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夜里三点左右下起来的。肖云涛当时刚刚睡着不久,就听见卧室外面窗户上安装的雨棚上传来巨大的雨声。那是妻子玉雪张罗着安装的,说是居住在这个小区的别人都在安装,安了雨棚的窗台上既可以种花,也可以晾晒衣物。其实衣物几乎从来不曾晾晒过,因为谁会把湿漉漉的衣物拿到卧室的窗台上去晾晒呢。只是放了四五盆品相一般的花草,玉雪每天早晨踩着拖鞋雷打不动地用水壶逐一浇灌一次,很有仪式感。这种雨棚遇到下雨天最烦人,雨点和楼上雨棚流下的积水打在上面声音很大,很小的降雨听起来就像大暴雨。
肖云涛躺在枕头上眼睛虽然紧闭,但是耳朵听见外面越来越大的风雨声,内心也就越来越焦急。他爬起来走到窗户边往外张望,夜色深重黑黢黢不见低,偶尔有闪电在远处划过,传来隐隐雷声。他迅速关好窗户上床躺下,因为他凌晨两点才散会回来,早上六点又得起床去单位忙事情,必须抓紧时间睡上一觉。窗户关上之后声音立即减弱很多,但是重新躺回床上的肖云涛却立即想到工作上的事情,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旁边的玉雪一如既往地睡得很香,根本不为风雨所动。
肖云涛是林泉县扶贫移民局局长,省上市上的脱贫攻坚督导已经全面展开,六十多人的队伍驻扎在县上最好的一家宾馆。他作为此次省市全面督导的总联络人和直接责任人,每日忙的不可开交。
早上要去宾馆陪同省市领导吃早餐,早餐之后督导组随机抽签到乡镇村社和农户家中,现场调查脱贫攻坚各项工作开展情况。主要查看农户住房、饮水、用电、广播电视达标情况以及教育、医疗、金融、产业培训等政策落实情况。在乡镇、村委会和农户家中还要翻看相关软件资料,召开座谈会或者入户单独询问农户有关政策是否知晓和落实。作为扶贫移民局长,肖云涛和有关县领导理所当然要陪同省市督导组有关人员进村入户。
中午在村上随便吃一口饭,下午接着开展工作。按照要求,进村入户必须达到全村贫困户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以上,还要随机询问非贫困户,填写调查问卷,每个贫困村都要走访二十户以上农户。
林泉是典型的边远山区县,地广人稀,农村住户居住十分分散,有的贫困户与贫困户之间距离很远,如果恰好抽中不通公路的农户,还要走几十分钟的山路。因此督导组工作人员每天手里提着口袋脖子上挂着工作牌早出晚归,整天在农户之间穿梭,十分辛苦。而肖云涛就更辛苦了。因为省市督导组每天晚上汇总当天情况之后就可以休息,肖云涛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督导组的汇总会议精神之后,还要立即回到局里召开会议,针对白天督导组发现的问题安排及时整改和弥补,给相关乡镇通报工作情况,提出注意事项。因为这样的督导是要给全市全省的县区打分排位的,如果因为工作疏忽问题发现过多导致得分过低排位靠后,县区党政一把手要被省市领导约谈并且通报批评。
一般情况下肖云涛把这些工作安排完毕之后,就是凌晨一两点了。局办公室工作人员把有关通知发给各乡镇和有关部门之后,相关乡镇和部门还得连夜加班完善弥补有关工作。因为每次督导的重点不一样,每天发现的问题不一样,所有乡镇都有可能在第二天早餐后被督导组随机抽中,所有县级部门和机关单位都帮扶的有贫困村,所有县级领导都联系的有乡镇。在开展脱贫攻坚督导、考核的那段时间里,每天晚上全县所有干部都在紧张和担心中度过,因为谁都有可能在第二天早餐后被督导组随机抽中。
虽然平时大家都在努力工作,但是由于贫困户数量大、点多面宽,谁也不敢保证工作都做好了,没有丝毫漏洞和任何薄弱环节,真正能够万无一失。不过其他人员还有没有抽中的侥幸心理,肖云涛却是一点也没有轻松感觉的。因为不管抽到谁,出了问题他都有指导不力、督促不到位的责任。因此他在大雨下起来时,想到第二天的进村入户等繁杂如牛毛的工作,内心很是煎熬。尽管疲倦万分,但是睡意还是逐渐退去。他知道可能今夜又要失眠了。
自从担任县扶贫移民局长以来,类似这样的失眠可以说是家常便饭。精准扶贫这个政策的初衷当然是很好的,想通过一系列政策举措彻底消除我国的绝对贫困现象,缩小贫富差距实现共同富裕。但是由于我国农村人口太多,情况复杂,实际操作起来很是困难。单说贫困人口的识别就不容易。居住在城乡的农村人口数量庞大,流动性强,仅仅凭借群众来投票评选,靠乡村干部来审定,几乎无法做到绝对的精准。因为每家每户的情况千差万别,干部和群众看见的都只是表面的现象。
有的农户长期在外打工,收入不错,但是他在农村的住房看起来像是危房;他又不说他每月到底挣了多少钱,银行有多少存款,因此乡村干部看着他千疮百孔、漏风漏雨的住房就认为他是贫困户。而有的农户辛辛苦苦挣了点钱全部用于建房,住房看起来不错但是负债很大,而这样的农户往往就不能评定为贫困户。因为乡村干部对农户只能是大概的了解,不能查他的银行存款数目,对他在外省市的务工收入也不清楚,几乎全部由农户自己说了算。好哭的孩子有奶吃。由于有些政策上的好处,干部入户调查摸底的时候即使日子好过的人也都隐瞒真实收入竭力叫苦装穷死缠烂打争当贫困户,县乡村三级干部根本无法完全准确地评选出贫困户。但是省市要求脱贫攻坚的精准识别工作务必要做到零差错,也就是必须要把最贫困的人全部识别出来,不能够出现漏评和错评。如果在检查、督导、暗访和信访中发现有漏评(真正贫困者没有识别出来,漏掉了)、错评(不贫困者被错误识别为贫困户)、错退(没有真正达到脱贫的标准和要求而被宣布脱贫退出),就要扣分。而且规定漏评率和错评率、错退率大于百分之一,群众的认可度低于百分之九十,就要一票否决全县的脱贫攻坚工作,严肃追究相关领导和工作人员的责任。因此这个“三率一度”就成为各级干部的紧箍咒,谁也不敢马虎。在这个边远而贫穷的林泉县,脑袋被箍得最紧的,当然就是肖云涛这个县脱贫攻坚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和县扶贫移民局长了。
他以前在一个边远的乡镇担任党高官,因为改善基础设施有成绩、发展产业有办法、党建工作有特色和亮点,被县委提拔到县上来担任扶贫移民局长。
上任以来,他发现单位死气沉沉,一盘散沙,不少人混日子,对工作缺乏责任心。脱贫攻坚是一场硬仗,要打赢打好必须要有一支强大而精锐的部队,然而县委就给了他这样一支薄弱的队伍叫他去攻坚拔寨。没有办法,他只好像唐吉坷德大战风车一样奋勇向前,这本身就具有一丝黑色幽默的味道和悲壮的色彩。
在单位,他起早贪黑以身作则真抓实干,多次召开会议凝聚人心,批评惩治慵懒散浮拖,励精图治改革单位内部管理,对每个人都量才而用,很快单位就呈现出勃勃生机,有了一定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但是随着脱贫攻坚工作的深入全面展开,省市各级领导在原有脱贫标准上开始创新和上档升级之后,县扶贫移民局的工作任务就越来越繁杂沉重了。即使肖云涛他们一班人经常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连轴转,一个人干三、五个人的活,很多工作仍旧推不动或者说达不到上级领导的要求。
因为县上每月要组织一次督查、市上每月要开展一次督导,省上每季度要开展一次督导。二十六个扶贫专项每月都要上报一次数据,一万多户三万多贫困户每户都要填写纸质的《扶贫手册》,平时要记好收入支出流水账,每月要算一次收入账,在全省统一建立的“六有”信息平台上都要逐户录入各类信息。这个平台涉及二百七十三项指标,内容比公安部门的居民户籍信息还多,甚至要求录入贫困户日常生活中使用燃料的类型。
这还不算,除了全省的信息平台,上级要求县上也建立了信息平台。每户贫困户的房屋、饮水、用电、广播电视、教育、医疗等方面达标情况和照片也要全部录入系统,帮扶干部每月到贫困户家里开展帮扶工作的照片和文字也要录入,实行“痕迹管理”。
除了这些系统信息之外,每年要开展四大战役:春季攻势、夏季战役、秋季冲刺、冬季攻坚。每个环节要有方案、举措、工作动态、成效和总结,也就是每个工作节点都要有文件和图片。市上自出心裁对工作开展情况搞三色管理:红旗、蓝旗和白旗。也就是每月市上给县上发旗子,搞的好就发红旗,一般的就发蓝旗,差的就发白旗。县上对各乡镇、部门,乡镇对各贫困村也都如法炮制,三色旗帜满天飞。
繁重的脱贫攻坚工作任务与薄弱的人员配备严重脱节,典型的小马拉大车。焦头烂额的肖云涛多次找分管领导和主要领导要编制和人员,但是分管编制的县长只给他增加了一个编制。没有办法,他只好刀刃向内,在内部现有的二十八个人员中挖潜加压。他让局党组班子成员每人联系两个片区,分管一部分脱贫攻坚业务工作,几个股室负责人分别负责规划、项目、社会扶贫、宣传、督查考核等工作。每个股室只有三四个人,没日没夜全部投入都吃紧。
肖云涛虽然是局长,但是经常加班加点亲自操刀修改重要文件和领导讲话等材料。每月召开一次全县脱贫攻坚领导小组会议,所有会务、材料、文件以及信息宣传都是县扶贫移民局的事情。就仿佛拍戏,剧本、道具、场地等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请演员直接登台演出就行了。毫无疑问,肖云涛就是这个总导演。
肖云涛的办公室在三楼中部,距离电梯不远。这是他选择的位置,他说这个位置在中枢地段,可以查看左右掌控全局。因为他每天早早地就到办公室开始工作了,所以他手下的职工几乎没有人好意思迟到。因为他下班时间到了之后都经常还在办公室加班,几乎也没有人好意思早退。
他这样卖力地工作了一年,终于取得了成绩。班子被评为全县四好领导班子,综合目标考核也是一等奖。但是他的身体也明显地垮了。头发斑白,背部微驼,腰椎颈椎时常酸痛,食欲不振,焦虑失眠。比如这个雨夜,肖云涛在枕上辗转反则,不断想着全县脱贫攻坚工作上的事情以及单位内部管理方面上的事情,越想越焦虑,越焦虑越清醒。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肖云涛悄悄的看了一下手机,四点三十分。他想即使天塌下来,自己也必须要睡一个多小时,因为六点半又得起床去宾馆陪省市的督导组。也真奇怪,当他产生出这样的想法时,不到五分钟就酣然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