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丽妃薨逝,帝大恸,辍朝三日。
赵懿看着面前的棺木,还有些恍惚。在她的记忆里,丽妃的确早逝,可她却不记得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里去的。当初丽妃大病后,整整熬了好几年,据说下葬的时候骨瘦如柴,连皇帝都不敢亲见遗容。
如今已经提前了好几年。
不由暗自心惊,却又收走了丽妃原本就不多的天寿。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想着想着,赵懿也对红颜薄命的丽妃多了点真切的伤感。同为薄命人,丽妃去的早,说不定比她还要更幸运些。太子尚且在位,皇帝心里也还有她一席之地,生前衣食无忧,死后极尽哀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联想到此后发生的种种,此刻还显得稚嫩的脸庞上蒙上一层阴影,原本藏在袖子里的生姜却是用不到了。
赵懿披着白麻衣,紧紧抓着王贵妃的手,一脸懵懂地跟着礼官指令在灵前叩了头。
太子生母薨逝,葬礼自然极为隆重。
除开宫中妃嫔按制吊唁外,还有为数不少消息灵通的命妇大臣不请自来,在殡宫内挤作一团,泪光盈盈的美目背后,毫无哀戚之意。偌大殡宫内,真心为丽妃伤心的,恐怕也只有太子一人。
太子披了重孝,清俊脸庞上此刻双满是泪水,又不敢在人前失礼,擦干泪勉强应酬着,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声音也嘶哑低沉。没过多久,身边随侍的内侍手里就捧了厚厚一叠礼单。
至于惠妃,也特意换上一身素服,身上半点金饰也无,正跪在丽妃棺前,哭得肝肠寸断。皇帝被她勾起愁肠,也跟着落了几滴泪,揽着她走到一边回忆起丽妃在世时的种种。
惠妃所出的赵晋拉着奶娘的手,大概是心思还不够深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竟大大咧咧地挂着一抹得意的笑容。太子转过身去,没有注意到,在场的其他人也似乎都瞎了眼,只顾着哀哀哭泣,私下里眼神乱飞。
这一幕自然被赵懿尽收眼底,细细回味几圈,倒品出了几分深意。她却是对这些不在意,身为公主,天然就不在皇子们争储的序列中,大可以跳出三界外,冷眼瞧着她这些兄弟好一番争斗。
上辈子惠妃赢了,赵晋被父皇立为太子,而那又有什么用?
惠妃到底没能坐上她梦寐以求的皇后宝座,西平一乱,照样跟着她的好父皇一道,丧家之犬般逃出京城,惶惶不可终日。千般富贵,百种荣华,都抵不上乱世里一块面饼。
有空卷到夺嫡风波里,还不如好好习武,将来逃出京城的时候也跑得快些。
在殡宫里闹哄哄地站了一上午,赵懿也觉得有些气闷,索性带着新来的阮奶娘躲到外边的游廊里坐着,任由清风吹干被汗水沾湿的衣裳。
殡宫里一片愁云惨雾,外面却是阳光普照,白晃晃地看得人心烦意乱。
赵懿趴在栏杆上神游天外,被凉风一吹,顿时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点头。正要就此入睡的时候,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顿时睡意全无,仍做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竖起耳朵极力偷听。
“显儿。”
赵懿顿时呼吸一滞,那声音日日听见,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娘娘,你也出来了?”太子语音里没什么惊讶,又或是疲惫和悲伤占去了太多情绪。
“这里面热得慌,放的冰塔早化成水了,我这不是出来透透气,太子不也一样?”
“娘娘说的是。”太子黯然地扶着裹上白绢的柱子,语气飘忽,“儿只是烦了那些人,出来图个清静。”
贵妃显然也有些动容,对一个刚刚丧母的孩子来说,千言万语也变得苍白无力,只好劝慰道:“唐妹妹刚走,我知道显儿你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有一点,千万不可哀毁过礼,要是你娘亲还在,也不忍心看你这样。”
“儿明白,一国储君,是万万不能因为私情而误了家国大事的。”太子闷闷答道,“况且,父皇不在,儿是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的。”
“好孩子。”贵妃低声一叹,“你如今没了娘,宫人难免照顾不周,要是缺了什么,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我虽然只是贵妃,这宫里的事情,我还是做得了主的。还有啊,平日里也多来看看懿儿,给她讲讲宫外好玩的事情,她最喜欢这些了。”
太子温声应了,又重新回去主持葬礼。赵懿心下一松,等贵妃绕过来时,已经睡得熟了。
因为天气炎热,害怕遗体腐化,丽妃棺木只在殡宫停灵数日,就再度匆匆启程,往妃陵而去。
也不知怎的,原本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忽然就飘起了雨丝。后宫里的几个孩子还年幼,原本不必来的,荣昌公主却坚持过来送丽妃一程。
“公主,跑慢点儿!可别摔了!”赵懿两三下窜上城楼,傅姆跟在后面,生怕她再出点事,又要躲开地上的泥坑,防止污了裙裾,速度慢了她不止一筹。
“知道了!”赵懿头也不回,沿着女墙不断走动,“傅姆,我又不小了,哪里这么容易出事!”
阮傅姆住了嘴,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公主的步伐。
赵懿最后找到一个好地方,居高临下地俯视底下送葬的队伍。
扶灵的队伍足足有一千人,人人身披白麻衣,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有的人手里拿着白幡,纸钱,还有人肩上抬起挂满白幔的小轿,装着数不尽的珠玉瓷器,都用来陪葬。还有一些丽妃生前常用之物,也一并装入箱笼,随她一起到那不可知的幽冥世界去。
送行的人里有她的母亲,王贵妃。作为实质上的后宫之主,王贵妃无论如何也要带着众多妃嫔候在宫门前,送别丽妃灵柩的。阮奶娘细心地替她撑了伞,而下方的王贵妃却没有这样的待遇。
同扶灵而去的太子寒暄了几句,相互饮过几杯水酒后,队伍就要启程,离开这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到空旷冷寂的陵园当中。
“贵妃娘娘,我走了。”太子赵先翻身上马,先是往妃嫔之后的地方张望了一眼,再失望地摇摇头。
父皇现在在哪,恐怕贵妃娘娘也不知道吧。
王贵妃见太子憔悴的脸颊上掩不住的失望,心下也是黯淡,随即重新摆出雍容又关切的面孔来。
“太子殿下,此去清苦,还请保重。”
“保重。”太子严肃地向王贵妃一拱手,扯起缰绳,坐下青海骢长嘶一声,转瞬走远。
哀雅伤绝的挽歌随即响起,王贵妃扶了扶鬓边白花,思量着丽妃生前的那些话语,沉吟良久。
丽妃生前何等玲珑心肠,到头来也只是一抔黄土。无论是王子公孙,还是贩夫走卒,贤愚富贵,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正是上天公平所在啊。
赵懿立在城头,怔怔听着,前汉《薤露》《蒿里》悠悠传入耳边。
丽妃从歌伎到太子生母,由贱到贵,不可谓不荣耀,不可谓不传奇。而她却是从当朝公主到街边乞丐,由贵至贱,身世坎坷离奇,辛酸血泪无可言表。当年她死时,连一口体面的棺木都没有,更不必说有人专程在灵前唱起挽歌。如今却站在城头看着别人送葬,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赵懿伸手拈住随风飘来的纸钱,狠狠攥在掌心,仰头看密布浓云的天穹,莫名涌起一股豪气。
重活一辈子,要是再栽倒在同一个地方,那还不如学丽妃,趁着年华正好,搏一个死后哀荣。她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更好。
既然老天收不了我的命,西平叛军又怎能收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