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成婚翌日,便要前往拜见公婆。本朝公主下嫁后如何与公婆相处,并无定例,赵懿为免以后众人口舌,还是依照民间习俗,将一碗羹汤奉给做了婆婆的河阴公主夫妇品尝。
河阴公主除去个性骄纵,急功近利之外,并不难相处。明眼人都都看得出,天子南巡时候,镇国公主已然将朝政牢牢把控在掌中,可谓是权倾朝野。
身家性命都和赵懿绑在了一条船上,河阴公主不敢托大,端起碗,一勺勺将碗中冰饮喝得精光,连声夸赞。
裴琮依旧一副生人勿进的冷冷模样,裴昭敬陪末座,转过头来对她一笑。
如此又过三月,日子平静无波地过去,直至一桩飞来大事打破每个人的生活。
天光欲曙,熹微晨光透过窗棂,斜斜洒落。
赵懿半身隐没黑暗之中,唯见眼眸闪烁,目光如电。
昔日荣宠不尽的国师与修仪尽皆狼狈不堪地趴在地面,披头散发,目光呆滞,浑浑噩噩。
皇后满面怒容,恨不得生吃了下面两人,碍于世家女的体面,又生生忍下怒火,僵硬地坐在椅中,撕扯罗帕。
太医院无论医术如何,所有的太医御医都挤在一处,满头大汗地替皇帝号着脉,写出一个方子,又觉得不妥,立时划去。
“文修仪,昨晚,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质问之声幽冷冰寒,恍如从阴间冥府而来,赵懿不耐地把玩着短匕,似乎随时想要暴起杀人。如若不是皇后使者深夜敲开了府门,她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皇帝竟然被文修仪所害,看样子就要龙御归天了。
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再三确认之后,荒谬之感充斥了她整个心房。
皇帝给了宠爱,给了地位,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文氏也从未对皇帝露出恨意,究竟是搭错了哪根筋,想到要谋害天子?
深夜造访的唐萍颇不好意思地将她拉到一边,附耳说出了真正实情。
皇帝是得了马上风,又滥用丹药,导致卧床不起,眼下连话也说不清了。
赵懿瞪大双眼,望向深得皇后倚重的宫女,她想过皇帝毒发身亡,又或是猝然暴亡,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死法。
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伤心,愕然之后,唯有极致的耻辱、恶心。
滥服丹药尚可理解,英明神武如秦皇汉武,也不免走上求仙之道。皇帝自寻死路,无非令后人叹惋一番罢了。但她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在半夜,因纵欲过度死在女人床上。
暴戾昏庸如商纣、周幽,都未曾有过此等“壮举”,唯一一个,还是将赵飞燕、赵合德两姐妹纳入宫中的汉成帝。
堂堂上天之子,社稷之主,竟然纵欲无度,精尽而亡……赵懿含恨磨牙,开国太祖、征伐四方的先帝若泉下有知,恐怕都要气活了吧。
文修仪自知断无生路,抬眼无神地望了望众人,又垂下头去,钳口不言。赵懿见她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也不多和她纠缠,转头问询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的安道士。
“她不说,呵……安·国·师,你来说。说得好,兴许留你个全尸。”
换了一身内侍打扮的安道士吓得腿都软了,一张橘子皮脸上满是泪水,抖抖索索地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公……公主……小人,小人罪该万死。陛下近日身子不爽,小人就没……没敢叫陛下服食丹药。但是陛下没了往日雄风,又来找小人要,小……小人也不敢推辞。昨夜陛下来这妖妇宫里过夜,不知怎的就……就出事了……”
事情还要从四月说起,镇国公主新婚燕尔,正是忙着蜜里调油,整顿家业的时候,自然无暇注意其他事情。
皇帝有些厌烦长女干涉自己炼丹大业,镇国公主一下嫁,又立刻重操旧业,连带着对善测天机的玄机子也爱理不理起来。只是安国师最近没什么丹药出炉,有些令人扫兴。
文修仪见没人对她百般阻挠,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勾搭皇帝。几番刻意引诱之下,皇帝神魂颠倒,带着仅剩的一瓶丹药屁颠屁颠地就到了她的飞香殿。
美人香肩半露,媚眼轻抛,皇帝哪还把持得住,顿时把安道士的告诫忘到天边,服了一粒。哪知皇帝年纪大了,又长期服食丹药,毒性已深,走起路来都气喘吁吁。不曾想,这半宿云雨,竟睡出了事。
文氏顿时魂飞天外,皇帝要是出事,他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下来。做贼心虚地替皇帝盖好锦被,只着肚兜,半披着外衣,强作镇定地命人去青炉房,把负责炼丹的国师找来。
人老之后,觉也就少了,安道士好不容易和周公相会,就被人从被子里拉起来,也是满腹怨气。只不过见到皇帝四肢僵直,下身肿大,口不能言的惨状之后,顿时心凉了个彻底。
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试探鼻息,进气多而出气少,到底还有气,身子还没凉。
文修仪顾不得衣衫整不整齐,抱着胳膊,在夏夜的风里瑟瑟发抖。
“安国师,你还有没有,有没有……仙丹?拿出来,吃一粒,兴许就好了呢?”
安道士两条腿都在打摆子。自家的事自家清楚,这那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分明是催命符。
从前他从故纸堆里翻出了一张残缺丹方,试着配了配,效用极为灵验,耽于美色的达官贵人和急于求子的妇人都重金请求他赐下一粒。后面的各种丹药,也只不过换汤不换药,自己变了丹药外表,增减了几味不影响药性的药物罢了。
皇帝这样子,分明是脱阳之症,他哪里还敢继续往嘴里塞“仙丹”?
“不成,不成,我这里没有。你要是有,你就自己喂。”安道士目光闪烁,眼光不住在殿内逡巡,搜索着逃跑路线。
文修仪生怕这事情走漏,咬牙一发狠,闭着眼合身扑上,把安道士一把按倒。循声而来的宫人内侍将他锁在宫中,不想安道士四处乱转,竟意外发现了一个猫狗挖出来的小洞,撅着屁股,一头泥土地爬了出去。
文修仪拘禁了安道士,皇帝又没有起色,一时只觉天塌地陷,人生无望。冷不丁从皇帝枕下露出一个玉瓶,里面装着数颗药丸,正是她急着找的“仙丹”。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股脑倒了出来,全都塞进皇帝口中。
谁料还没把仙丹全部吃完,皇后就带人气势汹汹地撞开宫门,把她逮了个正着。
安道士一路有惊无险地避过巡夜宫人,回了青炉房,徒子徒孙睡得深沉,鼾声此起彼伏。
既然主人家出事,他自然也就不能久留。扒了一身内侍布衣,胡子却是来不及剃了,只得蒙了面匆匆出去,这些徒子徒孙还能挡一挡。
安道士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到了宫门,眼看就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却被宫门卫瞧出破绽。
宫规森严,宵禁之后除巡夜人,等闲不得出门乱逛。这人孤身一人,还拿出国师信物,恐怕有诈。
几个立功心切的卫士一拥而上,把他绑得严严实实,拉下面巾一看,还有胡子,那就更可疑了。层层上报之下,除不知在哪处寻欢作乐的皇帝,就连已经安歇的皇后也惊动了。
安道士本就是个没骨气的人,没等动刑,便自己招了出来。皇后顿时心急如焚,还要强作镇定,兵分三路。一路去镇国公主府上报信,一路去太医院把当班的太医御医都招来,最后一路由她自己领着,破了飞香殿大门,直直撞进来。
果然,那文氏正拿着一瓶子,正往皇帝嘴里塞药。
宫门吱呀一声轻响,原是孙白鹿缩着身子进来,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
“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到上朝时辰了,百官都到齐了,陛下还没到,您看?”
“父皇身子不爽,今日早朝就免了吧。”
赵懿抿紧嘴唇,拉成了一条线。
孙白鹿如蒙大赦,比来时还快地退出去,在阶上还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一嘴泥。
玉漏的水滴滴落下,敲在每个人心头。天色从深夜,到将晓,再到日出,御医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更糟。
在最初的悲伤、愤怒之后,王皇后渐渐冷静,甚至连眼神都不再往皇帝房间飘去。身为高门大阀的王家女儿,皇后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通知诸王、诸公主、朝臣、外戚,着太常寺及礼部预备山陵之礼,以及——
处置罪人。
“罪人安氏、文氏,谋害天子,其罪当诛!飞香宫宫婢、内侍,皆杖毙!青炉房一应道童,大辟西市!”
安道士默默无言地垂下头,早在被宫卫逮住的时候,他就知道下场好不了,如今只求死得好看些,能留个全尸就最好。
狼狈不堪,趴在地上的文氏猛然抬头,状若疯癫,目光凶狠地刺向赵懿。
“哈哈哈,光是我一人怎么够?你说是不是,公主?你不也献了蓝道士,进了丹药?还有那劳什子‘木威喜芝’,说什么逢凶化吉,怎么这时候就没用了?要说欺君之罪,你也有份!”
赵懿稳若泰山,端坐在阴影中,闻言微微一笑。
“本宫是给父皇献过丹药,不过……那可都是解毒的药,做成丸子而已,太医院里还留着药方,不信尽管去查好了。至于蓝道长,他就是善观天文罢了,自个儿又不会炼丹,都是太医院的药从他手里过而已。如果不是你们迷住父皇,本宫又怎会出此下策?”
文氏目光愈发暗淡,赵懿从容不迫地继续颠倒黑白:
“至于木威喜芝,早在献瑞之时,蓝道长就已提醒过,不可接触阴毒污秽之物。你这妖孽,抛夫弃子,又谋害君王,谁知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本事,污了这上天赐下的祥瑞。”
朗声辩驳下来,镇国公主身上清清白白,还多了一层为天子煞费苦心的光环。反观文氏,本就是戴罪之身,现下又成了会使妖法的妖女,众人不自觉挪了挪脚步,尽量远离文氏。
赵懿带着一丝残酷笑容,转向皇后。
“母后,文氏罪大恶极,谋害父皇不说,还诬陷女儿清白,非将她五马分尸,暴尸野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