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十年,惠妃谋害太子,事泄,废入冷宫。后巫蛊魇镇之罪赐死,以庶人礼葬。尚书右丞坐谋大逆,诛九族,牵连数千余,朝野为之一空。
春残花落,夏日炎炎。
皇帝带着赵懿在御花园中漫步,手执华盖罗伞的宫女紧随其后。
“难得有空出来走走。”皇帝望着园中景色,难得放松了下来。这些天实在没有过空闲,自太子遇害,褚庶人赐死,朝堂上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无时不刻都有雪片般的奏章飞到御书房里,几乎要把他活埋。
翻开一看,都是大同小异的攻讦之言。凡是与谁有隙,此刻都恨不得将之归到褚庶人一党中去。他实在不耐烦,也懒得去一份份批阅,干脆都赶出京城,贬到外地就官,图个清静。
皇帝眉宇显而易见地积着郁气,赵懿知道他这几日心烦意乱,也不敢开口,就静静陪着他走上几里路,吹吹湖上吹来的凉风。
一场骤雨方歇,残红零落,随水流去。皇帝站在九曲桥上,望着飘到跟前的花瓣。
“懿儿,你看,这些花。这是什么花?”
御苑里栽了各种奇花异草,在水边的也不少,赵懿俯身看了一会儿,这才皱着眉头道:“这花……好像是棠棣?”
皇帝听罢,神色更为暗淡。
“棠棣棠棣,兄弟之喻,唉……”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赵懿心怀沉重地低声吟道。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皇帝看着那些粉白轻红的花瓣越飘越远。
惠妃行迹败露后,赵显终于得以昭雪,他原想着要将长子重新立为太子,可没想到他伤了腿,再也无望大位。而他赐死惠妃,又杀了次子的生母,次子早已到了晓事的年纪,纵然命人不准在赵晋面前提起惠妃,又怎能指望瞒得住他一辈子。
无论如何做,长子次子都要怨恨于他。
宫中两位皇子,仅余一个有资格成为太子。恰恰就是在这件事上,他犯了难。
随着赵晋日渐长大,现下他骗次子惠妃去了行宫休养,往后总是瞒不住的。到时长子长女势必与次子再度冲突,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这辈子见过争夺储位的血雨腥风,于子嗣上更是艰难,实在不想下半辈子再见到兄弟阋墙的惨剧。他暗地里透了口风给亲信的臣子,想要立次子为太子,唯一例外地都遭到了强烈反对。
反对理由有三。
一是次子赵晋为褚庶人所出。褚庶人是谁?就是先前专房独宠的惠妃,其人生性阴邪,甚至用巫蛊偶人诅咒太子,令太子失心发狂。有其母必有其子,谁想有一个睚眦必报,心思阴沉的顶头上司。皇长子虽不成器,可也比一个罪人之子好多了。
二是褚庶人死后,尚书右丞全家下大狱,诛九族,显赫一时的华容褚氏自此从世上消失。太子登基,身后必有外戚撑持,才不虞有被权臣把持之危。从前太子就是吃了这个亏,叫惠妃得手。
三是荣昌公主和从前的太子。太子被褚庶人所害,公主因揭发褚庶人而加封,转头又将庶人之子立为储君,就不怕那两位不满,继而引发朝野动荡?这次流放的流放,贬官的贬官,午门外的血腥气都还没散,实在不能再折腾了。
脑子里还回响着群臣劝谏的话语,皇帝不由有些心虚,偷眼看着垂首赏鱼的长女。
赵懿撮了一捧香饵在掌心,碾碎了洒下去。池中锦鲤汇聚桥下,约有上百条,正为了那点零星食物抢得水花四溅。
“这些天来,辛苦你了。”
这些天长子养伤,他忙于前朝事物,后宫全靠王贵妃和长女维持。往常只顾着惠妃,冷落了发妻,到头来宠妃心怀不轨,只有相伴至今的发妻无怨无悔替他掌管后宫。想想从前所作所为,真是对不住贵妃,回去以后,找个良辰吉日,把贵妃封为皇后吧。
赵懿一把将鱼饵洒进池子里,引得底下溅起更大的水花。
“父皇才最累。我身在宫中,也不过是按例发放宫人份例而已,动动笔头的事,又哪里及得上父皇操心?”赵懿一脸平静道,半分看不出怨怼之情。
“这些天的确是累了,连马球都不想再打。”皇帝干笑几声,做贼心虚般地试探,“南珍,咳,朕没想到褚庶人用心竟然如此歹毒,从前看你和她合不来,还屡次训斥你,父皇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赵懿稀奇地看着皇帝,难得他有这么气短的时候。
“父皇有什么事就说吧,女儿听着。”
皇帝不自在地摸摸鼻头,小声道:“她……去后,你打算对晋儿怎么样?”
赵懿心中一凛,暗道惠妃临死前也提过,打起十分精神,小心翼翼斟酌着词句。
“二弟,恐怕他会怨恨我。”星眸低垂,水面上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美人面,“至于我,褚庶人虽说祸乱朝纲,可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我虽然不是二弟兄长,也到底同为父皇血脉,是我手足,自会好好待他。”
皇帝转忧为喜,还没展开眉头,就又听她道:
“父皇要问的不是我,该是显大哥才是。”
皇帝刚刚抖起来的威风又灭了下去,支支吾吾道:“你兄长腿脚还没好,御医吩咐了,要静养,尽量少去打搅他。”
实际上不是御医吩咐,是皇帝根本不敢去见他的长子。就连那晚太子受伤,也都只敢在太子昏睡时守着,一有醒来迹象,就忙不迭地溜走了。
赵懿没好气地横了皇帝一眼,他想什么,实在不用多费心去猜。
“也好,静养就好。只是大哥受伤,心中难免怏怏不乐,要是有什么事让他高兴就好了。”
“唉,正好诸葛家的女儿也到了,不如娶了王妃,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着也好。朕这就叫礼部加紧准备。”
赵懿一哂,提醒道:“父皇,你忘了,先前礼部是按着东宫太子的仪仗准备的,大哥现下又不是太子,连个亲王都不是,礼部再用太子仪仗,可就逾制了!”
一提到休养中的长子,气焰就先弱了三分,皇帝迟疑道:“是朕对不起丽妃,亏欠了他,不如先封王。显儿腿脚受伤,王府也还没营造,朕下旨特许他在东宫以太子仪驾迎亲,如何?”
“父皇心中已有成算,又何必来问我?”
走了一阵,皇帝身上渐觉疲乏,叫了车来,父女两人同乘。
“朕算算时间,营建王府最快也要一年,就先让他俩住着吧。至于封号,朕想了几个,慎、宁、靖、恪、齐,你看哪个好?”两个儿子都难堪大用,偏偏女儿表现耀眼,加上他一贯宠爱长女,竟不自觉询问起赵懿的意见来。
赵懿正托着腮,一手架在翠盖车的扶手上,头也不回道:“就靖吧,恭己鲜言,宽乐令终曰靖。大哥遭此飞来横祸,险些丧命,作为妹妹,当然想大哥此后平安顺遂,开阔心胸,不为身上残缺所苦。”
皇帝长叹一声,宽乐令终,又何尝不是他对长子唯一的期望呢。
牛车又平稳地向前驶了一段,皇帝也是累得很了,一头搭在软枕上睡着了。赵懿闲极无聊,只得向外张望。
有尖利的童音从风中传来,赵懿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
那声音十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二皇子殿下,求您别问了!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林晚儿几乎要给眼前满脸不服的小胖子跪下了。她只是个莳花宫女,身份卑贱,开罪不起皇子。褚庶人的事,不是她不想说,而是贵妃下了封口令,谁要是提起这事,非被杖杀不可。为了小命着想,死活都不能说出去啊。
赵晋并非愚笨之人,见她做派,心里当即就有了猜测,狠狠踢了一脚抛在土中的花锄,跑了出去。
路边突然窜出一个小孩,幸而驭者手法老练,健牛又不像马匹易惊,稳稳停了。车厢一震,皇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四处张望着,想要找出那个打搅他清梦的人。
赵晋立在道中,只见牛车停下,帷幄掀开,露出一只戴着金钏的藕臂。
“什么人?”赵懿不悦道,牛车华丽非凡,分明是只有皇帝才用得起的车驾,竟还有不长眼的人拦着。
赵晋一眼看见荣昌公主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母妃出宫养病,就连从前亲近宫人都被打发出宫,身边全换了生面孔。问一问母妃生了什么病,何时回来,左右又一副惶恐脸色,生怕他做了什么,再觉察不出来,那就成傻子了。
母妃恐怕是遭了什么不测,再也回不来了。
想想平日和母妃不和的,除了太子,就只有荣昌公主。仇人正在眼前,赵晋一时怒上心头,想也不想就指着车驾大骂。
“妖女!你害死我母,将来我登基为帝,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告慰我母在天之灵!”
皇帝睡眼惺忪,头脑昏沉,听见车外次子满含怨毒的咒骂,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拍着车壁厉声喝道:
“晋儿,你就是这么对你长姐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