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在这风云激荡的一年里,虞懿琳最关心的事情却并非国家发生的巨变,而是发生在她身边的巨变。自从认识了赵易铭后,虞懿琳感到自己的人生立刻变得色彩丰富起来。而在一月份的时候,虞懿琳得知赵易铭要离开的消息,她发现,自己的世界登时变得灰暗了。
虞懿琳急道:“你一定要走吗?你的学还没有上完呀。”
赵易铭道:“懿琳,我原来认为,能够在北大读书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可是现在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
虞懿琳道:“什么事情?”
赵易铭真诚地说道:“拯救国家,拯救我们这个社会。”
虞懿琳道:“可是你一个人怎么拯救?”
赵易铭道:“我一个人的力量自然是微薄的,所以我要去寻找更多的同道中人,联合起来,一同拯救我们的国家!”
虞懿琳道:“你要去哪里找呢?”
赵易铭凝视着远方道:“我要去延安,听说那里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年轻人。”
虞懿琳道:“延安?那么远……”赵易铭道:“我相信,延安就是我一直要找的地方。在那里,我才能真正找到我人生的方向与意义。而这一切,都比在北大读书要重要得多。”
虞懿琳道:“可是你明年就要毕业了,现在离开,也太可惜了。”
赵易铭道:“时不我待啊,我已经感到,延安在召唤我,在召唤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股热血,我不能再等了。”
虞懿琳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对于她来说,延安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地名,即便在地图上,那个地方离北平也是那么遥远。她知道,赵易铭如果去了陕北,他们也许一生都无法再见了。
赵易铭知道虞懿琳的想法,低声道:“懿琳,对不起,我没法再陪你在北大读书了,希望你以后能学以致用,坚持救国的理想。我相信,终有一天,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我们的国家能够强盛起来,我们的人民能够真正站起来,当家做主。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送别赵易铭的那天,虞懿琳穿着两人初见时穿的那套雪白色的旗袍,喇叭袖学生上衣,配黑色的下裙。虞懿琳低声吟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赵易铭走后,虞懿琳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制衣上。她找到了柏筱惠,说道:“筱惠,我送你一件礼物。”“什么呀?”虞懿琳将一只纸包递到柏筱惠手中,柏筱惠打开一看,说道:“呀,好漂亮的旗袍。”
虞懿琳道:“是呀,这可是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柏筱惠道:“你什么时候量过我的身子?”“我这水平,还用量吗?看一眼便知道你的尺寸了。”
柏筱惠笑嘻嘻道:“吹吧你就。哎,对了,这不年不节的,你怎么想起送我礼物来了呢?再说,谁不知道你瑞祥昇的衣裳价格不菲,你这忽然送了我一件这么贵重的礼物,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图谋?”
虞懿琳笑道:“你说对了,我还真是有些图谋。”“图谋什么?”“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帮忙?说吧,你想教我帮你什么忙?”
虞懿琳道:“很简单,你只消经常穿着我为你做的这身旗袍,在咱们的校园里,还有外头的大街上走上一走,如果有同学问起你来呢,你就告诉她们这身旗袍是我做的,教她们来找我便是了。”
柏筱惠道:“哦,我懂了,你是想教我替你打广告呀。”
虞懿琳笑笑道:“那是自然,如今的服饰界,那是咱们女学生的天下,谁想穿得时髦,不得向女学生学习呀?我自己呢,首先自然是要穿我自己做的衣裳,给我们瑞祥昇当这个活广告。你呀,也要帮我一起呀。”
柏筱惠笑道:“好吧,我就和你一起当这个活广告吧。”
很快,虞懿琳的“女学生策略”收到了奇效,同学们纷纷来找虞懿琳:“哎,你就是那个裁缝吧?我想找你做衣服,嗯,就是那天你穿的那身。”“哎,虞同学,柏筱惠身上的那身旗袍是不是你给她做的?我也想照原样来一身。”
来找虞懿琳订旗袍的女学生络绎不绝,且口口相传,人越来越多。她们大多是看了其他同学的穿着方才找到虞懿琳的,但是虞懿琳并不给她们完全按照原样复刻,而是根据她们每个人的身材和不同的特点,为她们每个人精心设计符合她们个人风格的衣衫。
没过多久,虞懿琳的声名便从女学生圈传到了圈外,甚至有画报专门撰文,描写女学生们的时兴穿着,将虞懿琳所做的旗袍照片发了出来,这一下便引起了京城女士们的追捧。
虞懿琳在瑞祥昇店中,再也不是门可罗雀了,由于订单太多,工期都排到了好几个月之后。
一日,张老板的夫人又来到了瑞祥昇。她看到只有虞嬿如一个人在店里坐着,便道:“虞师傅,只有您一个人在?小虞师傅不在?”
虞嬿如淡淡地说道:“嗯,她在,只不过在后头做衣裳呢,她现在太忙了,没工夫坐在店里招待客人了。”
张夫人笑笑道:“是啊,现在京城里头的小姐、太太们,谁没一件小虞师傅做的旗袍?我这不是也过来,想赶紧找小虞师傅给我做一身,下个月我还要穿着它去参加酒会呢。”
虞嬿如道:“呦,那可真是不巧,我们小虞现在的订单可都排到好几个月之后了,您要是下个月用,怕是赶不及了。”
张夫人皱眉道:“那可怎么办呀?我可是急着要用呢。”虞嬿如道:“张夫人,您别着急,您是我们的老客人了,我们一定会为您着想的。您看不如这样,我来替您做这身旗袍,如何?”
张夫人面上有些尴尬,她迟疑着道:“这……这个……”正说话间,虞懿琳来到店中,张夫人一见虞懿琳,立刻如蒙大赦,说道:“哎呀,小虞师傅,你可算来了,快帮我量身旗袍吧,我就想要时下你们女学生最喜欢的那款。”
虞嬿如一听这话,面色很不好看。虞懿琳见状,赶忙道:“张夫人,要不……您还是让我姑妈帮您做吧,您是我们的老客人了,您家张老板不是最喜欢我姑妈做的衣裳吗?”
张夫人一听这话,冷哼一声道:“哼,听他的做什么?他总是这个不让我穿,那个不让我穿的,生怕我穿出去招蜂引蝶,他把我管得死死的,可他自己倒好,不仅跟家里的女用人眉来眼去,还在外头勾搭女学生。哼!我偏不听他的!下个月的酒会,我要穿得顶时髦,让那个老家伙对我刮目相看。”
虞懿琳尴尬地笑笑,说道:“可是我现在手头……活儿确实有点多,您要是急用,怕是来不及。”张夫人急道:“那……那可怎么办呀?小虞师傅,我可是你们店里的老客人了,你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呀。”
虞懿琳沉吟了一阵,方才道:“张夫人,您说您要去参加酒会?”“没错啊。”“依我愚见,参加酒会也未必非穿旗袍不可。”“不穿旗袍,那穿什么?”
“前一阵子有位夫人也是为参加酒会,在我这儿定制衣裳,我便为她专门设计了一件晚礼服。可由于那晚礼服没有前例可循,设计起来花费了较长的时间,我还没做好她便跟着家人搬去南方了。临走时我把订金退给了她,但是那衣裳的料子已经裁好了,我不忍浪费,便把它做成了,打算放在店里,当成衣售卖。张夫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正好那位夫人跟您的身材差不多,我拿来给您看看,如果您觉得合适,我便把它按照您的尺寸简单修改一下,按照成衣价格的一半给您,可以吗?”
张夫人道:“好吧,你且拿来给我看看。”虞懿琳从后面拿出了一件淡粉色乔其纱晚礼服,它借鉴了西洋服装的设计,蝴蝶状短袖连身长裙,腰部用插片收腰。前腰插片的接缝削减得如针尖般粗细,与花瓣样式的褶融为一体,千针万针化作无形。腰线以下的裙又分为两部分,环绕臀围的被裁为一片,下接由两个整圆拼成的裙片,可见虞懿琳做工之精细。
张夫人见到这条裙子,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虞懿琳问道:“怎么了,张夫人?您是对这条裙子不满意吗?”
张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不是,这条裙子实在是太精美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虞懿琳说道:“那您穿上身试试,看看适不适合您,我也好按照您的尺寸来修改。”
张夫人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我不敢试。这哪是一件衣裳啊,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我害怕我一试就把它试坏了。”虞懿琳笑道:“夫人,服装是穿在身上的艺术品,换句话说,只有穿在了人身上,它才能称得上是艺术品;如果没有人穿,再华美的衣裳,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张夫人道:“小虞师傅,你可真是太会说话了。好吧,我来试试它。”张夫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晚礼服穿上了身,虞懿琳点点头道:“真的很适合您呢。”
张夫人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了许久,方才道:“小虞师傅,你不用给我打对折,我就按原价买你的裙子,只要能穿上小虞师傅你做的衣裳,花多少钱都没问题。”
虞嬿如在一旁,面色铁青。
张夫人穿着虞懿琳制作的晚礼服在酒会上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之后,有更多的名媛贵妇来找虞懿琳定制晚礼服,瑞祥昇声名远播,连不少天津卫的人都来到瑞祥昇找虞懿琳定制衣裳。
距离虞嬿如和虞懿琳的赌誓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虞绍义私下找到虞懿琳,说道:“琳儿,你和你姑妈当初赌誓的事情……要不就算了吧。嬿如她为瑞祥昇奉献了一辈子,我不想伤她的面子。”
虞懿琳点点头道:“我知道,伯父,当初您不愿意教姑妈跟我赌誓,便是这个原因。那我不提便是。”虞绍义点点头道:“琳儿,你能理解我的苦心,我是再高兴不过了。”
正说话间,虞嬿如却忽然闯了进来,说道:“输了就是输了,你们不用可怜我。”虞绍义刚忙道:“嬿如,我不是那个意思。”
虞嬿如道:“家里还有丈夫和孩子需要我照顾,这店里的事,我也该放手回去歇歇了。”虞绍义正要挽留,虞嬿如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虞绍义只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虞懿琳说道:“伯父,我是不是伤了姑姑的心?”虞绍义安慰她道:“不会,你为咱们店里招揽了这么多生意,又引领了北平城的穿衣潮流,你姑姑该为你骄傲才是。”
虞绍义顿了一顿,又道:“再者说,这个世上,从来都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虞懿琳一直低头抿着嘴,听到虞绍义的话,终于抬头说道:“不是的,伯父,我倒是觉得,长江后浪推前浪,其实这每一浪,都在浪尖上。”
虞绍义一惊,说道:“琳儿,你说的话太让我震惊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对人生有如此领悟。琳儿,你回学校一定要好好学习,你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