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臣呆立原地,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半刻,猛地扑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你……你……陛下!老臣自从而立之年侍奉先帝,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陛下,你可要为老臣做主啊!”阶下臣子连连叩首,老泪纵横,几缕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十足可怜。
这一番声情并茂的哭诉来,皇帝也是双目微红,眼含责怪的看了一眼赵懿。
赵懿却并不答话,只冷冷看着下首装模作样的老头。
那老头以为她像皇帝一样心软,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想要抬出资历想来压她,还得看她肯不肯接招。先帝最是知人善任,英明神武,这样无才无德之人,早就贬到天边去了。也不知他说从而立之年就侍奉先帝,掺了多少水分,恐怕是三十岁才释褐为官,根本没为先帝重用。
“既然这位大人说本宫上朝,不合常理。本宫和颜悦色地与你辩论,你却又胡搅蛮缠,倚老卖老,可见也是无才无德之辈。”
那老臣无言以对,满面灰败地退了下去。
眼看就要心中深恨的二姐就要反败为胜,赵晋连忙一使眼色,方才出列的群臣中,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敢问公主,又何德何能,端坐于朝堂之上呢?”
“这位大人,方才大哥不是说过了么?论弓马娴熟,我不输男子。若论经学……大哥不是一向颇受赞颂,说他将来必成大家,难不成大哥的话,都做不得数了?我亦师从山中高隐,这都是作假的不成。”
“那吕王傅以为如何呀?”
站出的官员颇为得意,不慌不忙地将火力转向侍立一旁,仿佛入定的吕易。
吕易两眼朦胧,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哦,老臣以为,公主拳拳之心,天日可鉴。陛下昼夜操劳,积劳成疾,公主为父分忧,其心可嘉。”
赵懿心头一热,她此前深恐王傅阻挠此事,故而不曾泄出半点风声,没曾想王傅竟能在此刻挺身而出。心里对他那些隐然戒备,是时候该放下了。
“那公主近年来虽说是沉迷游猎,但从无甚逾礼之举。自从大半年前,渭水游船之上,遇见你这自称隐士之人,就动作频频,大违常态,想必是王傅教导有方。”
这话端得歹毒,一面指了吕易心怀不轨,又影射卫国公主确实有了野心。若是答不好,皇帝就要起疑心了。
驳不倒卫国公主,便要断其一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公主若是下场施救,自然会露出破绽。届时抓住话中漏洞,一把将之拉下水。
赵懿闪电般转过念头,额头见汗。多说多错,此时唯有不开口,静待王傅自救。
吕易出生至今,已有七十余年。这几十年来也不是白过的,混迹官场数十年,早已把那些门道摸得清清楚楚,当下气定神闲回道:
“老夫为人如何,是否心怀叵测,朝中自有公论,李大人尽可去查。陛下慧眼如炬,总不能将一个心怀不轨之人聘为上卿吧?”
“岂不闻大奸似忠,大伪似真?我……”
“够了!”皇帝一拍桌案,怒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们一个个都是在质疑朕的眼光?”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群臣皆伏在地上,连道不敢。
皇帝到底还是偏心卫国公主的。那官员触了皇帝霉头,瑟瑟发抖。
他要不是鬼迷心窍,听信了二皇子向皇帝举荐他的鬼话,如今还好好地当着他的官呢。现在皇上龙颜大怒,更是狠狠开罪了卫国公主,将来不仅前途无亮,往后还得应付公主层出不穷的报复。
唉,都是自找的呀。
他到底还是怀了一丝侥幸,硬着头皮道:
“陛下,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呀。只是公主毕竟身为女子,外家又是太原王氏。长此以往,外戚专权,必有倾国之祸啊。”
“你是想说,我舅舅家天下名门,有谋朝篡位之嫌吧。”
赵懿绞着丝帕,冷冷笑道:
“大人虽身为御史,有风闻奏事之责。但空口白牙,污蔑当朝皇后之家,是不是有些过了?我大周律例,有哪一条提过,但凡名门望族,就要处以谋逆之罪全族下狱?”
皇帝面色阴沉,太原王氏乃是皇后母族,而皇后又是他少年发妻。皇后为人如何,他自然是知之甚详。要说能养出皇后这样贤良淑德人儿的母家,想要将他取而代之,他是一万个不信的。
“陛下。”牵涉到太原王氏,朝中王氏族人不得不出声辩解。
“吾等虽为王氏子弟,却也对。陛下一片赤诚。前朝宗室避祸江南,也是先祖排除万难,为其开辟一片安居乐土。若我等真有不臣之心,又如何甘心一路护佑前朝君主?”
“后太祖北伐,也有族人倾尽家财相助,陛下切莫听信小人谗言。”
“罢了,罢了。王爱卿一片忠心,朕已知了,李爱卿,你先退下吧。”皇帝被这些人吵的头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道。
赵懿却不想放过这个李大人,造谣生事之后还想全身而退,岂有这么便宜的事。她今天非得叫朝堂上的群臣看看,到底什么叫皇后嫡女,皇帝的掌上明珠。
“李大人,你胡编乱造,陷害忠良的本事倒是不小啊。怎么,不先给被你污蔑的大臣们道声歉?”
李大人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先前那退下的老臣抬头一看,见接替他的官儿处境比他还要糟糕,心里也平衡不少。
正想着,背后又一道清亮的男声异军突起。那老头回过头去看,原来还是个毛头小子,服饰也是绯色,显然比这朝堂上大多数人的位置还高了。
“臣有本奏。”
赵懿眼前一亮,这是鱼修。
“鱼爱卿?有何事啊?”皇帝也还对这个救了靖王的青年有印象,因此和颜悦色地问道。
“臣……有一日休沐,约两三好友出门闲游时,曾见一内侍,出入李大人宅邸。”
当初安排了他个左谏议大夫的职位,只希望鱼礼藏安安心心待在这个清贵之选,不来添麻烦就够了,没想到还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哦?有这种事,李爱卿,你怎么说啊?”
李大人暗道不好,那一日二皇子身边近侍前来游说,他心中举棋不定,便没有答应。往后又来了几次,二皇子以高官厚禄相诱,他这才同意了。这一来一往,难免有些不谨慎的地方,没想到就被这小子看见了。
拿眼睛瞥着二皇子,赵晋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一脸正气,好像这件事和他全然无关。
是自个儿利欲熏心,活该倒霉。
李大人颤抖着手,脱下帽子,摆在地上,门外又涌上几个卫士,将他拖下去了。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几个还想站出来的官员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才迈出去的脚又悄悄收回去了。
杀一鸡而儆群猴,眼下这朝堂上是没人敢和她争锋了。赵懿大感快意,对着下方还不服气的三弟扬了扬下巴。
你天天恨不得我去死,我若是不去争,不去抢,那死的就是我了。我若是执掌大权,还能留你一命。倘若是换了你,就连母后都未必还有命在。
一场震动朝野的争议就此落幕,卫国公主技高一筹,大获全胜。靖王率先一步踏出恭贺道:
“恭喜万岁,公主千岁。”
满朝臣子也不甘于人后,纷纷上前祝贺。至于二皇子那点青黑的脸色和压低的抱怨声,已完全淹没在声浪中了。
赵懿志得意满,回首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父皇,我是不是从今往后都能跟你一起上朝了?”
“那是自然,朕的好女儿,谁敢说什么?”
那刚才这些臣子又是怎么一回事?赵懿眼底冷色一闪而过,满面堆笑,旋身坐上御座一旁的金椅。一身大红金缕衣,与头上凤冠相得益彰,晃眼一看,仿佛比御座之上皇帝更有气势些。
靖王心情复杂地看着赵懿坐在皇帝旁边。想当初他还是太子,二妹还跟在他身边,听他讲民间的故事。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被惠妃一把拉下马,还留下了终身残疾,再也无缘太子之位。而就是这个当初毫无继位希望的公主,千钧一发之际挽回了他的性命。
后来更是将陷害他的惠妃打入尘埃,一杯毒酒了结性命。而本以为能登基为帝的二皇子,却成了那个无依无靠的罪人之子。果然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他的二妹终究是成了最大的赢家。
王傅吕易两手揣入怀中,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弟子,衣袖冷不丁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站在一旁的中书侍郎冯国安。
“吕大人,您看看,卫国公主是不是有点像先帝呀?都是一样喜穿红衣,气质英朗。”
吕易摸着胡子。
“唔……是有点像。不过公主与先帝,乃是祖孙,若是不像,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是是是,我想岔了。”中书侍郎赔笑道。
吕易话锋一转,又道:
“不过,这天下要是再出一位像先帝那样的,那也是百姓之福啊。你我还需尽力辅佐陛下与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