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山上的将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揪住亲兵,厉声喝问:
“你说什么,怎么会有人打上来!”
这正是歼灭敌军的大好时机,怎么又有援军上来?
亲兵被他揪住皮甲,两脚离地,急得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道:
“将军,是……是真的,背后山坡上有敌军爬上来了!兄弟们都没想到还有人,被他们一冲,就冲散了!”
“胡说八道,我刚才分明看到人都进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人?”山上将领看他神色不似作伪,焦灼地在原地搓着手,来回走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败兵向后溃退,宣告着这次伏击的失败。慌不择路,只顾着逃命的士卒一股脑往山上涌去,甚至已经冲击到了临时设起的阵线,从而引发新一轮的崩溃。
设伏将领不得不将身边亲兵派出去,组成督战队,手提长刀,砍了不少逃兵的脑袋,这才勉强止住颓势。至少溃兵长了眼色,不会直接冲击阵型,而是尽量往两侧绕去。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之后,设伏将领重新定下心来,将对敌重心放到原本的背后。
山谷之下又是浸了油的干柴,浓烟滚滚,烈焰升腾,一时间绝难熄灭。往回又是赤水军的刀锋,涌上山顶的溃兵无路可去,听见将领的呵斥,下意识地凑成队列,将大量火把、滚石、弓箭调转方向,依照各级队率、军侯的指挥,泼洒在下马步战,提刀上冲的赤水军头上。
“呸。”董定远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舌尖还隐隐作痛。
山上不适宜骑兵驰骋,被鲜血浇灌的土壤湿滑异常,裸露在外的石头更是能够戳破战马的蹄子。为了这些宝贝不受损失,随他同来的士卒也只好下马。
好在赤水军骑术不差,下马也是锐不可当。他本就生性冲动,不然也不会和节度使都颇为敬重的军师顶嘴。热血一上头,就命人将写了“董”字的大纛前移,人也跟着一起冲到了最前。
将为兵之胆。董定远亲冒矢石,一连手刃数人,手下士卒见他如此勇不可当,也都士气大振,随着他一起冲锋。
山上守军原本只顾着往卧牛谷里面扔火把石头,压根没想到后阵有人偷袭,他带人偷偷摸上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守在后面的守将倒是有几分本事,很快安抚住了躁动的士卒,眼看着就要重新整顿好军阵。董定远哪里能留下此人添乱,便调集军中强弩,突入阵中,对着那衣甲鲜亮,将领模样的人物万箭齐发。
挡在前面的士卒当即就倒下一片,露出一个大大的空档。守将也意识到了自己太过显眼,慌忙往后退去。守将坐下的栗色良驹身上密密麻麻插了十数枝箭,那守将大叫一声,翻身落马,就此淹没在乱军之中,不知死活。
董定远手起刀落,砍翻一人,不顾沿着脸颊缓缓躺下的血水,兴奋地看着敌军又重新陷入混乱之中。
“成了。兄弟们,跟我冲!”
身旁士兵轰然应喏,争先恐后的向上冲去,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在他们眼中,山上慌乱的士卒早就成了亮闪闪的赏钱和军功,一个人头,就能记上一功,谁跑得快,到手的军功也就越多。要是不幸倒在这里,那就只能说运气不好。
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片混沌,唯有火焰、硝烟、血水的气味充斥鼻端。
山坡之下,卧牛谷中。
呼衍狐鹿弯着腰,从倒毙的坐骑旁探出头来。
进了这个山谷,他就觉得不对劲,直到头顶上落下火把,这才发现,地下的干草居然是泼了油的。
幸亏他反应得快,在身边勇士的保护下左冲右突,才找到了一个没有油也没有火的凹陷处,用沾水的衣服捂住口鼻,在这场大火里幸存了下来。饶是如此,他也熏得两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流。
山谷几乎成了一个活地狱。火舌舔上了部落勇士的衣角,转瞬就把他变成了一个火人。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人,跌跌撞撞地四处乱窜,要么在地上不停翻滚,发出野兽般的惨叫。地上沾了油,不仅不能熄灭火焰,反而令它烧得更旺。
战马的鬃毛上、尾巴上也都着了火,发狂般地跑跳,将面前挡路的东西踩成肉泥,直到最后才颓然倒地。人马践踏,烟尘弥漫之下,死伤无数。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勇士,被火一烧,转瞬就去了一半还多。
就连他的爱马,也都折在了这场大火里。
呼衍狐鹿看着眼前这一幕,心疼得几乎想缩起来。终究还是他太贪功冒进,才导致了这场败仗。部里规矩又严苛,败了仗的平民,那是要打成奴隶的。他血脉高贵,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可手下的牛羊、人口,就要大出血一番了。
“当户。”呼衍狐鹿感到被什么东西戳了戳,揉了揉眼,迷蒙的视野里出现了同样眼睛红肿的勇士。
“当户,火好像灭了,我们要不要冲上去?”
呼衍狐鹿红着眼环顾四周,除了四周七零八落倒伏着的尸体,火势已经小了不少。零星的火焰还在地上燃烧,却已不再如同刚才那样猛烈,只要小心些,就能避开。
不知为何,山上密集滚下的巨木和石头也都没有从坡顶再度落下。呼衍狐鹿直觉有什么事发生,但碍于浓密的烟尘,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局势确实发生了转变,而且是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呼衍狐鹿向身边亲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吹响号角,召集四散的部众。过了好一阵,才有人磨磨蹭蹭地向声音发出的地方靠过来,脸上都带着深深的惊恐和疲惫。
这样的士气可不行,呼衍狐鹿清了清嗓子,简短讲了几句。
“你们都是我的勇士,长生天眷顾着你们,所以你们活下来了。我也不想你们从此以后变成奴隶,你们要是跟我走,把山上那些可恶的狗都杀死,我保证你们还像从前一样!去吧,去发泄你们的怒火,把这些狗都撕碎,喂咱们的鹰!”
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那就真的是抬不起头来。不如趁现在往上打,兴许还能赢呢?
“当户,咱们都听你的!可要记得说的话啊!”有人迅速回应了呼衍狐鹿的话,能当上部落勇士,谁还想做一辈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动辄还要被打骂的奴隶。
塞外的狐戎部重新整起队伍,捡起烧得灼热的弯刀和弓箭,裹挟着暴怒和残忍,艰难而隐秘地朝着山上进发。
山上守将觉得局势已经超出了自己控制。
哪怕督战队砍下再多逃兵的头颅,也不能阻止越来越多的士卒从前线撤下来。按理说,诸位将军想出来的计策,除开有人走漏风声,是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原本一片大好的局势骤然翻转,他就像一只盯着蝉的螳螂,自以为得计,背后不知道何时飞来了一只黄雀,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全军。借着这场伏击才有所攀升的士气,被人在疏于防范的山坡后偷袭,又一次落到了谷底。
“将军,咱们守不住了。”从前线回来的亲兵满脸脏污,分不清是血还是泥,大声疾呼。
“折了多少人。”守将极力平稳声线,却仍能听出微微发颤。
“三成,还不算临阵逃走的。”
守将微微叹了口气,两军对阵,损失超过三成,就必然溃败。损失过半仍然坚守阵地的,领军人物必然是不世出的名将,然而他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罢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撤军时,又一亲兵踉跄着到了跟前。一支短刀插在背后,深没入柄,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
“将……将军,山谷里的胡人,打……打……上……”话音未落,那亲兵便没了气息。
守将脸色青黑,眼下全军被两面夹攻,再不撤军,那就要全军覆没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两军合拢前,从缺口里突围出去。
“撤……全军撤退!动作要快!”
守将闭着眼,不敢看身旁亲兵的表情。带着这么多人在山上设伏,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将军……”亲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将军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来,和我换换吧。”
“你?!”守将用感动而复杂的眼神望着亲兵。军中诸将往往全副武装,衣甲鲜亮,纵然能增添许多保命的本钱,但也容易成为敌军重点攻击的对象,反倒不如一般兵卒能逃命。
亲兵要对换铠甲,不如说是想以命换命。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点,没时间了。”见他抚着身上铠甲发愣,亲兵不由焦急道。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他日有幸相逢,定当涌泉以报!”
换上布衣的守将对着眼前满面肃穆的亲兵,郑重拜了一拜,旋即翻身上马,混在一群慌张逃命的乱兵之中,从山间小道不声不响地逃离了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