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从元日起便大节小节不断,直至十五元宵后才陆陆续续回官府当值。赵懿暂时也从纷繁复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来也巧,今年初七的人日正好和立春在同一天。
“公主,你看,这是陛下送来的。”成灵飞托着一个精巧的象牙匣,揭开雕花盖子,露出其中剪得巧夺天工的春幡罗胜。
“嗯,放那吧。”赵懿头也不抬,淡淡回应一声,蘸了螺黛画出纤长的两眉,“宫里面发下来的宫花和春幡都收到了,有没有缺的?”
“回公主,都收到了。托公主的福,咱们宫里的东西,六局那里还不敢做手脚。”成灵飞笑道,一边拉开妆奁,捧出一匣宫花钗环。
“好。云儿,你去给四公主和孟美人那儿看看,缺什么补上就是。顺便把动手脚的人名字都记下,拿回来给我看。”
赵懿对着琉璃镜细细描眉,既然给了四公主承诺,总归要给些甜头,叫宜秋宫里那两位过得舒坦些。
姜云儿乖巧地一福身,风也似的出去了,成灵飞又羡又妒地看着姜云儿的背影。她从小就开始侍奉公主,到现在十多年了,却连新进来的小宫女都混得比她如意。
“灵飞,想什么呢,还不快来帮我梳头。”卫国公主慵懒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成灵飞连忙捡起梳篦,将赵懿满头青丝挽起,斜斜梳了个单刀髻,发髻上戴一个镶珠嵌玉的鹅黄小帽,左鬓插上两个小巧的金博鬓。
赵懿伸手扶了扶如乌云堆积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你看我今儿是戴花还是插步摇好?”
“公主,还是步摇吧。”成灵飞收拾着妆台,从象牙匣里挑出皇帝送来的金银幡胜,“挂在钗上,多啊好看啊。”
“好吧,就听你的。”赵懿随手捏了支骑鹤飞仙的钗子簪在头上。
正月初七,朝廷给假一日,士庶争相外出踏青、登高、赋诗。
京城郊外熙熙攘攘,无论贵贱男女,都成群结队地出来游玩。赵懿一身便于出行的翻领胡服,骑在乌骓马上,伸长脖子看着这难得地盛景。
自她重生以来,难得有空闲的时候,更何况今年春日一过,便要陷入她这辈子最大危机之一了。赵懿长吁了一声,暂时忘却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游春当中来。
正当她东张西望时,眼角似乎瞥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大嫂。”赵懿面露喜色,驱马往靖王的方向靠去,“你们也来游春么?”
“原来是公主。”诸葛王妃招呼道,“这么好的天气,咱们当然要出来走走。今天没下雨,想必往后一年也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吧。”
时人习惯以人日阴晴卜算之后一年吉凶。人日晴好,则万物滋长,是为吉兆。倘若人日雨雪,则是凶兆,预示年后波折不断。
“那是当然。”赵懿口不对心道,“大哥大嫂,咱们一块儿走吧。”
靖王却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连忙推辞。
“还是算了吧,我腿脚不好,怎么比得上你骑着乌骓。”
赵懿眼睛在诸葛王妃肚子上转了一圈,顿时露出了然的笑容。人日这一天除开剪纸、踏青之外,尚且有祈禳鬼鸟、偷灯求孕一俗。王妃与靖王成婚数月,仍未有好消息传来,想必也是暗自焦急,这才想到要偷一盏灯回来。要是被她跟着,岂不坏事?
王妃被她一笑,羞得面色涨红,猛然间看到前方有一群少女集会,连忙指着道:
“跟着我有什么好玩的,那儿人还多些,花样也多,公主不妨去那边。”
赵懿也不和靖王一行人牵扯不清,踢了踢马肚子就涉水到对岸去。
溪水对岸便是一群青春年华的少女,各自带了仆婢,围成一圈不知在干什么。
赵懿坐在马背上,看得一清二楚。原来一群养在深闺的娇小姐突发奇想,要在外面架起锅灶烤饼吃。一个个灰头土脸,额头带汗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面粉。面饼也没做好,只在那里嘻嘻哈哈的瞎胡闹。甚至于重孝在身,久不露面的裴昭也在其中。
“你们在做什么,我也来行不行。”赵懿下了马,好奇地凑过来。
“是公主啊。”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赵懿,“咱们在烙饼吃。对着太阳吃饼,听说是叫‘熏天’,是纪念女娲娘娘的功德呢。”
“对呀,我听我家父说,在南边不吃饼,改吃‘七菜粥’。初一到初七不杀生,那就只有吃菜粥了。”少女中又有人说道,一边嬉笑着搅动手里的面团。
赵懿看这群年少不知愁的贵女,怎么看怎么像把和面当成了一种玩乐。以她们这种玩法,恐怕烙到太阳下山,都未必能吃到一口饼,不过以她们的家势,也不愁吃喝就是了。
“唉呀,我肚子正好饿了,想吃吃看你们烙的饼。这饼究竟什么时候能做好啊,我都快饿死了。”赵懿打趣道。
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发话,打面粉仗自然是不成的了。众贵女相视一笑,知趣地更衣净手,将剩下的粗活交给身边奴仆来做,她们在一边添添柴,扇扇风就够了。
面饼一由做惯了活的仆婢接手,进度立刻就快了不少。仆婢们手脚麻利地揉好了面团,捡来柴火,架起了一个简单炉灶。板结的牛油一入锅就化成了金黄的液状,在锅里滋滋作响,一股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
面饼放进去的一刻,无论是坐在一旁扇风,还是远眺的贵女,都发出了小小的欢呼。
赵懿将裴昭从人群里拉远,走到一株垂柳旁说起悄悄话。
“许久不见了,阿裴。”赵懿挽着永清县主,“你最近还好么,姑姑和驸马还是那样?”
“回公主,我……最近还好。”裴昭斟酌着用词,她去年祖父过世,而公主却在那段时日里,成为了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由不得她不谨慎,“家母和家父最近关系好转,我回裴府也不拦着了。”
“那就好。”赵懿同样看出了裴昭的拘谨,心中暗暗叹息。在攫取权利的道路上,难免会付出代价,而孤独正是其中一种。
“饼烙好了,你们快过来吃呀!”又说了几句女儿家私密的话,就听见有人扬声呼唤,赵懿和裴昭连忙一起过去。
也不知她们后来又做了什么,饼里不仅夹了大块羊肉,焦黄酥脆的外皮除了胡麻香葱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果脯和熏肉。不消说,自然是那群闲得发慌的贵女,在她走开的时候又在上面洒了东西。
不过好歹能吃。
赵懿一口口将羊肉饼吃得一干二净,对这群仕女的手艺予以了高度肯定。
“大好春日,岂能无酒?公主,请满饮此杯。”裴昭从酒壶中斟满一杯,含笑奉上。
那是人日特有的酴醾酒,渍过的花瓣在晶莹的醇酿里浮浮沉沉,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显得分外好看。
赵懿接过酒盏,环顾四周,扬声道:
“好,那我就与诸位共谋一醉。愿我等‘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醿岁岁满千钟’。”
“春辉新入碧烟开,芳院初将穆景来。公主,请。”裴昭与赵懿相视一笑,将杯中酴醾酒一饮而尽,末了,露出杯底传视众人。
“年来日日春光好,今日春光好更新。”
……
几杯下肚,众人脸上飘起红云,谈兴也都高昂起来。
“不如咱们来跳个舞?”有人提议道,立刻引起了众人附和。
“来就来,还怕跳得难看不成。”
裴昭有孝在身,不好参与舞乐之事,便告罪提前从这一群贵女们的集会中离去了。至于谁来领舞,有如今炙手可热的卫国公主珠玉在前,也就毫无悬念地落到了赵懿头上。
“听说公主善舞剑,不知是不是真的,让咱们见识见识?”
“就是,就是,让我们看看。”
赵懿一愣,她是会跳剑舞,可她是出来踏青,宝剑自然也就放在了宫里。现在身边只有一柄短刀,也是跳不起来的,当下心念急转,道:
“我的剑落在宫里了,没带出来。况且今儿是人日,又是立春,舞刀弄枪多不好,我给你们跳个胡旋吧。”
众人轰然应诺,撤去炉灶,在刚刚发出嫩芽的草地铺上一块小圆毯,吹笛的吹笛,弹琵琶的弹琵琶,纷纷各显神通。
卫国公主立在毯上,双袖飘举,随着乐声回旋起舞。
穿着窄袖胡服,踏着鹿皮短靴,披着轻柔纱巾,腰间佩带随风飘舞,在草长莺飞的春日中,愈发光艳动人。
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鼓声插入进来,和谐地融入乐声中。
是有人用羯鼓伴奏。
赵懿情不自禁地踏着鼓点跳起来,披帛拂到早发的花枝上,带下一串浅红的花瓣。鸟声细碎地传入耳中,应和着欢悦急促的鼓点,在因旋转而朦胧的视野中,她似乎看到远处山头的小亭边,似乎有人在击鼓。
鼓声渐密,卫国公主身姿也是越旋越快,如回雪飘蓬,旋风奔车般急速,仿佛永不知疲倦。
“好!”转了有数十上百圈,卫国公主仍未露出疲态,旋舞如初,众人忍不住大声叫好。赵懿露出骄傲的笑容,不仅在朝堂上,平时以舞相属,她也要不落于人。
鼓声骤停,胡旋戛然而止。
赵懿有意无意望向那座空无一人的小亭,傲然道:
“下一个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