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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父说

离玫克数百公里远的城市爆发了新型冠状病毒。随着病毒潜伏期结束,在春节结束后的一个星期,患者的数量持续上升。国家当机立断采取措施,绝大多数的企业暂停复工,学校也决定延长假期,为保证学生安全在疫情结束前绝不开展返校。

为了抗击疫情,以社区为单位会对居民做出安全措施以保证他们的身体健康。在社区门口的保安亭,会安排居委会成员坐镇,他们会要求来往的人流戴好口罩,并且测量他们的体温,再登记信息。还有的社区工作者需要挨家挨户登记居民信息,具体内容是问居民是否来自疫情严重地区,春节期间有没有接触过被确诊的患者,如果一切手续正常,就会给他们分发出门证,这是离开小区登记时需要持有的证件。如果查出来居民有感染过的风险,社区成员就需要对他们隔离,每天要替他们买菜等保证他们的正常生活。

在疫情严重的日子里,在社区工作的徐亮妈就是要这么做的,用徐亮的话来说她就是居委会大妈。同样,大徐亮十多岁的亲姐姐也在社区工作,她和徐亮一样继承了爸爸的幽默细胞,她也学着徐亮跟妈妈调侃自称自己是居委会小妈。

又是一个平淡的下午,徐亮吃过午饭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最近班级群里流行画图拆红包。徐亮有时候和几个朋友开黑打游戏,三缺二,四缺一的时候,就会在群里画画消遣等别人上线。所谓画图红包,就是发红包的人设置一个关键词,其他人就需要在手机上画出与这个关键词相近的画,比方说关键词是公共汽车,那画图构造就需要一个长方形作车身,几个圆形作轮子。由于系统判定的方式并不写实,有时候即使画出来了模样也不一定会被系统认可。徐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就是要钻研进去,等别人上线准备打游戏的时候,他还在擦干净屏幕,重新画图,通常情况下,徐亮崩溃着画图三五分钟,红包拆开来往往只有一两毛。

徐亮听到外面关门的声音,然后是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徐亮知道,前者是妈妈或者姐姐回来了,后者是爸爸被回来的人盯促着开始做饭。因为疫情影响,妈妈和姐姐比以往劳累许多,所以爸爸自告奋勇地决定烧饭,但是他习惯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音弄得很大,徐亮猜测,自己躲在房间,爸爸怕不发出点声响就不会让自己以为今天是他烧的饭。

过了一会,有人敲徐亮的房门,说是好吃饭了,玫克听出来着尖锐的声音是居委会大妈。

徐亮妈看着徐亮顶着凌乱的头发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白了他一眼,“你倒是舒服的啊。”

徐亮输了游戏心情不是很好,再听到妈妈的讽刺心里有些不爽。等他进厕所洗好手,然后坐到餐桌旁准备动筷子的时候,姐姐发话了,“谁让你吃了,洗手没。”

徐亮心里有点委屈,姐姐没看到自己洗手就是自己没洗手吗?看着姐姐一脸“我今天上班辛苦了你不能和我顶嘴”的理直气壮样子,徐亮只能再到厨房洗手。

妈妈平时烧菜像是不要钱一样地撒盐倒油,徐亮吃了十几年还是不能习惯,这几天爸爸烧得菜比妈妈烧得味道好很多,不淡也不咸。妈妈也觉得好吃的,她伸出筷子点评道,“这个青菜吃起来就挺甜的,水分也可以,就是菜叶子味道淡了一点。”她表示以后要让爸爸多烧菜练练手。

“你是偷懒不想烧啵。”姐姐调侃道,爸爸则是憨憨地笑笑,大概是受到表扬了,然后继续低头吃饭。其实爸爸就会烧几个菜,都是平时妈妈会烧的,但是徐亮吃不腻。

“害啊,我还偷懒的。平时我又要去社区上班,又要烧饭买菜洗衣服的。”妈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她赶紧瞥了一眼姐姐,然后用筷子敲敲徐亮的碗,“等会你把碗洗了。”

徐亮像是个受气包一样默不作声地答应。

姐姐并不同意妈妈的想法,“你还累的啊,你排班就一个下午哇,我是一天到晚要坐在凳子上给人打电话,要登记信息的哇,下了班还要帮隔离的人买菜。”

妈妈扯着嗓门,用尖锐的声音反驳道,“你坐办公室的哇,你是不要动身爬上爬下的,我一把年纪还要爬楼梯,吃得消哒?“

徐亮听妈妈的声音很不舒服,明明她可以再把音量放低一点的,可这两个人讲话就像谁声音越大谁越有理一样的。

“我还想像你一样能运动运动的,还能在外面晒晒太阳的。我在办公室里坐着,腿都麻了,一天保持那个动作腰酸背痛的,而且空调温度低得不舍得电一样,我都冻死了。”

“那你这么说,我们俩工作换换,你不能换不还是说明我这个工作累。”妈妈的想法显然不能成立,连徐亮都觉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无赖。

徐亮本来吃着饭,可是耳朵听着两个女人的吵闹实在难过,他不清楚她们到底是在吵架比拼,还是正常聊天诉苦,如果是吵架徐亮不清楚就这点问题都能吵起来,如果是聊天,为什么嗓门要这么大,她们连嘴里的米饭都因为张大的嘴在讲话而喷出来。

“你们别吵了啊,大家就不能换位思考么,大家都有各自的累法,别单纯地像个小孩子一样觉得对方轻松,这样太自私了,就不能互相理解嘛。”徐亮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说出来了,确实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虽然目前他是没有资格这么说的,但是上学的时候他也要劳累的。但是他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显然以一个家庭年纪最小的身份的教训似乎是不能让其他人信服的。

两个女人沉默了,开始扒了几口饭。但是妈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自己的儿子教育了,觉得心里觉得不爽,“你放寒假有什么累的地方……”

一家四口继续沉默。徐亮觉得妈妈说得对,他想着以后再也不讲这种话了。

“其实还是坐办公室舒服,我是没文化水平所以进不去。”

“你可以进居委会就已经委屈这里的居民了……”在徐亮还有几口饭的时候,两人又扯起来了,两人声音的尖锐简直要划破徐亮的耳膜,他赶紧扒完就口饭回房间。

徐亮没心情玩手机,在班级群里滑着消息记录,他听到了客厅里有电视机的声音,大概是他们吃完饭了。然后门外有“咚咚”的敲门声,徐亮猜应该是爸爸。

“你不会生气吧?”推门进来的果然是爸爸,他一脸憨笑地看着趴在床上的儿子。

“没有。”徐亮苦着脸回复,他调整姿势,端正地坐在窗边,爸爸回头关上房门,也走近坐到他旁边。

“她们讲话方式是有问题的。”

徐亮没想到爸爸居然会这么说。

“不过你说要互相理解,可你自己没做到哦。”爸爸接着说,“她们上班服务社会是累的,现在疫情严重,我们一家要互相理解,我们也要理解国家。什么都需要理解的。”

徐亮没懂爸爸的意思,他抖腿缓和内心的紧张,在这个年龄段,当儿子的总会和当老子的产生点隔阂。

“她们确实是累的,所以她们也需要发泄的啊。她们是女生,又不能像你在游戏里杀怪,现在也不能出门运动排泄,她们只好在餐桌上互相抱怨啊。她们嘴上这么说,但是她们还是母女,又没有发生真的矛盾啊。”

徐亮这样就理解了一点,扯着喉咙是她们宣泄压力的方式,不过她们的声音却是听着让自己不舒服,妈妈尖着嗓子的样子有点像泼妇骂街。

像是看穿了徐亮心里想的,爸爸继续说,“妈妈多少岁了啊,五十多了啊,我们不像你的同学家长年龄啊,我们是从乡土里走出来的,所以我们有些说话习惯确实改不过来的。你们现在读书了,文化比我们高,我虽然不能要求你做到完全理解我们,但是你可以做到自己说的,换位思考。”

徐亮心里有点不好受,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谁都没有错。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习惯扯着嗓子喊话嘛?”

徐亮耸着肩摇摇头。

“因为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生活,一间小屋隔着一间小屋,那时候没电话,要和别人讲话就要站在村头喊村尾,在农田的父母呼唤在屋子里的我们就是扯着嗓子的,我们回应也肯定这样啊,久而久之就成为习惯了。”说完,爸爸狡黠地一笑,“你知道我找你讲话是为了什么?”

“为了家庭和睦?”徐亮想也不想得这么回答。

“不是,碗还没有人洗,你赶紧去洗碗吧。”

“!”

在长达一个月的拉锯战后,疫情在国家雷厉风行的管制下得到有效控制,虽然玫克阿仆的学校还在推迟开学的日子,但是绝大数的企业开始复工了。长期的停工让绝大数公司面临破产,同样玫嘉的公司也受到疫情影响,不过此时除了疫情,还有更严重的事情需要玫嘉处理。

“现在的情况要和玫克说么?”妻子匆忙地整理着文件问玫嘉。

玫嘉内心很急躁,但是妻子正看着他,他需要保持冷静,“你给孩子留个纸条,留点钱,让他这几天先自己过着。”他捂着嘴若有所思,然后决定先打几个电话。未到初春,天气还冷,但他在等待电话的接通时还是在流汗。

事情是这样的,在春节期间,玫嘉的美妆公司为了响应春节促销活动,推出了新的化妆品支线,其品牌logo由玫嘉负责外包至其他公司设计团队设计,现在有另一家化妆品公司上诉这款logo的侵权,疫情一得到缓和,法院就已经受到了他们公司递交诉状。对面要求一定要开庭审理,不愿意庭下和解。当玫嘉看到了秘书用邮箱发来的两张大同小异的logo设计图,他意识到了这次事态的严峻。

玫嘉负责的化妆品支线项目名叫“森林”,产品走的是中档亲民路线,主要面向“森女”系学生,包装朴素,logo也按如此要求设计,米字格里是一个近乎“林”的字。而朴心公司的产品设计也是如此,米字格内是一个“朴”字。无论是相同的米字格的元素,还是“林”和“朴”两个字的近似,他们似乎都在佐证这是一次抄袭事件。

玫嘉着手先将侵权支线下架,然后联系广告公司将广告全面下线,等妻子将材料准备好后,他俩火速下楼前往公司。

玫嘉固然是公司的领舵人,但只是属于方案决策上的执政。公司的经济及其背后真正的股东才享有最后问责权。一旦玫嘉决策失误引起公司危机,那他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官司是不指望打赢了,如何让logo设计团队承担责任和面向社会舆论,挽回公司形象才是现在玫嘉考虑的。公关,团队,股东,朴心公司,玫嘉都要着手联系,一时间多方面的压力涌上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玫嘉抵达公司,助理拿来报表,向他转告董事会的意思。

“董事长和股东的意思是官司一定要打,就算是只有一点点希望也要争取。”

玫嘉不理解这些冥顽不灵的老头,这种官司打不赢了,他们还要坚持?

“他们要打就随他们去。”他不耐烦地回应助理。

“可你是法人代表,你得出庭。”助理显得窘迫。

玫嘉知道助理的不容易,他敷衍答应后便回办公室整理材料,他瘫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觉得这一切都完了。他突然明白了董事长和股东的意图了,疫情的重创让公司难以站起来了,再加上山寨标识的坏名声,自己亲手创办的这个化妆品牌逐渐走向末路,但是这个公司始终占有他玫嘉脚下的土地,这个公司还能为那些老头们带来利益。董事长意指转移公众注意力,把债务和责任推脱到玫嘉自己身上,再将公司重新洗牌,以新的面孔面对社会。

透过巨大的玻璃落地窗,玫嘉余光瞥见天边凸显的光亮。他抬起头才发觉自己已工作了很久,现在已经是夜晚了。饥饿,疲劳这时候一齐找上门来。他倚靠在办公椅上,看着天边,他想起了一个月前的流星雨。那时候的天空也是像现在一样万里无云,透过高楼的间隙,他可以看到一颗颗流星经过。

疫情期间的玫克十分落魄,从狮山回来后的他一度陷入失眠的困境,他心里总是想着阿仆,可是没有正当动机再和阿仆聊上话。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犹豫着要不要寻找阿仆,同时心里还抱有阿仆会主动找自己的期待。就这样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于是玫克的作息开始颠倒黑白。

玫克并不刻意想睡着,他觉得自己应该适当戒掉安眠药,在用掉自己买的最后一瓶安眠药后,玫克觉得这是一个契机。家里就剩下一瓶林森丁给的安眠药,玫克不准备用它,他把它就放在月季花旁边的收纳盒里。

一开始,这样的睡眠玫克是不习惯的,他总是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常梦到自己在海面上醒来,躺在一座长得像床一样的小岛,大小也想,还有像床头的小土堆。四周都是海水,除了低头看着海水倒影的自己,他望不到人烟。没有船会经过这里,也不会有鸟兽会在这里觅食,周遭的安静让玫克觉得惬意。小岛随着波浪起伏——这是海面上唯一称得上的生机,至少让玫克确定脚下不是一潭死水。玫克也随着海面的动静在睡着和苏醒的两个状态起伏。

冬天来到了尾声,可是玫克一下床还是觉得冷,所以他干脆一直待在床上。

睡多了的时候,玫克会觉得四肢无力,昏昏沉沉。睡少了的时候再上网课,玫克会觉得头疼欲裂,好像脑子随时能把脑浆炸到平板的摄像头上。熬夜这件事情,一旦沾染上,就会成了瘾。玫克的朋友圈里也有熬夜的,但他们最晚的动态也就凌晨一两点,可是玫克一直到早晨六七点才能入眠,等到八九点的闹钟响起,他迷糊着眼睛还要上网课。

玫克逐渐和身边的朋友脱轨了。而情绪这种东西,如果你在夜晚不分泌褪黑素,那它就好出场了。每一个深夜玫克的内心都会觉得空虚,像是脑海里少了点什么。

罢了,孤独是常态,别抱有幻想脱离它。

看一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五点,玫克拖着累赘的身体走出房门,探着身体看到爸妈房门开着,确认他们不在家。这样他就不怕洗澡吵到别人了,他先是去阳台取了衣服,然后去厨房喝了一杯水,最后捧着衣服进浴室。短短时间里他就走遍了家里每个角落,可是他还是觉得房子格外的空旷,在黑暗的笼罩下,他还会觉得陌生。

玫克脱下睡衣,露出了羸弱白皙的身体,他搀扶着墙壁走进浴缸打开淋浴。花洒先是洒出一点冷水让玫克冻得激灵,随后流出水的温度就合适了。玫克任热水自上而下的流经他的身体,身体的无力逐渐消失,人也清醒很多。待身体都被淋湿后,玫克挤出沐浴乳涂抹,双手搓洗皮肤,关于思绪好像随着泡沫流进了下水道里。

玫克最近很难与爸爸见上面了,可他反而开始想爸爸,网上都说疫情影响抑制了消费行业,那爸爸引以为豪的公司估计也遇到困难了吧。说自己不去关注爸爸是不可能的,和自己存在关系的人已经很少了,何况他是自己的爸爸。至于妈妈,她身上的伤口好了,也没有添新伤,这是好事。但这绝不意味着自己可以原谅爸爸。爸爸一直在犯原则性的错误,可他也一直是玫克想恨却又恨不起来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这么复杂,在以玫克为中心的关系网上,所有人都是爱着玫克的,但是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伤害过玫克,这是人之常情,这是普遍规律。

玫克在新闻上看到很多因为疫情而妻离子散的家庭,他同情他们,也庆幸自己没有沦落到那样,但是他心里总是害怕父母外出工作会出现意外。玫克内心想法是和父亲说上几句话,说不上原谅,但是他准备为自己之前离家出走的行为道歉。

玫克洗好澡穿好衣服,没有感到丝毫的睡意。他决定去客厅弹一会钢琴,他打开茶几正上方的水晶吊灯,调整好亮度至不刺眼,他搬来板凳,端正坐在钢琴前,他想如果爸爸能看到自己弹钢琴或许会心里会好受一些。

自从玫嘉没再要求玫克弹钢琴后,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玫克弹钢琴,他一时无法从玫克瘦弱的背影判断出这是现在还是记忆片段,他想像一个父亲都会做的那样去拍拍他孩子的肩膀以示鼓励,这是他后悔之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可是玫克回头了,玫嘉却看不清他的脸,那是一张被化妆品倾倒上去的脸,上面被粉底的白,眼影的黄,眉笔的黑混成肮脏的颜色,五官则被破碎的化妆品玻璃割碎,玫嘉一时间不能判断上面的红色是口红造成的还是伤口在流血。

玫嘉从梦中惊醒了,他发现他还在办公室。由于受到惊吓,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皮椅也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旋转。

“公司觉得,这次找外包团队是你的责任,因此对外决定宣称是你审核不利导致的,需要你在新闻发布会担任这个责任,并向公众道歉。”这话是助理在白天和玫嘉说的。

玫嘉不傻,一旦在公众面前承认,那舆论将一边倾倒,自己的污点就再也洗不清了。但另一方面官司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赢的,现在唯一能补救的方式是找到设计logo的团队。一切也只能等天亮开庭了,玫嘉为了调整精力逼着自己在皮椅上再次入睡。

玫嘉第一次以一个被告的身份来到法院,大厅里的人很少,都带着口罩,在进入门口的时候,保安都要拿着温度枪指着手腕测量体温。到法庭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跟着玫嘉通行的只有妻子,他放弃了请律师的权利,公司又不报销。朴心公司的代表也不过四人,除了律师,为首的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人,大概是朴心公司的代表人。坐后方长椅等待的是一对母女,女孩年纪和玫克相仿,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每个人都离得很远,大家都清楚即使带着口罩也有感染的风险,好在空着的座位很多,他们都有位置坐。

“其实可以带玫克来参观参观的“,看到对方和玫克同龄的女儿,玫克自嘲地这么想。算了算了,这种丢脸的事情还是别带他了。

对方律师陈述了玫嘉的两项侵权行为,首先是未经商标注册人的许可,玫嘉在支线产品“森林”上使用与“朴心“公司相近似的商标,其次是玫嘉销售侵权商品。最后律师要求玫嘉停止侵害,消除影响,赔偿损失。

没有等法官裁决,玫嘉就连声答应,他默认了所有的责任,即使这是违背公司意愿,他也没有表示任何不服从裁定。玫嘉想着早点结束,好去寻找外包公司问责。

退庭后,秘书打来电话说之前负责logo设计的公司因为疫情申请破产,法人无从寻找。玫嘉表现得并不惊讶,像是已经看到了这样的结果,秘书还表示公司对玫嘉放弃上诉的态度不满,想要对他严肃处理。而玫嘉向秘书表示他也同样对公司不满,他说他要回家了,等公司申请破产的时候再找他。

公司的股份持有最大一家还是玫嘉他本人,他不信这件事情上他还做不了主。在他还年轻的时候靠着老丈人的资助和几个兄弟合伙成立了公司。后来通过售卖股票进一步扩大了经营。他不后悔因为这样的方式稀释了自己的股权,如若不这样,他并不会像现在这样成功,而现在他仍然有着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股份,他搞不清楚董事会的自信是哪来的。

玫嘉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他第一时间先是悄悄推开玫克的房门,看到他还在睡觉,玫嘉便又轻声退出。他回到客厅,放下公文包后打开电视,将身体陷进沙发。他切换了几次新闻频道,都是在播放全国各地的肺炎情况。玫嘉本想着叮嘱玫克让他注意卫生不要出去乱跑,可仔细一想,他也不会出去走动,自己和他的关系也没融洽到交谈这种地步。玫嘉要硬说自己不沮丧是假的,无论是父子关系和公司状况他都没有经营好。

“我们公司为这次抄袭事件付全部责任,并为此愿意承担法律惩罚,总裁玫嘉引咎辞职,为公众和用户带来的不良影响表示抱歉。同样,为了支持灾区,我们公司会竭尽所能捐献物资。”

突然,切换到经济板块的新闻,屏幕上出现的地中海老头对着摄像头念出这样的话,在旁边整理新闻发布稿的则是平时跟着自己的秘书。玫嘉一下子慌了起来,他翻出手机翻查着联系人。

“相信你也看到了吧。”不劳烦玫嘉寻找,就有电话打了过来。

“我拥有的股份使我拥有参议权,这事情还没经过我同意怎么就结束了?!”玫嘉的声音带着颤抖和害怕。

“事实上这几年你的股权一直在稀释,已经远远不够50%了,而我们同事会决定将股份集权,经过一直审议,对外决定声称你辞职了。”

“你们这是违法的,这可是我的公司。”玫嘉妄想用声音增强自己的气势。

“事实上我们在公众中已经发布了这样的消息,”对方老谋深算,语气不急不慢地继续说,“玫嘉你还年轻,就退出吧,给大家都保留面子。”

“那我剩下的股票呢,兑现给我。”玫嘉相信他仍然能东山再起。

“你的股票是由我们董事会买了下来,这些钱照理来说是应该往你的账户上打,然而……”对面的老头顿了顿,像是个稳操胜券的赢家,“总要有人用钱给你擦屁股的吧,捐款的钱,赔偿的钱肯定都得你出啊。”

玫嘉已经无从纠结他们是如何越权操作的,他拎起大衣就往外赶。他要去问责董事会,他要寻找设计公司的法人,他要夺回他的公司。

玫克在床上躺着,他等待天空一点点的暗下来,外面没什么鸟飞到楼层这么高,之前空调外机旁的草堆也已经鸟去巢空,风景看样子很单调,除了对面楼,玫克也没什么好看的。因为长时间不动,他感受到手脚冷冻而变僵,他尝试着伸展手指,好让血液循环。后来他模糊着听到爸爸回家了,爸爸推开房门的时候,他在装睡。回到客厅的爸爸消停了一会便对着手机争吵了几句就出门了,他其实是想和爸爸说上几句的,但总是在纠结着面子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

玫克心头的苦楚说不出来,他觉得或许是自己无病呻吟。窗外的太阳躲到了高楼的后面,阳光这元素在房间流失,当玫克恍惚间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寒冷和黑暗同时袭来。他之前不这般觉得,只是身体里名为烦躁的痒一直在躁动着以至于无法入眠。玫克做不到将思想放空,太多的杂乱像缠绕的丝线,他不尝试着理顺,所谓的和爸爸等人的爱恨情仇,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篇无理取闹的电影。

爸爸现在在干什么呢。没来由的思念在玫克心头冒出,他想着打个电话给爸爸——只是停留在念头,当身体以僵直的姿态被束缚在床上的时候,他知道,只要他的欲望再强烈一点,身体毫无胜算会被自己的意志支配。实际上玫克没有这么想,他只是朝着记忆力中手机放置的地方伸了伸,这便算当作自己的努力了。

玫嘉没能迈进公司一步,他终于记住了门口的保安的长相,原因是他们带着义正言辞的模样将玫嘉拦在门外。他又打几通电话,话筒里无论是合作伙伴还是昔日的朋友都表示爱莫能助,有的甚至直接关机,他心里还有希望,他的通讯录长长一页。

玫嘉离开公司,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咒骂,全然不顾路人的眼光。电话打了很多,结果是如出一辙,所有人都没有理会他,甚至干脆没有接通电话。手机的电量终是显示不足,他蒙头走进一间刚经过消毒开业的酒吧,坐在柜台前,要了一小杯酒,向酒保搭话,他没打算多喝,他只是想借一根数据线。

玫嘉将手机充上电继续翻看着,通讯录里的备注勾起他一段又一段商业上的回忆。一杯酒下肚,燃起心里的怒火,他死死地捏着酒杯,所有的不爽通过手掌在杯壁上发力泄愤。

玫嘉继续翻阅通讯录,上面对所有联系人都是正常备注,唯独给玫克打电话是英文字母Z开头的备注,这样玫克的备注会显示在最后。因为他没有和儿子通过电话,他觉得儿子的手机号出现在联系人前列会影响工作效率。而此时他想打给玫克。

酒吧虽然没什么人,但是暖场音乐的存在让玫嘉觉得嘈杂,玫克大概也不希望玫嘉会在这里和自己对话。

玫嘉撑着桌台,拖曳沉重的身体,回头和酒保说待会结账,他想着今天可以在这里留到第二天,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到酒吧门口。习惯了酒吧里的暖意,刚一出门受到冷风吹的玫嘉冻得哆嗦,他拨通了这个备注是Z开头的号码,静静等着拨通,他的眼睛漫无目而呆滞,在等待的过程逐渐走神。

床铺的角落传来了铃声,像是激活了玫克的驱动,他艰难地爬起来开始寻找手机,床单异常的杂乱,被单也因玫克的翻滚,一部分受牵扯垂落到地上。还好有铃声,他能明确地知道手机就在附近,但这样光整理一下床铺就已经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在蜷缩着的床单下面找到手机后,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划开了屏幕接通电话。

是爸爸,玫克将手机放置耳边。

爸爸显然等玫克有了一段时间,在玫克“喂”一声之后,愣了一会才做出反应,他声音颤抖着发话,

“玫克……”

玫克听到对面传来呼呼的风声,

“嗯…”

爸爸内心有太多话语涌至嘴边,他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玫克抢着说,

“最近肺炎感染严重,爸爸就先不要在外面工作了吧,在家安全。”

爸爸沉默着,犹豫着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和玫克坦白,

“最近爸爸还有事要处理,先不能回来了。”

这种关心的对话自玫克出生之后从未有过,他们略感意外,随后逐渐习惯。

“以后妈妈不跟着我工作了,她就在家里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对她,要对她孝顺。”这话说得突然。

“嗯……”玫克确实无从接话。

玫嘉反复思索着,想不到有什么好和玫克交代,煽情的话他也说不出口。

“化妆品我也管不了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希望你注意分寸,不宜过分。”

“爸爸。”玫克突然打断他的讲话。

“嗯?”玫嘉一时不知道玫克的用意,但这时候无论玫克说什么他都会接受。

“少喝点酒。”

“嗯。”

两人在挂断电话的步骤还是消磨了一段时间,他们都没什么好讲的,但都不想挂电话。通话的几分钟,沉默占了大多数。有太多隔阂矛盾不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无言也是正常的。玫克骗自己认为这次告别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明明爸爸经常在外面工作,自己也不会再多关心,这一次也不会是意外。可是当他将电话挂断后,他的情绪逐渐崩溃,他怪罪是最近的生活习惯颠倒让自己过于颓丧了。

“杜朴心?“坐在大象身上正在渡河的阿仆爸爸看着阿仆愁苦的样子关怀道。

“嗯?“阿仆盯着前面大象的鼻子愣神,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声。

“心情不好?“阿仆爸让向导驾驭着自己的大象离阿仆的大象近一点。粗壮的象蹄抬起带着水花四溅。

“还在想瘟疫?”阿仆妈妈插话。

这一家人还真有钱,驾驭着大象的向导带着草帽吐槽道,这家男主人本来想一家人整齐划一地坐在一头大象身上,这小丫头不肯,不想和家人坐一起。男主人二话不说就同意租三头大象当代步工具。这小丫头估计是在想心事,大象的主人这样想着,像是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

“没有。”阿仆摇了摇头,她内心的烦躁哪说得清楚,更不会和父母分享了,她唯一明确的是担心玫克别受到感染。在傣国的日子说不上愉快,不过好过被困在家里。

一打完官司,阿仆就随着父母来到机场,这时候她才知道一家三口即将飞往傣国度假。官司打赢并不让自己多开心,同样自己临行前才知道要出国,父母这样的行为让阿仆感到不爽。

骑着大象抵达目的地,大象的主人帮助阿仆一家人把行李放到竹宅里,收到爸爸的付款后满意地离去。来到竹楼二楼后,爸爸向阿仆展示当地的服饰,然后从中挑选出一条阿仆点头过的裙子,这是一条镂空带着流苏的连衣裙,是纱布制成的,看起来很凉爽。傣国临近赤道,天气已经近似夏天了,爸爸让阿仆换上,说是晚上会有人来这里庆祝,通过篝火来帮他们烧出灾祸病菌。阿仆不屑这些迷信,但她准备听从爸爸的安排。

竹子构筑的房间就是清凉,穿上的连衣裙也很方便。天色暗下来,竹梯下已经围绕着很多人,他们吵闹着点燃了四五团篝火,围着中间最大,火势烧得最旺的地方跳舞。阿仆听到吵闹声走出房间,她逐渐听清有人在呐喊,有人在敲鼓。沉寂了一个冬天,如今阿仆的少女气息透过流苏连衣裙能得到完美释放,每一寸奶白的肌肤,每一处曼妙的身姿都能展示,爸爸扶着阿仆下楼,兴奋地向所有人介绍,这么美好的女孩是他的女儿——即使这群当地人沉浸在舞蹈音乐之中,并且也听不懂他蹩脚的傣语。为首的黄皮肤中年男人,估计比爸爸年纪大一点,带领他们来到人群跳舞的中间,然后在巨大的篝火旁边停下,示意他们低下头。阿仆一家照做,随后黄皮肤男人身后的女孩端来一碗水,男人不知从哪掏出的柳枝,在碗里沾水,随后在他们身上逐一洒水。阿仆觉得头上湿湿的,有些不适。中年人指着篝火,说些阿仆听不懂的话。可是阿仆的心思不在中年人身上,她是觉得围着他们跳舞的人们喊叫着吵闹,怕他们舞姿狂野撞到自己。

爸爸误解了阿仆的不悦,他说:“这水是洒在我们身上祝福我们的,我们在火旁边烤烤就干了,同时也烧掉了身上的霉运病毒。”

阿仆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从跳舞的人群缝隙中逃出,随后挑了一个较小的火坑,她蜷曲着身体,然后抱住膝盖,坐在地上盯着火苗燃烧。

接下来是黄皮肤中年男对妈妈的仪式,爸爸将她安顿好后,走到阿仆旁,学着看样子有心事的女儿样子,也抱着膝盖坐在旁边。

“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庭下和解,明明人家公司挺难的了。”阿仆突然发话了。

爸爸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坦白说,“这涉及到公司其他人利益,我们只是代表他们出庭。”

“什么利益。”阿仆的侧颜被火照得红彤彤的。

“这是大人的事情……“爸爸很为难地看着她。

“我想知道。“阿仆的语气很坚定。

“现在疫情影响,我们公司需要钱来度过困难,同时也需要捐款反馈社会营造一个良好形象。需要开庭也是公司高层要求,说是这样可以增加曝光率。”

“你就不是高层?”

“是,可是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不是我职位越高我越能说话的。”爸爸很耐心地解释,不过他很好奇为什么女儿会为之前的公司说话,难道是喜欢这家公司的化妆品?那和老爸我讲,我收购了不就好了。

阿仆沉默了,自己的想法似乎是在道德绑架。其实让自己烦恼的还是玫克。

“谈恋爱了?”爸爸看着阿仆始终皱着眉头,俏皮地问她。

“没有,就是遇到一个很难描述的男生。“阿仆憋着难受,犹豫着终于说出来了,“他很惨,特别惨,本来就是个不怎么阳光的人,和我在一起倒霉,身边人也很少关心他,搞得他都要抑郁了。”

爸爸有了苗头,他猜测是那个在警察局的男生,“你觉得有些时候他遭罪,是你的原因,所以你感到愧疚?或者是同情?”

“不是的,我是觉得他很特殊,他比我见过的男生都很温柔,所以我也特殊对待他。我一直把他当作男闺蜜,虽然换另个人想,我这个想法可能很“婊”气,但是我真的就是把他当好朋友。”

知道自己女儿野,没想到她讲话还能这么彪悍,爸爸赶紧否认她这种想法,“你没和他搞过暧昧,没向他示爱,和他做好朋友怎么会“婊”气呢?”

“可我觉得我对他太好了,我怕他喜欢上我,可这件事情正在发生。他不像别的男生,初识我的时候他特别害羞,后来逐渐能和我畅谈了,那时候的关系让我很舒服。但在我和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又开始害羞了,那我就知道他对我的情感已经转变了。”

“也不能这么想,万一只是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害羞呢?”爸爸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女儿带过去了,他是来开导女儿的,不是让女儿继续困惑的,“你说他痛苦,说关心他的人少,那他就会是个缺爱的孩子,你对他的好,自然就填补了他内心的空洞啊。”

“对的,我关心他这件事情本身没有错,但是我没有表态,没有坚决地表示‘我和你只是朋友’那这就是我的错。”阿仆接着说,“后来他的难过也能传染到我的身上了,我会为他难过,这样我自己都迷茫了,我都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喜欢,是出于男女间的情感还是朋友之间的同情了。”

“其实这个年龄段对情啊爱啊迷茫是很正常的,同样的,一个人落魄的时候,被别人拉一把,那他肯定会对帮助自己的人产生感激。所以他可能只是把两种特定时期的感情搞混了,但我就不一样了,像我和你妈在你们这个年纪出国留学的时候,我也是天天玩,只知道花钱,还好你妈出现……”

“我不想听。”阿仆觉得爸爸不靠谱,既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便直接打断他的发言。

“那就找个机会和他说清楚吧。我的女儿平时最擅长拒绝男生了,这次也不会例外吧。”爸爸也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不过年轻人的事情确实只能靠青年人自己解决。

说清楚,可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阿仆想得头都痛了,她嘟嘴朝着火苗吹气,像是在发泄怨气。火堆烧得更旺了。

回到竹宅阿仆收到了玫克的短信,“你什么时候回国啊。”时间显示是两小时之前。

“等疫情结束吧。”阿仆也不确定。

在等待阿仆回复的时候,玫克已经睡着了,醒来看到信息后,他说,

“他们说,夏天来了,疫情就会好了。”

“对的,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仆安慰他,信息发出去后,她看到屏幕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不知道玫克在打什么字。

玫克的输入框里,光标还在跳动,但是他想说的话已经打好了,只是迟迟没有发出来,对话框里的文字很简单,是一句他想问阿仆的话。

“那时候我也会好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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