐怕是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五层红砖楼(顶上也有红瓦屋顶)的四楼,我按了按门铃,一个小保姆打开了门。“他正等着您呢。”小保姆欢快地说。接着她就把笔者直接引到了书房(穿过了宽大无比的客厅),笔者一抬头,发现老爷子正坐在一把扶手发亮的藤椅中盯着我呢。一番寒暄过后,笔者也落座了(可觉得屁股硌得慌,原因是板凳太硬了),笔者这才环视了一下这间书房的格局,老式书橱中的书琳琅满目,但版本一看就知道是20世纪70年代末以前的版本,其中一大格是各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大大小小,白白红红一片。值得一提的是,房间里的各种装饰物,大都是由炮弹壳制成的,像花瓶、笔筒、烟灰缸、茶杯等,从而使得这间屋子有一种战壕气息。

笔者一向对现代酒吧、大酒店、商务会所和快餐厅比较熟悉,冷不丁来到了一间70年代风格的战壕中,多少有些慌乱,以至于叫滚烫的炮弹壳茶杯烫了手,尖叫了一声,引来了潘老爷子会心的一笑。

他看上去年近七十,精神不错,头发花白,脸的轮廓与笔者所熟悉的潘岳的脸有些像。笔者诚惶诚恐地说明了来意,潘老就开口说话了:“那些新闻报道,全是杀人的报道,把我儿子描写成一个杀人犯,这完全是不实之词,实际上,从小他就是一个天才!”老头儿开宗明义,把正埋头记录的笔者吓了一跳,笔者谨慎地问:“潘老,您说潘岳从小就是一个天才?”

“对,从小就是。”老头儿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沙哑的吼声,他还把手上的拐杖重重地顿了几下,笔者想楼下的住户保险要吓一跳。“从小他就是个天才。那个时候我特别忙,忙着拍打小日本、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战争片,忙啊!我总是在外面跑着,他妈妈是化装师,也总是跟着剧组跑,没法管他,所以,在60年代,直到他上小学的年龄,我们都没有给过他好的管教,他就无师自通了。他在那个时候就喜欢搜集很多旧瓶底,各种颜色的旧瓶底。”老头儿说到这儿,喝了一口茶,“所以我说他从小就是一个天才。”

笔者有些不太明白:“潘老,您说他是一个天才……”笔者看一下笔记,狐疑地又说,“他又搜集了很多旧瓶底?这之间有什么……”

“他搜集那些颜色不同的旧瓶底是为了去看太阳,看周围的一切。你想,他那么小,就知道透过瓶底去看世界了,这不是天才又是什么?那瓶底儿就是摄影机眼啊!每一次我回到家里,他都会惊喜地告诉我,他用那些颜色不同、厚薄不同的玻璃瓶底去观察太阳,观察万物变化的体会。他给我说得很仔细,比如同样是看太阳,看早晨的太阳与下午的太阳,那种光线的奇特变化是非常……丰富的,你说呢,年轻人?他从小就知道用变幻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他当然是个天才了,这也是他后来成了大导演的原因。他就用那些破玻璃瓶子的底儿来让他看到的东西有一些梦幻色彩,这就是他后来变成了大导演的原因。”老头儿讲得目光炯炯,他又喝了一口水,但被呛得咳嗽了起来,小保姆立即从客厅进来给他捶了几下背。

“整个少年时代,他都是在‘文革’期间度过的,这时候他都干什么去了?”笔者问。

“他在成长啊!他用瓶底儿看世界还是他的初级阶段。‘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和他妈妈就被打倒了,被下放到江西劳动去了,那时候他才刚上小学三年级,他姥姥那时候还活着,就住在这里,她一个人带他们兄妹三个人,那种日子可艰难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得为三个小孩子洗衣做饭,可苦了他姥姥了。我们不在家,他就偷偷地把我那架海鸥牌照相机拿出来,到处拍。1957年‘反右’之后,我当时有一段时间管后勤,靠边站了,不让我拍片子,他就常去我管的仓库里玩儿,趁我不注意,他从我的仓库里偷了很多胶卷,那种黑白的照相机胶卷。现在想来,这一切也完全是有预谋的,是一个天才压抑不住的证明,因为一个天才,总是要自觉地为自己未来的发展寻找机会,他不仅在我和他妈妈的处境变得更坏之前贮藏了一批胶卷,还把我家里的各种钥匙,主要是一些大箱子上的钥匙都复制了一套,我和他妈妈1966年底被下放到江西以后,他们兄妹三个人就自由了。于是小潘岳就用那些钥匙从箱子里取出了我的海鸥照相机。”老头儿说到这儿,似乎为儿子在那么小就胆大妄为有些羞愧和不安,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他儿子是个天才的论断,因此他又接着说了。

“他就开始拍照片,他拍了很多照片。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在电影厂的仓库中偷出这么多胶卷,要是在那个年代被发现了,我非给判刑不可。你说这小家伙的胆子有多大!”老头儿满脸乐开了花,现在,什么危险都没有了,他在安享晚年,只为回忆儿子的童年而感到骄傲。

“他一开始给他姥姥拍,你知道,像他姥姥那一辈人,属于非常迷信的一代人,因此对闪光灯极其敏感和恐惧,只要闪光灯一闪,老太太就要吓得晕过去。可小潘岳还偏偏喜欢给他姥姥拍照片,从各个角度拍,无论他姥姥在干什么,他都要拍,偷着拍、仰着拍、俯着拍、用长焦拍,他练习拍人物最开始是拿他姥姥当模特儿的,而且他还拍了他姥姥的不少局部的特写,比如眼角的皱纹,那种老年人的皱纹,再比如手上的青筋,等等。这小家伙可是调皮极了。不过,从现在的角度看,他真是给我们留下了怀念他姥姥的最好凭证。”老头儿叫小保姆拿来了相册,那是一本发黄的相册,给笔者看。

笔者翻阅之下,觉得潘岳当时的水平和技法真是五花八门,奇想迭出。有几张照片,老太太只有半个脑袋,半边脸,或是耳朵特写,这种大逆不道的照片今天看来完全是后现代主义的思路呢。

“是一个天才摄影家吧?我看他正是凭着玻璃瓶底儿和那架老式海鸥牌照相机,找到了观察世界和事物的方法。”老头儿在一边旁白。

笔者翻阅之下,见到还有不少风景照片,拍得相当不错,这些风景照片与潘岳的姥姥的那些照片相比,在技法上已大为提高。上面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或者穿裙子,或者穿一件小军装,站在自然风景的前面。在这些照片中,只要有风景,就有那个小姑娘,几乎所有的照片中都有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是谁呢?”

“是他妹妹。”老头儿说,“后来他拍他姥姥感到厌烦了,就走出了户外,开始拍风景了。他开始对整个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都感起了兴趣。他和他妹妹的关系特别好,因此他拍什么景色都要把他妹妹拍进去。即使是拍一只蝴蝶,他也要让他妹妹用手拿着这只蝴蝶。他拍呀拍,直到胶卷拍完了,他也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实面目了。”

“您是说,他在上小学就找到了大自然的真实面目?”

“对,他找到了和大自然交流的方式,那种颜色,那种景物,这就是他到后来拍摄的影片摄影极佳的原因,我看这与那段非人岁月中,他运用照相机拍照有极大的关系。”

“这些照片,全是他自己洗出来的吗?”

“当然啦!潘岳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他与制片厂的一些老摄像混得也很不错,他们教会了他洗照片,鬼知道他是怎样把那些洗照片的东西搬回家的,他就把自己拍的胶卷全洗了出来。不过,后来他的这些洗印设施被弄坏了。”

“被弄坏了?”

“对,被弄坏了。被他哥哥弄坏了。他哥哥是个真正的调皮蛋,调皮极了,有一天他把他弟弟的洗印设备给破坏了,于是,潘岳有好多年再也没有去拍过照片了。”

“怪不得这本影集里没有他哥哥的照片,他和他哥哥的关系不好吗?”笔者问。

“不,他们是亲兄弟,关系当然不错了。只是他哥哥不喜欢潘岳着魔的那种样子,他认为弟弟得了魔怔。他比潘岳大两岁,当时上初中,还只是一个红小兵,还没有当红卫兵,他又是家里的老大……啊,咱们今天是谈什么来着?”老头儿眨着眼,忽然问了我一句。

笔者说:“是谈潘岳的童年时代。”

“对了,是这个话题,你昨天打来电话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确实认为我儿子,他在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天才的潜质,你想想看,那么小,就会用玻璃瓶底和照相机来观察世界了。就是这些,我想说的就这些了。”他说完,忽然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笔者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毕竟,笔者只是才开始掌握资料,试图接近潘岳的心灵世界,却发现蛛网横陈,路障重重,离他反而更远了,笔者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考上了电影学院,然后他就拍了很多电影,获了很多大奖,成了有名的导演之一。后来他的这些事儿你都知道了。”老头说。

“我读过您写的那本《我们的火热年代》,我还读了您和潘岳的哥哥潘方合写的反击潘岳的前妻白冰媚的书。”

“您觉得这两本书怎么样?”

“确切地说,唔,您的那本书使我了解了整个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而后一本,我认为也对在向潘岳死后泼冷水的人,做了有力的还击。不过,”笔者小心翼翼地说,“有人说您是趁儿子死了,搭顺风船,想趁机大捞一把,说你已赚了四十多万块钱的稿费了,我认为这完全是污蔑。”

老头儿一听,脸上立即变色。“这是不实之词,纯粹是胡说八道,胡说!我连为自己儿子惨死的辩解权利都没有了吗?我连回忆自己时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我这把年纪,”老头儿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下,他的目光由炯炯地盯视着笔者,改变了方向,投向了地毯上的一个洞,那个洞不知是谁用烟蒂烧坏的,“要那么多钱还有什么用?”

笔者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暗笑了一下,对这个问题也就不再刨根问底。但笔者仍旧有些惶惑,仍旧觉得没有弄明白潘岳的童年时代。那些发黄的照片说明不了太多的问题。也许笔者还应该和潘岳的母亲聊一聊,正在这时,潘老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我可以给你放一个录像带。那是潘岳还在读电影学院时拍的。那时候他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摄像机,又像着了魔似的拍。他像当年拍他姥姥一样地拍我,他拍了我一年的生活,有四十多盘录像带,咱们挑一盘看看?”

很快地,电视屏幕上就放出了潘岳父亲的形象。那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时光,一看镜头周围的景观就知道,那时候潘向前还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却已经显出了衰老的症候。这盘录像带完全是纪实的手法,有些段落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声音,只听见沙沙的声响。这时候,笔者突然被一种什么东西给抓住了,那可能是岁月深处的一种忧郁,通过磁带转动的沙沙声传了出来。年近七十的潘岳的父亲陷在藤椅中,眼睛有些潮湿地看着12英寸东芝黑白电视机上的他的形象,那时候的他比现在年轻,又开始执导大型战争片了,但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已被历史所消耗掉了,他也显出了某些老态,他在屏幕上吃饭、睡觉、散步、与人交谈、浇花、发呆、写作、逗鸟、发怒,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屏幕上出现了,笔者似乎看到了潘岳的拿着摄像机的手,他为什么要这么拍,他的顽皮、他的热情、他的忧郁、他的执着、他的茫然,都从他拍他父亲的这卷录像带上呈现出来了。

笔者觉得,在一刹那似乎突然离潘岳近了一点,这个已经死去的人过去离笔者太远了,即使是他父亲的讲述也是片断的。但是,这段录像带让笔者看到了潘岳的一双眼睛,是的,摄像机的镜头就是他的一双眼睛,他就用这双眼睛在看世界,看人群,看生命以及生命的环境和背景,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的眼睛,笔者确切地知道了这一点,笔者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录像带放完了,老头儿似乎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伤。停了一会儿,笔者才说:“潘老,我还想和师母聊聊,她在家吗?”

2

笔者在小保姆的陪伴下,走进了一间卧室,一进卧室,笔者就发现里面的光线明显地暗了起来,而且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儿,还有一种腐朽的气息。笔者一眼就看见床上躺着的老太太,因为她的眼睛很大,在凸起的眼眶后朝我看着,眼白很多,她还朝笔者笑了笑,但笔者发现她的半张脸在笑,另外半张脸是不动的。“老太太高血压,偏瘫了。”保姆向笔者解释说。笔者看得出老太太很希望能够和我交流,因为她用右手招呼笔者坐下,于是笔者就坐了下来,笔者看着老太太,她向笔者问好,但由于半个身子都瘫痪的原因,她吐字不清,笔者示意她不用多说。老太太叫胡英子,是这家电影制片厂一个很有名的化装师。“由她化装的战争片中的伤员和尸体都跟真的一模一样,难分真假。”一家杂志这么介绍。这时她的右手伸了过来,用眼睛看着笔者,笔者握住了她的手,这时仿佛她那双手上传来了电流,刹那间,笔者忽然感受到了她那思维巨流的流动:

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潘岳死了 这事儿还没完吗 你是一个记者 对不对 而我是他妈妈 我了解他为什么要干这样的傻事 他真傻啊 小时候他就特别傻 我记得那还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他忽然对他的大便产生了兴趣 于是他就经常跑到空地上去大便 然后蹲下来研究它 他尤其对大便的螺旋上升感到好奇 他觉得大便完全是非常柔软的东西 可它居然能够呈螺旋状上升 从而形成了好看的形状 顶部是尖的 你要碰一下它就向一边歪去 从来不真正又尖又利 当然他也曾经有便秘的时候 他就拼命地拉呀 结果拉出来一些像羊屎一样的小疙瘩 这些小疙瘩也让他好奇 他甚至还拿这种便秘后拉出的东西与羊粪相比较 结果发现羊粪要比他拉的这种东西光滑好看有规则 当然他还有拉稀的时候 而这时候大便就像一汪水 一汪黄色的水 他就会皱起眉头 因为他最讨厌的就是自己拉稀了 我告诉你这件事的意思是他从小就对很多事情好奇 不像他父亲总是很莽撞 他父亲要不是莽撞也不会被打成坏分子给下放到江西去 这样我的三个孩子就不会那么受苦了 那真是可怕的岁月 不堪回首啊 但老头儿是一个浑蛋 我不骗你 老头儿现在变成一个浑蛋了 当我听说我的小儿子杀了他的老婆又自杀时 没过几天我一下子就瘫痪了 可老头儿这会反倒聪明劲儿来了 他一定是听了潘方的话 因为潘方总是和潘岳不好 过去他就常打他弟弟 老头儿悲伤了几天之后就满眼发亮 他发现这是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过去他可不这样 但这几年他完全变了 变成了一个爱钱如命的人 每次潘岳回来他都要向潘岳要钱 他总嫌他的退休金不够多 小潘岳就给他钱 他就把它们都塞到枕头里面去 过去他可不是这样 他的豪气一点儿都没有了 尽管我什么也不说 现在我还动不了 但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他就想从儿子这件事上捞钱他 当然如愿以偿了 可他也丢尽了脸 很多人都骂他 我真为他害臊 他还借机推销自己写的书 唯恐大家把他忘了 实际上大家早就把他给忘掉了 你不能不承认 像我就明白这一点 我现在有一个梦想 我希望我能有一天坐在一只水桶里 让那个轱辘一直放线 一直把我放到水井里去 就浮在水面上 我才会感到舒服 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已经老了 我就想有一天生活在井里面 或者我能变成一个点石成金的巫婆 手里有一个点金棒 我就沿着井壁盘旋 后来我就飞了出来 我飞出了深深的水井 我飞到了城市上空 我飞到了农村 有很多穷孩子 报纸上讲现在有很多山里的孩子仍旧上不起学 我就飞到他们家里去 在他们吃饭的碗上敲一下 于是那只碗就变成金的了 连里面的米也变成了金米粒 面条也变成了金面条 你说我有多傻 这么大年纪了还爱幻想 我想就是我给潘岳带来了爱幻想的种子 因为他的身体是我孕育的 他差一点儿都生不出来 因为羊水太少了 我想他当时都要渴死了 后来他终于生了出来 我猜他后来一直没有学会游泳就是因为我肚子里的羊水太少 可我也没办法也许是那个年代营养太少 他生下来就很瘦 他还爱捉蜻蜓和蚂蚱烧着吃 我在那个年月支持他这么做 这会给身体增加营养 因为那好歹也是肉啊 我说过这几年他变了 他看别人都挣钱他就眼红他 看儿子变成了国际上知名的导演他就有些眼红 他真的不像个当父亲的样儿了 他现在变得又猥琐又阴毒 刚才你们一定谈话了吧 他给你说的全是谎言和假话 我讨厌说假话 我就知道他在给你说假话 因为他一说假话 就有一些萤火虫在我眼前飞 就让我感到头晕 他一定在给你说潘岳从小就是个天才了吧 可潘岳小时候他对潘岳一点儿也不好 他总是打他 认为他太调皮 喜欢观察大便 喜欢上树掏鸟蛋 喜欢用瓶子底看人 这一点他最恨了 他认为潘岳用瓶子底去看人非常不礼貌 于是就凭这一点他老揍他 他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好 但小潘岳就是很争气1979年考大学 他一下子就考上了 只复习了几个月 我觉得这得全归功于他小时候观察大便 因为对那么臭的东西他都观察得非常仔细非常有耐心 那么他会对什么事没有耐心呢

当然他也算得上是一个调皮孩子 因为他疾恶如仇 那时候厂里造反派的儿子得势老欺负他 他就一直在跟他们斗 跟他们战斗到底 每一回他都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当然他也把他们中的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小时候算得上是个聪明好强的孩子 而且他还有点倔强 他认准的事情就非干不可 比如他总是喜欢用眼睛盯着别人看 或者用旧瓶底去看别人或者用照相机去拍别人 有人说他还爬到人家屋顶上的天窗中向下看 这是另一幢楼房的演员房青华来家里告状的 她说她当时正在洗澡 她站在屋子中间的一个大澡盆里洗 那时候还不像现在有热水器有淋浴设施 那时候她只能用毛巾往自己身上浇水 房青华你听说过吧 就是在很多战争片里演宁死不屈的女共产党的那个 或者是地下党的女领导 你有印象吗 你们这一代肯定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还被毛主席接见过 为此她兴奋了有好几年 可我问潘岳是不是他干的 他说他绝对没有干这样的事 我知道这孩子从来就不会骗人 我想一定是有只猫爬到窗户里去了 那肯定是一只猫 小潘岳在那个年代可受苦了 我记忆中他总是叫着说自己饿 他说他饿饿饿 可我们没有办法搞到多少肉叫他吃 每个月只有几斤肉票 还都是肥肉 但这几斤肥肉已经足够他解馋的了 我就教给他挖各种野菜的办法 结果他经常在我们电影厂的大棚外面墙根边挖荠菜 灰灰菜拿回来 有一次他吃马齿苋菜中毒了 上吐下泻 差一点儿就不行了 我们吃那种菜都没事 可偏偏他吃不行 我猜他一定还吃了别的东西 那个年代 我们被下放到江西 就更没人管他了 他什么都吃 这还是他哥哥写信告诉我们的 说他吃过青蛙 小青蛇 蚂蚱 蜻蜓 马蜂蛹 麻雀 鸽子 兔子 蝉 蚕蛹 白蚂蚁 菜青虫 螳螂 蟋蟀 萤火虫 天牛 花金龟 圆网蜘蛛 蝗虫 蝈蝈 蜗牛 象鼻虫 小公鸡 燕子 蝙蝠 黄鹂 喜鹊 乌鸦 翠鸟 河虾 河蟹 草鱼 狗鱼 泥鳅 水蚊子 鳝鱼 小鲫鱼 金鱼 此外 他还吃了各种青菜和水果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实际上他哥哥向我们写信是在告状 说潘岳除了用旧瓶底去看太阳看人 就是拿我们家的海鸥牌照相机去给人拍照 再不就是去田野里捉那些昆虫飞鸟游鱼吃 偶尔还偷偷把别人家的兔子 鸡或者金鱼给弄走吃了 我想他哥哥的信里一定有夸大的事实及内容 因为有好多东西是不能吃的 比如蚯蚓 谁都知道蚯蚓的肚子里都是泥 而蜘蛛是有毒的 蚂蟥要吸人的血 他要是把蚂蟥都吃下去 那蚂蟥非得把他的胃和肠子里的血吸干不可 所以他哥哥向我们写的信是不确切的 也许那些信发挥了他哥哥的想象力和表达水平 每一次我们在江西接到信 都离发信的日子有两三个月之久了 他父亲照例气得暴跳如雷 但他对此毫无办法 鞭长莫及 再说就算小潘岳吃了那些东西 也是为了给自己补充营养 爱护自己的身体 所以我就和他爸爸表现出的完全不一样 每一次我接到信 看到他吃了这么多的东西 我就非常高兴 而且他吃的东西大体上来说都是肉啊 在那个年代 能有肉吃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而小潘岳靠着他善于发现的才能 几乎经常可以吃到肉 怎么不让我高兴呢 还是这孩子聪明 在那些年代 他就这么像个野孩子一样地生长着 自己管自己 呜呜我的儿子他可太苦了 他真的是太苦了 在他最需要我们的关爱的时候 我们却都在很远的地方 我说他爸爸已变了 对吧 刚才我们已经谈到这个问题 我不能再和你谈他小时候的事儿了 那只会让我伤心落泪 所以我要说到眼前 你说他怎么这么糊涂 非要用刀杀死夏百灵那个小骚货呢 夏百灵就是个小骚货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儿媳妇 可我儿子喜欢 小潘岳喜欢她 我又有什么办法 女人最懂女人 我一看她就知道她骨子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就是一个骚货 一个彻头彻尾的骚货 她当然很骚了 对不对 我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喜欢她 我承认她漂亮 我还给她化过装呢 可她长得偏瘦 颧骨也有点儿高 耳朵后面有一个克夫痣 在和我儿子认识之前她就有男朋友 她当时还什么都不是 不过是一个刚从表演学系里出来的学生 急于成名 那时候潘岳已经从国外电影节上拿回来一个奖了 已在执导他的第二部片子 他起用她当了女主角 她从而一炮打响 当然说起他们的生活 我也弄不大明白 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活法 怎么你们年轻一代人对婚姻的看法就那么随便 怎么就跟走马灯一样 一眨眼就换了一轮 我对我儿子和他前妻离婚就不赞成 他前妻叫白冰媚 人长得特别富态 她是个医院的护士 多好的职业 可以照顾儿子一辈子 可自打夏百灵在他的第二部电影中扮演了女主角后 儿子就着了魔 后来的每一部电影都非要让夏百灵当主角不可 你说这当来当去 还不当到床上去了 所以我儿子真傻 人家无非是在利用他成名成家 当然后来他们先同居后来又结婚了 日子过得不错 他们的婚礼真热闹 小潘岳还雇来了一架直升机 非要让新娘子夏百灵从直升机里降落到酒宴的会场 后来他们过得不错 所以他们分居了之后我总是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搞成这样 你说我儿子他有多傻 就算夏百灵变了心 这姑娘迟早要变心 你就由她去算了 你非要去杀她干吗 杀了人总要偿命的 所以他想着想着觉得不对 又用刀子把自己的喉咙给割破了 这孩子刚烈 我就喜欢他这一点 一人做事一人当 既然干了就勇于承担责任 不过这也太惨了点 你说是不是 他对别人能下得了手 对自己也照样能下狠手 他的血流了一地 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我没去过现场 可后来我在梦里梦见他了 他的脖子上往外喷着血 可他打不开那个门 那扇门太重了 他总是想要冲出去 但最后还是倒下了 然后他的血就很快地流干了 这些血就在地毯上流着 然后这些血开始沿着墙向墙上爬去 他的血像爬山虎一样向墙上爬去 而且爬了上去 爬得四面墙都是 那天做了这个梦之后醒过来我就一直在想 他的血顺着墙爬上去是个什么意思呢 难道有什么奇迹发生吗 我等到今天了 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 死了的人终究是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 恨他的人高兴了 爱他的人陷入了悲痛 还有一些他从来也不认识的人靠着他发了财 谁让他是个名人呢 就连一向说自己从来也不喜欢钱的老头儿也靠儿子的死挣了一笔稿费 我也想不明白 现在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变了 变得有些发疯和痴狂 这些男男女女 不是偷情通奸就是杀人越货 我有点弄不明白 我天天看《法制文萃》看得我心惊肉跳 怎么现在这么乱 什么事儿都会有呢 过去多安定啊 我们已经被历史淘汰了 老头儿他还不服气 他还想借儿子的死捞一把 但这仍旧没有用 所以他学会了骗人 他爱过他儿子吗 他知道小潘岳是怎么样一点一点地长大的吗 我都知道 谁叫我是母亲呢 年轻人 我告诉你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就是人人都是树 都是植物一样的树 是树就要生长 人是像树一样生长的 对于潘岳来说也是这样 他就像一棵树一样在生长 在他成名之前 没有人看见他的生长 我看见了 哎哟 我说了这么多 啊哈 有些困 我现在还经常梦见他 我有些困 你千万别听老头儿的 我要睡觉了……

老太太睡着了,她那张半瘫的脸不再对笔者笑了,她那通灵的手松开了我的手,她像个猫一样发出了沉重的呼噜声,笔者和小保姆一起倒退着悄悄走出了房间。

3

“你是说想向我了解潘岳小时候的情况?他小时候就是一个坏孩子,我是他哥,我还不清楚这一点吗?”潘方对我说,“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我大哥从小和我二哥关系不好,所以他才这么对你说。”潘小云第二天对我说。

“那时候他就知道杀戮小动物,是的,从小他就喜欢血腥,所以你看他拍的那些个电影,哪一部不是血淋淋的?都充满了暴力与原始性欲。我弟弟从小就爱杀小动物,我亲眼看见了他很多次杀戮行为,他曾把我们邻居家的猫捉来剁掉了四脚,然后再放它走,你说这小子有多狠,他还给青蛙剥皮,那时候他就放言今后要剥一张人皮。”潘方对我说,“像他一部电影中的那个细节一样。”

“他说的都是假话,那全都是他干的,没有一样是潘岳干的,那时候潘岳在忙一件事,他跑到制片厂的仓库里,他是从天窗外翻进去的,他每天都要从里面偷出来一些废胶片,也就是放映员从一些电影拷贝上剪下来不宜放映的片段,把它们再接起来,我不知你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天堂电影院》没有,里面有个小主人公就干过这个,我哥哥跟他有点儿像,不过我哥哥后来粘贴起来的胶片有四五盘之多。”潘小云对我说。

“他那时候可真是大开杀戒,你想想看,他才十几岁,就能这么干,这可叫我吃惊。我这个做哥哥的有时候为了管教他,我就揍他。”潘方说。我们坐在他当老板的一家歌舞厅里的一间包房里,此外他还开了一家上海菜餐厅和一家叫“伊甸园”的性用品商店。

“我大哥爱打我二哥,因为我二哥做事情总是有点儿执拗。我父母被下放到江西去了,我大哥老想当一家之长。”潘小云说,“他就老是打我二哥,靠杀各种小动物来吓唬我二哥和我。我大哥有虐待狂倾向,所以他后来的老婆就是让他打跑的。”

“我大哥总是杀鸡给猴看,在家里想确立我父亲不在的那种权威感,所以他就滥杀小动物。他还用棒子把一条拴起来的狗活活打死了,就为了听狗的惨叫声,为了叫我们听见。”潘小云说。

“对了,有一次潘岳用铁链子把一对正在交配的狗拴在我家院子门口,然后用棒子活活把两条狗都给打死了。他说狗的惨叫声很好听,他想叫我和他妹妹也听一听,你说这家伙是不是从小就特别坏?小姐怎么还没有来?还没到坐台时间呢,我叫了我的歌厅两个最漂亮的小姐来,待会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当我不在身边。你常来歌厅吧?”潘方问我,“现在北京这类生意比南方还火。”

“所以我哥哥现在变成了吃喝嫖赌之徒,从小他的根子就不正,他的人性之中有恶的成分。我二哥是为了感情的挫败杀人的,我特别理解他,他太爱夏百灵了,所以他不能忍受她离开他,就杀了她。而我大哥现在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却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样疯狂。听说你也见他了,你对他怎么看?”潘小云问笔者。

“不信你去问我妹妹,我弟弟小时候就这样,他除了杀猫、杀狗、杀青蛙、杀鸡、杀鸽子,有时候还把死老鼠用钉子钉到不给他及格的老师的门框上。他是趁天黑偷偷去钉的。他这一招把老师吓傻了,乖乖给了他及格。我妈妈没告诉你他从小就观察自己的大便吧?我妈很欣赏他这一点,认为这是天才的征兆,可我认为他这是自恋狂,连自己的大便都喜欢,如果那个老师再不给他及格,他会把自己的大便都钉到老师的门上去。”潘方一边喝人头马一边对笔者说,“再加点儿冰怎么样?”

“那都是我大哥干的,现在他怎么把什么都往我二哥身上栽?好像有一段时间,那还是四五年前,我大哥企图勾引刚刚和我二哥结婚的夏百灵,被我二哥知道了,从此和我大哥绝交了。所以他恨我二哥,不过他们从小就是敌人。”潘小云对笔者说。

“小姐到了,阿珍和阿香,你们今天要把客人陪好。这个人可是个大人物,别看他这么年轻,他可是专门写名人隐私的大作家。今天你就放开手,别那么拘谨嘛!你应该比我们这一代人更生猛才对。你看上谁了你还可以把她带走,对不对,阿珍和阿香?”潘方眯着眼睛对两个小姐说。

“我们兄妹三人中,我和我二哥的关系好,我大哥和我也不错,他对我倒一直挺关心的,但我们现在来往也少了,我怕他会影响我的儿子,我儿子今年刚刚十四岁,这种年龄是最容易变坏了,我怕他跟这个大舅变坏了。他哪儿像个大舅样!一见女人就是嬉皮笑脸的,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他都不是这样,怎么才几年过去,在20世纪90年代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想不明白。”潘小云说。

“不过有一点我挺佩服我弟弟的,”潘方对我说,“他这个人做事挺执着的。那会儿他经常钻到制片厂的仓库里去偷胶片,一偷就是两三年,而且他还一点一点地把它们都接了起来,在1980年他上电影学院读书时,在他们学院的放映室放了一下,那全都是那个年代被剪下来的外国电影镜头,有接吻的,有暴力的,还有些是床上戏和恐怖情节,总之,不太健康的东西都有。结果这盘东西你猜上个星期在香港嘉德拍卖会上卖了多少钱?16万美元!可能因为我弟弟名气太大,他经手的东西都会是个值钱货,可我有一点弄不明白,那个出钱买这盘胶片的人肯定是个脑积水!”潘方打开对讲机,“送四份小吃、一份大果盘、一桶冰块、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到阿波罗包房来!”

“我大哥这几年生意做得还不错,不过他利用的关系全是我爸爸的老关系,一些早就退休的老官员的关系当后台,开歌舞厅、餐厅和伊甸园性用品商店,好像还赚了不少钱。我二哥死后,他唆使我爸跟他一块儿写传记,借我二哥又捞了一把,有几十万块呢。不过我爸这个人并不看重钱,我特别理解他,他是怕历史遗忘他。过去他拍过几部名气非常大的战争片,那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东西了,现在谁还理他呀!所以我看他有一种恐惧感,因此借我二哥的死又炒了自己一把,可其实,”潘小云顿了一下,“我私下认为,他反而把自己给弄臭了。有人说他晚节都没保住,你说他这一代人算是彻底失败的一代人吧?”潘小云对我说。

“我记得他有一次还企图烧死我们的姥姥,就因为我姥姥责备他说他不听话,不该整天拿着个照相机瞎拍,结果他就趁我姥姥睡觉时点着了蚊帐,差点儿把我姥姥烧死了,还是我奋力扑救,把火给灭了,为此我姥姥吓得有一段时间走路都打战。”潘方说,“你怎么不唱歌?唱一首嘛!要不算了,我来唱一首,阿珍,你和客人跳个舞,跳你拿手的贴面舞,抱得紧一点儿!”

“那是我大哥干的,”潘小云说,“当时他偷着抽烟,结果一不留神把我姥姥的蚊帐给点着了,他怎么能说是我二哥干的呢?我大哥总是这样栽赃陷害、颠倒黑白。”

“其实我并不想回忆起这些,我不喜欢回忆过去,我喜欢活在当代。活在今天多有意思啊,你说,90年代多有趣啊!什么都有,人们的欲望全部获得了解放,有买方市场就有卖方市场,你说你现在想买什么吧,什么都给你买到。你想看人妖表演吗?××大饭店就有,现在我就可以陪你去看!要嫖妓吗?这座城市还有会员制的高级妓女组织,她们从不在大街上、下等酒吧和饭店里接客,我白道黑道都熟悉,你说这些算是腐烂的部分吧?可正因为如此,这个社会才会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有活力才不会僵死,才有意思,就是我弟弟,他后来不也拍起了商业片?当然他拍的片子每一部都赚钱,电影工业就是挣钱的工业,要是不挣钱,谁干那个去?我弟弟为什么要杀夏百灵?就是他心胸狭隘,夏百灵是一个好女人,像她这么大名气的女演员,脾气又好、人又贤惠的非常之少。在电影界少极了,可我弟弟和她结了婚,又不愿和她一起过日子,总是在外头跑,而且还传说有绯闻,你说这对夏百灵有打击没有?肯定会有。我看至少是我弟弟先有女人的,人家夏百灵出于赌气,才找了男人,她也是人啊,不能在家守活寡,你说呢?所以潘岳一气之下把她给杀了,你说他心狠不狠?怎么样,这个阿珍不错吧?”潘方对我说。

“我一直在想我哥哥为什么会杀夏百灵,我已经说过一遍了,就是因为他爱她,他不爱她他能杀她吗?这就是太爱了的结果。因为夏百灵可以说就是我哥哥的作品,她是他一手塑造的,后来他又一手毁了她,对于一件作品来说,作者有权决定作品的命运,所以,我哥哥就把公众人物夏百灵给毁掉了。他毁掉这件作品也是基于渴求完美的想法,就是这样的。他杀了她,他也自杀了,两讫了,他们之间有情孽,这下子就都交代了,谁也不欠谁的了。”潘小云说。

“我和我爸写那本书纯粹是为了捍卫我弟弟,绝不是为了那点稿费。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前妻白冰媚在不法书商的唆使下,以口述的形式把我弟弟和他的婚姻生活都兜了出来,其中最厉害的就是关于我弟弟是个性无能的那段,那明显是诽谤,这一点我这个当哥哥的完全可以做证,我弟弟的性能力旺盛得很!他还让白冰媚打过一次胎呢。所以为了维护我们潘家的荣誉,我们就写了本书反击了一下白冰媚。白冰媚可是个坏女人,这女人心特别狠,也特别毒。我弟弟的钱都让她给骗走了。那本书发行量是比较大,而且我们和出版社是按版税百分之十结算的,这笔稿费我们还帮助了几个失学的孩子呢。”潘方说。

“我大哥对我二哥非常嫉妒,他嫉妒他在电影上取得的成就,他后来终于靠出版回忆录捞了一把,他用版税开了一家性用品商店,要不然他根本没有资金去做那件事。”潘小云说。

“在我妹妹眼里我现在是十恶不赦,她总是认为我在吃喝嫖赌,可小时候全是我在保护他们,保护我弟弟和我妹妹。小时候我们都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日子非常难过,别人都打我们,我们那个大院的孩子,什么红卫兵、红小兵,都爱欺负我们,他们把潘岳和潘小云打得到处躲,我就很生气,我告诉他们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绝不能在那帮杂种面前低下头来,于是我就常跟那帮小子打架,当然,看着他俩不争气,我也顺便教训一下他们。”潘方说。

“我大哥有时候也打我们,他认为潘岳当时多少有些不对劲,因为潘岳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己的那个想象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用旧瓶底、照相机和电影胶片构成的影像世界,当时特别乱,可潘岳好像压根儿不为所动,只关心他所想象的一切,他经常走神,一走神就有些神思恍惚,走在大街上就有人打他,所以,从这个方面讲,潘岳的童年过得既充满了幻想,又非常压抑。”潘小云说。

“其实我不太爱回忆过去,过去都已经是些发黄的旧照片,又有什么意思?我更喜欢沉浸在今天,沉浸在今天这五光十色的生活中,这当代生活多么有趣啊!我就像一条胖胖的大狗鱼,游在今天浑浊得吓人的水里,我如鱼得水,我赚到了钱,我这里美女如云,我不缺什么,也许你会说我灵魂很混乱,很脏,可我觉得这才是我的本色,人应该有的本色。我真的不想谈过去的事了,咱们去喝酒吧。去我的黑土地酒家喝酒吧。”潘方拉着我的手说。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潘岳又拉着夏百灵的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猜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潘小云瞪大眼睛问我。

4

黑土地酒家坐落在第三使馆区一条餐馆林立的街道上。一路走去,这一排餐馆的招牌和各种灯箱的灯光非常扎眼,笔者看到了这些餐厅当真是非常国际化了,一排餐馆中,有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意大利面条、巴西烤肉、美式快餐、东北菜、北京涮肉、粤菜、上海菜、湖南菜等几十种风味,一字排开,使笔者感到了这座城市餐饮的多元化,而黑土地酒家就夹杂在它们中间,这家餐厅的装修很像东北林场中的木屋,一进门,可以看到有几个厅,全是以当年插队东北的知青所在地命名的,墙上钉满了各种名片,那些都是当年的知青在这里吃完饭后留下的,而且大多数人如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头衔。在一个小包间里,笔者又找到了潘方。

“那天没和你聊得尽兴,今天咱们要多喝几杯,然后好好地聊一聊,我弄不明白,你为啥对我弟弟的死这么感兴趣?你想写一本有关他的传记吗?你不觉得市面上有关他的传记已经太多了吗?光是他死之后一个月,就出了这么高一大摞,已经太多了。我倒想和你谈谈如何经营餐饮业,这个话题我还没有向你好好说过呢。”潘方说。

酒菜上来,我们聊得非常愉快,不知不觉,已经喝掉了一瓶二锅头,头已经多少有些发晕了。潘方的酒量比笔者要小得多,显然他有些支撑不住了,这时,笔者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和忧伤,尤其是忧伤,这种气质在潘方的身上应该是非常少有的,笔者看着他,他在忧伤中沉入了回忆:

“其实要是说到我和潘岳的少年时代,我们过得都很压抑,也许我把潘岳说得太坏了,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一些细节,我弟弟可以被称为是一根筋的那种人,他干什么事都有点儿狠,属于上竿子一下干到底的那种。比方说,小时候他总是分不清演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演员与电影上他们扮演的形象是不一样的,所以在我们的大院里他碰上他们,总要扑过去冲他们又撕又咬,完全是一头小野兽,为此,坦率地讲我教训过他,可他似乎总是不长记性,他总是把他们和银幕上的坏蛋混为一谈,我给他说了好多遍了,可在我们的大院里一见到他们,他似乎就发疯了,因此,我们那个大院里演过坏蛋的演员都害怕他,远远地看见他就躲着走,我向他说过好多遍了,他们在大院里是刘叔叔、马叔叔、王叔叔,只是到了电影屏幕上——完全是在电影屏幕上,他们才在那一百多分钟里是个坏人,在其他时候他们都是好人。”

“那时候他有多大?”笔者问。

“六七岁的样子,还是又疯又野像一只土狼的时候,我爸妈下放了,家中就只有我们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亲戚照料我们,管教我弟弟和妹妹的任务就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记得有一次我弟弟差点儿把演日本鬼子将军的演员,老演员方进给杀了。”

“方进?我知道他,他最近还在一部新电影中演了一个配角呢,他可以算是德高望重的老演员了吧。”

“是啊!不过他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了,这老头儿当年演过侵华日军华北军团的司令官,在一部电影中亲自下令枪毙了不少共产党党员,于是,我弟弟,那个死心眼,他就记住仇了,但他没有像一头小野兽那样对付方进,而是设了一个圈套等待方进来钻。”

“他设了一个圈套?”

“对,我弟弟这家伙还挺有计谋的,在我们电影厂里有许多大摄影棚,‘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些摄影棚就被关闭了,像废旧厂房一样被锁起来了,里面装满了各种杂物,平时都没有人进去,我弟弟把那大门的锁都给撬开了,他溜了进去,在里面弄了一个陷阱。”

“你是说他挖了一个陷阱?是不是在地上挖了一个大洞,上面铺些草,陷阱里布满了尖头朝上的竹签子?像越南战争中越南兵对付美国兵的招数?”笔者傻里傻气地问。

“他还没那么狠,再说,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和时间,他只是搞了一个小圈套,引诱老方进上钩而已。”

“方进上钩了吗?”

“上钩了,他一走进去就上钩了,他被大门内他脚下的绳索一下子捆住了双脚,然后我弟弟利用重物悬吊原理,将他一下子倒着拉到了半空,老方进可怜地在半空中悠来荡去,我弟弟就乘机跑了。”

“方进是怎么下来的?”

“这一下子差一点儿把老方进整死,五十多岁的人,被倒栽葱吊在半空,在一个空荡荡布满了蜘蛛网的大摄影棚中,你说有多么可怕!关键是那里面再也没有人进去了,老方进就拼命地喊救命。”

“他拼命地喊,可有人能听见吗?”

“有人听见了,但那年头,门上上着锁,里面又没人,白天晚上只听见里面有人喊救命,一个女演员路过那儿听见了,她吓得差一点儿尿裤子,她到处说三号摄影棚里闹鬼,晚上老有人喊救命,三天后,还是方进的家属发现方进几天没回来,到厂保卫处报了案,保卫处处长亲自领了一干人打开三号摄影棚的大门,发现了吊在半空的老方进,把老方进放下来时,他都奄奄一息了。”

“你弟弟受到惩罚了吗?”

“没有,奇怪的是保卫处处长怎么问方进是谁干的,方进就是不说,他说他没看清,他一定是不想说,到现在我都一直觉得很纳闷,也很奇怪,我弟弟用了什么招数让方进入了圈套,而方进为什么中了计却没有把我弟弟招出来,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

“可能他是长辈,觉得不能与小孩一般见识吧。”笔者说。

“也许吧,不过从那以后,老方进再也不演反面角色了,无论导演怎么劝,他都再也不演坏蛋了,我爸爸有一次邀请他演国民党上将,那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了,这老头儿说,我都快七十了,还是让我演个慈祥的老祖父吧,我想,我弟弟那一招一定让他吃了苦头,想了很多问题。”

“你弟弟的脾气怎么样?”

“脾气,还有点儿怪,不太合群,有时候显得很内向,因为‘文革’期间我们一家是被打倒的,所以电影厂大院里的孩子老是欺负他,欺负我们兄妹三人,所以我弟弟在那种遭受歧视的环境中生活了很多年,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这一定对他的性格产生了影响,你想想看,一个少年在一个横遭歧视的年代里成长,他当然会有些自闭与压抑,所以,他是很压抑自己的,他在长大以后,曾告诉我他经常做一个梦,他反复地做这个梦。”

“他反复地做一个梦?是什么样的梦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梦见他在大街上与好多歹徒搏斗,但没有一个人帮他,他很希望有人能来帮助他,可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助他,他们总是袖手旁观,脸上一片漠然,看着他和歹人搏斗。”

“搏斗的结果呢?”

“我也问过他,问他打赢了没有,他说没赢也没输,他在梦中就是不停地搏斗、搏斗,就那样跟那个歹徒在厮打。”

“唔,这个梦的意思就是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孤独的,没有人帮他。可以说他的意识深处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你说对了,他成名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他一个人住在北郊的一幢别墅里。他结婚以后也不常和夏百灵住在一起,可能是他这个人孤独惯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你弟弟和他的电影吗?”

他看着笔者,他更醉了。“他……毕竟是我弟弟,我对他有亲情,可他在电影上取得的成就令我嫉妒,在这一点上我排斥他,因为他太成功了,他是世界电影的一个代表人物,全世界都那么说,我是他哥哥,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小老板,谁又知道我呢,对不对?”他醉眼蒙眬地看着笔者说。

5

找到潘小云是几天以后的事,她原来是市棉纺织三厂的宣传人员,后来因为国家的棉纺织企业压缩计划,市棉纺织厂全都下岗分流一半以上,然后再合并为一个厂,趁着下岗的潮头,潘小云主动辞去了工作,跳槽到一家港资企业工作了。

她所在的这家港资企业位于世界贸易中心大厦,世贸中心大厦是才建成不久的本市第二高楼,高200多米,在亚运村向西100米,有趣的是,笔者乘比利时产高速电梯升向世贸中心第58层,在一间豪华写字楼中见到潘小云后,才明白她实际上是一家看风水公司的风水师。

这家公司叫五行商务咨询公司,是一家香港人在本市注册的公司,公司业务就是给想在本市进行投资的人士提供风水指导,而潘小云就是该公司的女风水师之一。

“这么说,我该叫你潘大仙了。”

潘小云笑了笑:“我哥哥卖性保健品,我当了个风水大仙,这个时代人们谋生的形式比较多了。”

笔者问她:“你们的业务量大吗?”

“大!”她十分肯定地说,“多得我们都忙不过来,我们一共有5个风水师,其余4个都是男的,我们主要是提供风水咨询,比如某家公司要买一幢写字楼,会请我们去看风水、测地理,我们向他们提供一个建议案。”

笔者笑了:“那你们是怎么收费的?”

“有三种收费办法,一种是按每尺或每平方米收费,另一种是一揽子付费,再一种是分地区分对象收费。”

“每看一尺的风水,你们收多少钱?”

“很贵的,这可是商业机密,我不好说。除非你带生意来,可以给你回扣的。”潘小云狡黠地一笑,她给我端上来一杯磁化水,这磁化水是她从立在墙角的磁化矿泉壶中倒出来的。她把笔者叫到窗边,从这里笔者可以看到无比广大的城市面貌,由于身居200多米的高空,所以笔者得以看见几十平方公里内的城市中心区的全貌。“在这座一千多万人的城市中,越来越多的经商人员正在变得迷信。他们很相信风水,比如前几天,有一家租用国际会议中心写字楼达三年之久的公司,生意一直不好,我们去看了风水,发现那里的确有问题,大门朝西开了,而且,经我们调查,四十年前有一个女人曾在那里自杀,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这家公司是生产婴儿食品的,当然赚不了钱啦!我们给这家公司另找了一家写字楼,他们刚刚打电话来,他们已接到了全年的订货单了。”

笔者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的生意真的和四十年前一个怀孕的女人自杀有什么关系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

潘小云笑了笑:“风水是我们传播文化的一部分,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神秘地理学、商务地理学,这是一门预测的学问。”

笔者注意到她的桌子上放着很多图片、资料、各类风水大全和词典:“这么说,你懂这个有好多年了?”

“都是我爷爷教我的,我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是个风水先生,不过他主要是给人看盖房和选坟地的风水,这也许是隔代遗传吧。”

“那么,我家几代贫农,怎么我就成了小知识分子了呢?”笔者问她。

“因为你家的祖坟朝向好,不信你去看看,你外祖母的坟地一定朝向很好。”

“哈,”笔者笑了一下,“还真是这样。”

“我这里有一些我哥哥的信件,还有几本他的日记,可以提供给你,不少是他和夏百灵的通信,我想这些资料可能对你会有用。”潘小云递给笔者一个小包,里面装了满满一包信件。笔者大喜过望,连忙拿了过来。“用完了一定还我,请签一下借条。在这里签上,而且,如果你真的想和他们交流,我还可以用招魂大法招他们的魂来和你说话。”潘小云盯着笔者说。

笔者吓了一跳:“你是说,你可以让潘岳和夏百灵的灵魂跟我说话?”

“对,”她像个仙姑似的从桌子后向笔者飘了过来,“绝对可以做到,因为我可以看见他们的灵魂还在这座城市上空飞行。”

“他们干吗不飞走,飞到别处去?”笔者有些心慌意乱了。

“你坐下来。”她按住笔者的肩膀,然后转身去拉下了窗帘,房间里的光线立刻变暗了,她打亮了一盏落地灯,在她的案头上有两个小泥偶,这是我才发现的,一男一女,一对恋人小泥偶,她点着了一炷香,这时候房间里很静,然后,潘小云散开头发,她开始在这间40平方米大的写字间走来走去,口中喃喃自语,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在房间里疾速地走着,这种感觉很奇怪,坦率地说,在世贸中心大楼顶层写字间里进行招魂活动,这多少让我有些恍如隔世。但是,大约10分钟之后,我清楚地看见桌上的两个小泥偶动了,是的,它们动了,而且还走了几步,它们都面朝我,走动了几下,但是忽然,台灯灭了,它们也停了下来。

“他们不愿和你说话。”潘小云停下来疲惫地对我说,“他们来了,又走了。”

笔者也相信潘岳和夏百灵的灵魂真的来过,附着于泥偶之上,也许他们不想和笔者交谈,就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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