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摄政临朝之后,一切都似乎都走上了正轨。天子治丧,以日代月,“大祥”除服后,朝野便不再一身缟素,渐渐多了几分色彩。依照周礼“七月而葬”,虞祭祔庙后,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悄悄压下心底蔓生的妄念,静心等候着对手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大行皇帝彻底归藏的时候,正是第一片白雪落下的时候。
赵懿伸出手,任由雪花落到掌中。甫一落下,这白雪便化作了一滩冰冷的水珠,顺着手指缝隙滴落下去。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最近坊间里巷又兴一种名为“长短调”的词曲,只是这长短调难登大雅之堂,至今也只能在秦楼楚馆中流传。其中一首咏雪词传到她耳边,赵懿只觉清新脱俗,又别有一股缠绵悱恻的幽艳之感。
她这个凡俗中人,恐怕这辈子也难如雪花般不染尘埃了。
前日王傅吕易递来帖子,邀她前往府中一聚,赵懿顶着寒风,欣然前往。
诚然她贵为公主,权势更是在太后摄政后水涨船高,吕府也依旧是异常简朴的样子。门前两个石狮堆满冰雪,王傅撑着伞,在门前等候多时。
赵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待走近时,又见他头上白发苍苍,老态毕露,连忙伸手搀扶。
当年在渭水初遇,已过了整整五年。豆蔻之年的少女早已长大,蜕变成了令人仰视的参天巨木。而王傅,却在不知不觉间日渐衰老。
刚一进门,相对坐好,吕易眯着的双眼陡然睁开,目光如电,依稀还是那个指点江山的绝世人物。
“公主将来如何打算?”
赵懿微微一愣。王傅从不无的放矢,等闲不去打搅她,但一旦邀她相聚,就定然会有大事商谈。
但,为何是这种大而空泛的话题?
“王傅这是何意?”
见她仍是不解其意,吕易微微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挑明话题:
“公主可还想要帝位?”
正垂眸注视着滚沸的茶汤,闻言浑身一抖,赵懿抬起头。
“想。”
一个“想”字,说出口来并不费上多少功夫,可在此时,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她身上。
“但老夫看公主,最近可是懈怠得很。”
吕易慢条斯理地拨打着茶末冲泡的浓汤,苦涩又浓香的味道弥散开来,极为醒神。
懈怠?
赵懿恍惚,她最近真的懈怠了吗?
也对,若是换在从前,她肯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而如今,却要迟疑半晌,才艰难地念出这个字。一念及此,犹如拨云见日,心中迷雾顿时散开。
她的确曾经对登上皇位孜孜以求,但现在,内心深处虽然依旧渴望,但好像少了点什么。
先皇一死,世上就再无人能够对她造成威胁了。
恭王母家图谋太子,形同谋反,早在先帝时就已经株连九族。哪怕恭王如何在朝中蹦跶,先天缺陷的他始终无法拥有强有力的支柱,费心收拢来的手下里掺了不知多少沙子。
而新皇年纪尚幼,还窝在傅姆怀里吃奶,就更不必说。江太嫔虽说生了皇帝,到底也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先皇在时,宠信方士,先皇一去,她最大的靠山也倒了。不成太后,王太后随时都能以宫规的名义辖制她。
垂帘听政的康成太后是她生身之母,不偏向膝下亲女,还能偏向谁呢?
放眼天下,再无她一合之敌,又岂能不志得意满?
幼帝不能掌权,太后于政务一道毫无才能,到头来也依旧要听她的主意,与她亲自执掌天下有何不同,无非是多了一层掩人耳目的薄纱而已。
曾经时时刻刻灼烧胸膛的烈焰,不知何时衰弱了下来,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大权在握,赵懿也不再如何渴求亲自登上那张至高无上的位置。
称不称帝,无非是多了一层大义,当着幕后天子,倒也不错。
吕易对此深为忧虑,他是知道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心中在渴望着什么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走在这条崎岖狭窄的山道上,就再也无法回头。
回头的人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便是摔得粉身碎骨。
“本宫……最近的确有些慵懒。”赵懿迟疑道。
“公主。”吕易锁紧眉头,明亮有神的眼中写满忧虑,“岂不闻霍光之事乎?”
不成皇帝,就为权臣。身为权臣,任意废立君王,还能全身而退的,只存在于至今不可追溯的上古时代。
伊尹与商汤推翻夏桀,建立新朝,至今尚存其与汤并祀的记载。就连做出放逐太甲到桐宫,这等到现今看来大逆不道的事,在伊尹死后,太甲也依旧以天子之礼安葬。
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已无法探究。只知时间越向后,权臣的日子愈发难过。天子平庸还好,一辈子做个提线木偶。若是遇到个精明强干的君主,纵然一时风光无两,天子亲政,第一要开刀的,便是执政的顾命之臣了。
吕不韦奇货可居,宰执天下,到头来落得个饮鸩自尽;霍光权倾朝野,甚至毒杀天子元后,也是身死族灭;梁冀残暴凶妄,毒杀质帝,死后朝野甚至为之一空。
如此种种,都是摆在镇国公主面前的教训。
天家从无谦让一说,涉及谁来执掌传国玉玺,无不厮杀得血流成河。
“我明白了,多谢王傅提点。”
赵懿心中凛然,她最近也的确是太松懈了些。自以为天下无敌,殊不知她在明,敌在暗,就等着她日渐骄横,露出破绽。
通往御座的路遥远而崎岖,还有着种种陷阱,但她总是要走到头的。
吕易欣慰地点点头,又问:
“先帝去时,皇子公主皆不在,为何不做些手脚?新帝年纪尚幼,身体虚弱,难保不会夭折,公主不想早些登基?”
赵懿把手一拍,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瞋目道:
“吾辈岂是这种卑鄙小人!本宫不屑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幼儿作对,胜之不武!”
“公主可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如今心慈手软,恐生后患。”
吕易捻着胡子,心中亦喜亦忧。
喜的是公主如今格局渐大,不再局限于阴谋诡计,行事光明正大了许多。
须知治天下如烹小鲜,油盐酱醋都需添加,又要放得恰到好处。
公主以阴谋一举铲除太子、惠妃,又仗着先帝偏宠夺得军权,虽能一时煊赫,却无法长久。朝堂之上搬弄权术,天下人自然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回报你。故而心胸开阔,行事磊落的天子,才为天下人所爱戴。
忧的是公主太过托大,等到新帝长成亲政,再要夺位,难度便翻倍上升。他又垂垂老矣,不知还能再活几年,到时候公主无人引导,难保不会马失前蹄。
若不成功,依旧是殿下臣子,亦或阶下之囚。君臣相得的佳话,之所以是佳话,就是因为少见啊!
赵懿微微一笑,等到皇帝长成,她也执掌朝政十多年,根基早已稳如泰山,就是想扳倒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要她不闹出什么天怒人怨的破事,自绝于天下,又怎会阴沟里翻船?
“王傅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吕易见她自信满满,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知她是再不肯下手杀掉幼帝,自己登基的,也就顺势转移了话题。
“先帝新丧,不知公主如何施政?”
“父皇在世时,弊政颇多,一时也难以完全革除。单只花鸟使一项,就掳去许多良家女子入宫,令百姓难以正常婚娶。近日盘点宫中近侍,三千人中,七品以上者高达千人,三品以上,领左右监门将军一职者大有人在。宫中太妃都出宫去了,这些内侍实在冗余,我想把他们都打发出去,替宫里做些赚钱的营生。”
“父皇性喜奢华,挥金如土,府库又公私不分,故而钱粮亏空极重。我打算把府库分隔开来,分为内外两库,内为天子私产,自负盈亏,外库不动,收纳天下钱粮。河西之乱未久,天下疲敝,我想免去父皇颁下的许多苛捐杂税,与民休息。”
提起朝堂政事,赵懿顿时来了精神,两眼放光。
“边疆互市关停已久,至今未开,西域来的良马、特产也不能运到中原。我打算重开榷场,对外互市。我听人说,本朝丝绸、瓷器、茶叶,运抵泰西,可得千倍之利。也不知泰西是何等地方,竟然如此富庶,实在令人神往……”
吕易老怀大慰,目光柔和地瞧着赵懿。他这个弟子,实在是天生做皇帝的料。不仅天资颖悟,还有着许多皇帝都不具有的特质——
勤政。
常人或许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赵懿却不会,甚至乐在其中。
因为她深知,作为女子,天然易被朝臣挑剔,唯有比男子做得好十倍,百倍,才能站稳脚跟。
有这样一个英明且勤政的君主,那么谁还能惫懒得起来呢?
师父投来赞许的目光,赵懿心中一喜,正要开口。
胸口忽然烦闷异常,忍不住弯下腰,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