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院判,秦御医,你们都是给父皇把过脉的人,我离宫日久,不知父皇身体如何?”
自那日皇帝毫无预兆地宣布更改年号,赵懿心中就有些七上八下,偷偷把平时负责皇帝脉案的两个御医请到宫中询问。
两个御医对视一眼,眼神游移不定,不知当讲不当讲。
“回公主,陛下身体安泰,并无异常?”秦御医大着胆子道,企图蒙混过关。
“并无异常?”赵懿轻笑,“秦御医,你说谎的本事还差了点,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有问题,不然我怎会把你们找来。给何院判赐座,秦御医就站着吧。”
何院判平日和镇国公主打交道更多,对她的个性深有了解,便熄了弄虚作假的心思,老老实实回答:
“不瞒公主,陛下龙体欠安。”
“有多严重?”
“昔日扁鹊曾言,病在骨髓,无药可医。丹药铅汞之物,毒性甚烈,陛下背上生出痈疮,又讳疾忌医,请恕我等无能为力。”
想起皇帝昔日模样,赵懿难免叹了口气,她心中对皇帝怨念极深,但身为人子,也不能有违孝道盼他去死。
“可有解毒延寿之法?若是有解毒的方子,尽管献上,我重重有赏。”
何院判面现难色道:
“陛下中毒已深,非人力所能及,只有几副药方稍解痛苦罢了。但陛下不肯服药,也没有办法。”
“有就好,按方子制成丸药送来,我自然有用。”
三日后,太医院果然送来了一瓶棕黑药丸,飘着浓郁苦味。赵懿接过闻了一闻,就让人快马加鞭地送到玄机子手中,以天庭赐下的仙药为名,辗转送到皇帝手中。
降真元年的正旦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赵懿无官一身轻,乐得在韬光养晦,顺便通过身为国师的玄机子对皇帝施加影响。这日府上卢长史叩响宫门,禀报公主府修建进度。
早在去年年初,皇帝就颁下了公主下嫁的明旨,公主府也就在那时开始动工。正建道一半,就遇上了北方大乱,皇帝仓皇南巡,赵懿忙得脚不沾地,公主府的修建也就搁置下来。待皇帝回驾,公主有监国之功,一重重封赏下来,宅第几乎比原来大了一倍。
此时叛乱已平,赵懿心中陡然搬开一块大石,除去皇帝那点烦心事,再无它事忧愁。从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蜕变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动用无数人力物力的公主府想必和从前相比更加豪华。赵懿心情轻快,差人给裴琮送信,约他出来看新房。
宅第建在城东崇仁坊中,与先帝诸公主比邻而居。因她深得皇帝宠爱,功勋卓著,崇仁坊里差不多竟有半坊都成了她的,剩下几个公主府挨挨挤挤,好不寒酸。
公主府门开在坊市高墙之上,门前立着两只威武的石狮子,其间营建的亭台高出坊墙,半个京城景色一览无余。
赵懿踏进新宅,就闻到一股刺鼻气味,那是刷上房梁的桐油和新漆的气味。宅邸主体已然完工,还有些亭台水榭之类尚未建成,干燥的木材零零散散地堆在地上。
见未来主人进门视察,还在埋头苦干,满头汗水的奴婢来不及擦汗,就一脸讨好地迎上前来。
赵懿淡淡一笑。
“不用管我,你们忙吧。”
荣昌公主府结合两位主人喜好,既有简约端严,舒朗庄重的高堂,又垒起假山,开挖池沼,幽竹茂林中,独得山水意趣。赵懿漫步在厨具规模的府邸中,淡淡喜悦充斥胸中。
上辈子她的公主府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很模糊了,唯一能肯定的是,一定没有现在这一个大。河西叛乱已平,通向未来的光明坦途已在脚下铺好,她再不用担忧什么时候就要脑袋搬家。
走出府门时,赵懿甚至觉得这阴沉沉的天气都明媚了起来。
“你看起来很高兴。”见她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府门,裴琮不由打趣道。
“难道你不高兴?也对,你这人无欲无求,只要给你个草棚子住,那就够了。”赵懿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眼中带着笑意。
宫婢在车前摆上锦凳,赵懿踏上去。
一长串用青布蒙得严严实实的牛车驶过,往西方行去,车辙极深,像是运了什么重物。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拉长脖子想要看清楚青布里面是什么,可牛车垂下的布帘似乎被钉在窗口,动也不动。赶车的几个驭手面白无须,穿着宫中内侍服色。
极细微娇柔的声音飘散风中,若有若无,仔细听时又像根本没有出现过,大白天无端叫人背后毛毛的。
赵懿狐疑地盯着车队远去的影子,看样子是宫里内侍出来办事。但宫中采办事物,从来都不会是这样一幅光景。大多是带着钱到东西市里买完,往车上一装,光明正大地拉进宫中,从不像这样神神秘秘,不可告人。
宫里究竟是在做什么,怎么要的量还很大?
一头雾水地上了车,拉凤辇的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很快缀上那几辆速度缓慢的牛车。赵懿挑开珠帘,探出头,终于听清了那夹杂在车轮吱嘎声里隐约的嘤咛声。
那分明是女人的哭声,听起来尖细幼弱,年纪恐怕不大。
难道是遴选宫女,送新人入宫?不对,惯例挑选宫人,也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统一穿着浅青衣裙,梳好双丫髻,坐在缁车里入宫。此时对宫人约束并不森严,甚至还能探出身子来四处张望。
搞得如此神秘,又是为了什么?
赵懿按下疑惑,叫驭手转了个向,跟在这些牛车后面。牛车沿着宫墙绕了一圈,从偏僻的侧门进了宫,门口一群小内侍喜形于色地打开车门,牵出一群妙龄少女。
“走了,咱们回宫。”
朱红车轮转动,七香车四角玉囊随风晃动,清芬满街。
赵懿回了凤阳宫,向几个消息一向灵通的宫人打听。
“公主说最近送到掖庭里的宫女?我也不大清楚,听人说,掖庭里最近又单独辟了一个大院子,专门给这些新人住,听说叫什么‘丹女苑’。公主问这些人做什么,奴婢不大清楚,估计也和咱们平时差不多吧。”
另一宫人知道得多些,洋洋自得地纠正道:
“都另外圈了个院子出来,怎么跟咱们一样?听说是青炉房的仙长指名要的,恐怕这些人都是去伺候仙长的。听说国师法力无边,能炼长生药,她们这些人去帮着烧炉炼丹,恐怕还能分到一两颗仙药呢。”
又是青炉房。
赵懿面色渐沉,一和青炉房这些假道士,真骗子有关,就没有多少好事。
要是缺人帮着烧火,宫里这么多人,随便找几个出来就能胜任,厨房里多得是控制火候的好手。但这些人偏要重新选女子入宫,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恐怕也知道这事,被所谓“仙丹”迷了心,这群江湖骗子要什么都会给。
思来想去,赵懿还是先决定不把事情闹大,随身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内侍,乔装改扮,低调进了掖庭宫。
掖庭宫内一向死气沉沉,成千上万宫女豆蔻韶龄送进宫中,红颜白首,埋骨枯井。行走其间,莫名寒意直透心底,赵懿不自觉加快脚步,沿着碎石小道到新设的“丹女苑”外。
丹女苑外守卫森严,几个小门外都有手执兵戈的卫士,满面严肃,脸颊微微向内,似乎在防备里面的人跑出来。
赵懿小心地躲开禁卫视线,在丹女苑垒起的外墙边驻足,支着耳朵听着苑中动静。
竹板拍肉的琵琶声不绝于耳,还有女子口齿不清的呜咽声。她下意识摸了摸脸,整张面皮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竹板方歇,就听一个不男不女的尖细声音道:
“咱家花全承蒙圣恩,做了钦封的花鸟使,可就一定得把事情做好喽!你们一个个都趁咱家不注意跑出去,咱家也很为难呀。罗迎娘,你跑了五次了,咱家记得你有个手帕交,名字叫做林婉儿。今天咱不打你,就打她。”
掌嘴声又起,低沉哽咽的女声又尖锐凄厉地哭嚎起来。
花鸟使一面指使人掌嘴,一面又似乎苦口婆心地劝道:
“咱家都是为了你们好,宫里守备森严,规矩又大,你们跑是跑不出去的,捉到了打死算轻的。就怕生不如死,把你关进去没日没夜地舂米,活活累死。”
“你们待在这个院子里,衣食无忧多好。只不过替陛下采采甘露,让仙长们用天葵炼丹,又不是多重的活计,至于这么寻死觅活么?咱家从前听过一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鸡和狗都能飞升,还怕陛下飞升以后不带上你们去天上享福吗?”
原来是强抢民女,还异想天开地以处子之血炼丹。
赵懿寒着脸走出掖庭宫,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左右见她神情狰狞,一个个都缩头缩脑,生怕哪里惹了公主不快。
“公主,你叫奴婢有事要办?”
孙白鹿谄笑道,一张脸全是褶子。
赵懿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你不是一向跟什么莫将军,花将军不对盘么?现在我让你把那个姓花的揍上一顿,我出人,你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