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地处偏远,大部分是山林丘陵,数辆马车便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行驶。
有时能找着客栈,但大多数就在野外就地扎营,食物便是侍卫随地猎的野物。
跟随而来的侍卫基本都随柳慕元在军中待过,这一路的日夜兼程野外生存倒也不是太难。
只是苦了柳伯与钟氏老两口,原本是柳老夫人心疼孙儿,被硬逼着带着来以便照顾柳慕容的,如今被折腾的只剩半条命了,那里还顾得上柳慕容。
倒是柳慕容也用不着他们照顾。五年来的流放,他再也不是长安街头成天吃喝玩乐招鸡斗狗冶游狎妓的纨绔之首了。比这苦的多的日子都过过来,倒也不以为苦。
只是眼看已十天过去了,李小玉和那两侍卫张东王卫成仍不见终影,柳慕容再也沉不住气了。
这天因下了一场暴雨,山路泥泞不堪,马车难以行走,于是便早早的找了处背风的高地安顿下来。
侍卫们架起火烤刚猎到一只野猪,苏氏用锅熬起了米粥,柳伯就在营地附想挖点野菜去去野猪肉的油腻。
而柳慕元一如往常仰靠在轮椅靠背上,他本来话就少,这一路走来,更是难得开口。
柳慕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却极怕这位大哥。
他们的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柳慕元在从军之前几乎是兄代父职教养着底下的弟弟们。
小时候,只要柳慕元一声吼,柳慕容是说东不敢往西,让逮鸡不敢打狗。只是后来柳慕元去了军中,再也无人管束,柳慕容便混成了京中一霸。
许是这个难得清闲点的下午,雨后的空气极其清新,还弥漫着不知名野花的芳香,山后一道七彩霞光,更映得林中风景如画。柳慕元常皱的眉头也难得地舒展开来,神态一片安详。
这让柳慕容的胆气壮了不少,他挨到柳慕元身旁讨好的叫道:“大哥。”
柳慕元看着他涎皮赖脸的样子,神态刹间恍惚,仿佛这五年的时光不曾有过,仿佛柳慕容仍是那个天真的孩子向他讨要从边关带回的稀罕物件。
他不由宠溺一笑,伸手揉了揉柳慕容的发顶。
柳慕容的胆气便更大了几分,他蹲到柳慕元的轮椅边道:“大哥,你看大家都累了,特别是钟妈妈,都没个人形了,不如我们就在这儿休整几天,让大家都缓缓气儿。”
“嗯?”柳慕元不明所以的看向他。
柳慕容站起身,索性把话挑明了说:“大哥,都这么多天了,小玉还没跟上来,是不是他们走叉了?我带两人回头迎迎他们去。”
柳慕元的手蓦地握紧轮椅,手背青筋暴起,刚刚浮起的笑意还没达到眼底便沉了下去。
柳慕容看着柳慕元要生气,急忙说:“大哥,我知道你急着带我回家,但我在这五年都待了,不急这几天的。”
柳慕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小五,你是不急这几天,但父亲、父亲…”他连说了几个“父亲”,却是语不成调无法继续。
“父亲怎么了,他不是在居庸关么?哦,对,前段时间是听王管教说那儿在打仗,但听他们说,是王大将军出战的,不是父亲呀。”
忽然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柳慕容愕然回头,却见钟妈妈跌坐在地上,双手捧面,泣不成声。
柳慕容的心一沉,问道:“大哥,父亲怎么啦?”
柳慕元的双眼微红,只是摇头不语。
柳慕容急得直跺脚,转身奔到钟妈妈身边,拉开她捂脸的手:“钟妈妈,你跟我说,父亲他怎么了?”
“我们出发的时候,国公爷已卧床不起了,薛太医说、说只能尽人事了…”
她反手紧紧攥住柳慕容的手,放声大哭:“五爷,大爷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会儿国公爷都不知道是活是、是、是……”
她说了几个“是”,最后那个字却是怎么也不忍吐出口。
柳慕容呆怔在当地。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身边的树林寂静无声,他却觉得天昏地暗,耳边仿是万马嘶鸣。
而他的父亲,骑在马头大马上,屹立在这万马群中手持长枪威风凛凛盖世无双!
此后路程,一队人更加沉默,也加快了速度,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月后,回到了长安。
长安的柳公府,一片静默,门口高悬的白色灯笼在瑟瑟秋风中左右摇晃。
还是迟了吗?还是连父亲最后的一面都见不到吗?
柳慕容的心直坠谷底,马车停在大门口,他的双腿却软的连下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闻讯奔出来的小厮家丁忙乱的帮着解马拾掇行李,柳慕元问道:“家里怎么样?”
一个机灵的小厮弓身恭敬的答道:“回大爷,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国公爷不太好,已经昏迷三天了。”
父亲还活着!父亲还活着!
柳慕容大喜过望,他起身跃下马车,直向正房飞奔而去。
在一片“五爷”的惊呼与欢呼声中,他直奔进了父亲的卧房。
房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他的父亲,战无不胜令敌寇闻风丧胆的柳国公卧在这片药味中寂静无声。
他曾经威武霸气英气逼人的脸已是干黄枯瘦,他曾经高大魁梧的身子卧在被子下毫无起伏,像是窗外飘过的落叶随时会乘风而去。
柳慕容的心象是被双巨手攥着,疼痛的无法呼吸。
他转眼看到守在床前的薛太医,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紧抓住薛太医的衣袖,象是抓住最后的一块救命浮木。
“薛叔叔,你有法子的对吧,你救救他,你救救我爹!”
薛太医一动不动,任他攥着,只是摇头叹息:“国公爷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了。五爷,他在等你啊!”
柳慕容心中大恸,他转身跪行扑到柳国公床前,拉住父亲的手哽咽道:“爹,五儿回来了。”
他握着父亲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头,又把他干枯僵硬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爹啊,你看,你的小五回来了!爹,我以后再也不跟唐老三卫星龙他们瞎胡闹了。我跟你好好练武,去打匈奴,去做大将军!”
“小…五,你…说话…算数…”
柳慕容蓦地抬头,却见柳国公嘴角含笑,半眯着眼看着他。
柳慕容怔怔的,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这是片幻影,他气一吹就散了。
柳国公声音稍大了点:“小五,扶爹起来坐坐,唉,躺久了身子疼。”
柳慕容如梦初醒,忙不迭的小心翼翼的扶着柳国公坐起,又细心的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靠的舒服点。然后坐在床头,轻轻为他整理满头凌乱的白发。
他竭力压下心里的酸楚,含笑柔声问道:“爹,你感觉好点了吗?”
“嗯。”柳国公点点头,然后又说:“小五,我饿了。”
“好,爹,好,我这就去弄,你等着啊,爹,一会儿就好啊。”
他甚至都忘了可以吩咐丫鬟婆子们去弄,自己旋风般闯到厨房大声吩咐道:“你们快点,老爷饿了。”
想了想又道:“就熬点粥,他刚醒吃不了别的,放点肉未,哦不,肉不好消化,放鱼肉,刺要剔干净。粥要粘稠点。”
柳国公的胃口极好,足足吃了两大碗,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碗,
柳慕容伸手给父亲擦了擦嘴角粘着的汁液,看着父亲逐渐好转的精神,枯黄的脸上浮现的血色,惶恐不安的心终是稍微踏实了点。
他用温热的毛巾给父亲擦了脸和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扶着父亲躺下,细心的掖好被角,轻声道,“爹,你休息会,我去找薛太医。”
外间的会客厅里,柳慕元和薛太医相对正襟危坐,肃穆无语。
柳慕容刚踏实了点心又高高悬起,他极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勉强笑道:“薛叔叔,我爹很吃了点,这会儿看着好多了,您再给把把脉,看药方是不得调整下?”
薛太医面无表情,抬眼看看他,又转头看向柳慕元。
良久,一声长叹:“大爷,五爷,有什么话有什么安排你们就趁现在赶紧吧,可能…可能……”他艰难的,但最终仍是直言说了出来,“恕老夫无力回天,国公爷过不了今夜了!”
柳慕容直勾勾的盯着薛太医,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一年长安的秋天来的特别的早,不过刚入九月,瑟瑟的秋便迫不及待的随着一夜的风袭卷而来。
东坊外郭城的柳公府的灯火是彻夜没灭,所有人都聚在柳国公居住的正房里,安静而萧然。
柳家嫡系虽是人丁零落,但是旁支却是众多,只是有官身的并不多,大家几乎都是依附着柳公府。
这一夜,大家齐聚在柳国公的病房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戎马一生铁骨铮铮的汉子骨瘦如柴的躺在床上。
连太医院的国手薛太医都回天乏力,众人心中只觉栖栖遑遑,好似大树将倾众人终将再无处可依。
柳国公房内,只留了柳慕元兄弟俩守在床前。柳国公依在床头,精神尚好。
柳慕容再是少不经事,也知道父亲这是回光返照了。
他和父亲相守的日子并不多,年少时,父亲带着几个哥哥常年驻守在边关,再后来,他去了岭南一去便是五年。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总是高大威猛的,就象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庇护着这个国家,也庇护着柳氏家族。
正是有了父亲的庇护,在他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六年里,他才能在这长安城横行霸道,活得肆意妄为。
可是,谁曾想如今的久别重逢却是如刹那烟花,转眼便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