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郡。
此处乃是前秦直道之末,汉朔方之东北,云中之西。大河流经此处,分出众多支流,也在天下苦寒之地造就了这一处得天独厚的草场。禹贡九州图中,此处为并州极北之处,民风彪悍,大名鼎鼎的并州精兵多出于此地。
自从先帝晚年休养生息后,九原郡已经安然享受了数十年的太平,直至高阙塞的烽火又一次惊动了天下。
萧兰陵带着一身烟尘气息步入战场,盔甲上不乏刀剑凿痕,红红白白的涂在表面,足可止小儿夜啼。但和他一同冲阵的将士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混在其中,反倒不怎么显眼。
一夜乱战过去,赤水营早就被不知从何而起的大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混着黑色炭渣的泥土被鲜血浸透,不时可从倒伏的旗帜缝隙中窥见倒伏的尸体。
抛下兵器跪地请降的士卒被捆成一串,现下正锁在俘虏营中,等待军中将领打散编制,充入麾下,一如赤水军昔日所做所为。倒在泥地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伤兵痛苦难耐地呻·吟着,被打扫战场的士卒一刀给了个痛快。
萧兰陵盯着几个在废墟中搜捡可用之物的士卒,心中不见半分喜悦,反而唯有无尽的压抑。
赤水军红底黑纹的军旗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上面是头狼的形象,先帝在世时,也曾与白底鹰旗的新丰军旗并列于沙场之上,南征北战,攻无不克。
真要排资论辈,原本河西节度使石景焕,在军中的资历远远比他这个年近不惑的年轻人高得多。也不知怎的,石将军竟然和草原诸部狼狈为奸,反过来攻打朝廷辖下。
想到此处,萧兰陵心中就是一阵苦涩,以狼为旗的赤水军,到底也像狼一样忘恩负义,对昔日同僚刀剑相向。
“都护!都打扫干净了!”
萧兰陵中断思绪,抬眼望向正兴奋走来的年轻小将。
小将肤色黧黑,身着玄甲,用红色丝绦串住甲片,在肩头处挽了两个精美的结。身上札甲兜鍪擦得闪闪发亮,头顶雉尾一晃一晃,半点看不出来他也是昨晚的先登死士之一。
“不错,你也辛苦了。”萧兰陵赞许地点了点头。霍建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年纪虽轻,做事却干净利落。虽然偶尔有些莽撞,但年轻人有些冲劲也是好的。
“嘿嘿。”霍建不好意思地就要身后挠头,等碰到冰凉的兜鍪,又尴尬地放了下来。
“嗯,既然没东西了,那便就地掩埋。”萧兰陵点了点头,转头离开已成死地的赤水军营。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放在刚刚动过刀兵的九原郡也是一样。数千兵卒暴尸野外无人收埋,久而久之,必然滋生疫情。中行说就曾鼓动单于行此毒计,导致前汉北伐大军损失惨重。
九原郡河网密布,天气又入了夏,用不了多久,尸首就会腐烂发臭,及时掩埋成了眼下的头等大事。就连原本运至京中的两千多个首级,也都因为天气之故,没有装进车中,作为九原大捷的证据。
新丰军自然不会收埋败军,这些活就轮到俘虏营里的俘虏来干。在远离河水的地方挖出深坑,再将尸首抛下,填上泥土,压好石块防止狐狸野狼偷食,一座简陋的墓冢就大功告成。
都护府中,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如同过了什么年节一样。萧兰陵脱下沾血的盔甲,换了身轻便布衣出来。
“都护!”
“恭喜萧都护!”
“都护这次,可打了个大胜仗!”
……
众将满面喜色,将都护府中隐约的飘散的血腥味视如无物,纷纷为这次拔得头筹的战功而喜悦。
安北都护府斩杀赤水军统兵将十四人,斩首两千余,俘虏四千多,军马五千多匹,除去赤水军所剩无几的粮秣,可以算得上是独领风骚了。尤其是在观察使那边节节失利的情况下,这一场胜利的意义可谓非凡。
高阙塞大捷之后,包括都护在内,军功都难免要升上一升,这四千多俘虏和军马,依照惯例,也都要补充进新丰军中。逆贼还在关内肆虐,日后也不缺仗打,有了名爵,有了实利,还有继续升迁的盼头,也难怪都护府众将笑逐颜开。
不同于石景焕纵容手下人,萧兰陵治军严格得多,即便打了胜仗,也都没有破例饮酒,歌姬舞娘也极为罕见,顶天是多杀几头牛羊,用茶汤果汁充作酒水。
萧兰陵也并非完全不通情理,在全军一派欢腾中也柔和了脸色,盘膝坐倒,在泥地里和人一起啃羊腿。
“咱们都护打了胜仗,这可是关内独一份,咱们脸上也有光不是?嘿嘿,要是再多打几仗,我看哪,都护迟早能当上柱国。”霍建盯着火上流油的羊肉,不知想到了什么,两眼放光,原本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模样顿时都化成了十二分的傻气。
萧兰陵正倒了一碗酪浆慢慢喝着,闻言看了他一眼。霍建毕竟还年轻,难免惦记功名,就希望全军一直大胜下去,而并未想到其他。
本朝军功十二转,从第一转武骑尉,到十二转封顶的上柱国,晋升难度依次递增。他目前虽统领一军,也不过才到第九转护军。而霍建的勋职,更是远逊于他。
照理来讲,赤水军一万多人来犯,他领八千精兵出阵,以寡击众,可谓是“上阵”。斩杀两千余,约为敌军十分之二,计为“中获”。
对普通士卒而言,上阵中获,酬勋四转,从平民百姓一跃升至骁骑尉,可谓是一步登天。
随着仗越打越多,萧兰陵对于权势的渴望反而淡了下去。自从先帝驾崩,天子亲征后,朝廷对领军大将的风头就开始有些不对劲,隐约呈现出重文轻武的势头。
这时候打再多仗,立再大的功,也无济于事。相反会招了皇帝的眼,引来一群文臣以心怀不轨的理由来疯狂攻讦。以他浅薄的见识揣摩,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石景焕举起反旗,也未尝没有朝中风气的影响。
失望痛心之余,也难免从心中泛起寒意,假以时日,自己是否也要悍然反叛?
“再说吧。”萧兰陵意兴阑珊地放下碗,“好好干,以后比我还强。”
听说现在天子仓皇南巡,现在京城里主政的竟然只有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镇国公主。观察使掌书记蒯展对其才干颇为赞赏,称她颇有先帝遗风,私下里认为她强过当今天子。可具体如何,安北都护府远在千里之外,也无从得知,比起贸然邀功,还是低调地做好本分为上。
霍建自不可能猜到萧兰陵的复杂心思,一头雾水地跟着点头,还在脑中畅想着将来封侯拜相的情形,就听萧兰陵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赤水军剩下的人如何?”
“还算安分,有几个挑事的都拖出去砍了。”霍建被顶头上司打断幻想,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好半天才回答,“唉,萧将军,我跟你说啊,赤水军里的这些人都挺不错的,又是见过血的老卒,只要重新记熟了咱们军的旗号,就又是一支精锐了。”
“眼馋了?”萧兰陵略带笑意。
“说不想要,那是假的。”霍建把兜鍪抱在怀里,露出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年轻的脸庞在火光中摇曳不定。
“你既然想要,那我准你到时候去俘虏营里挑人,看上谁就挑走,只不过不许挑多了,至多两百人。你天赋不差,就是资历太浅,手上太多人不仅难以驾驭,别人也看不过去不是?”
霍建失落地“嗯”了一声,伸手取下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撒上香料,切出最肥美的一块,捧到长官面前。
“萧将军,你说,咱们之后就待在九原么?”霍建毕竟少年心性,啃了几口羊肉,就又不安分起来,“依我看,关内打成一团,咱们正好带兵南下,打他个措手不及。到时候不仅解了灵武之围,还能捞上一笔战功,何乐而不为?”
“你都说了,我还说什么?”萧兰陵道,用刀把羊肉切成小块。
他的确是有南下的念头。赤水军主力被一举击溃,剩下逃兵与高车、丁零不足为虑,自然有九原附近的屠申部、延陀部、同罗部清理绞杀,相信这些头人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增强部落实力的机会。这些部落一贯对朝廷颇为恭顺,贺兰部甚至举族归附,也不必担心会出现河西道一般的情形。
抛开了这一包袱,他就能腾出手来,召集人马,绕开瀚海,奔袭灵武。观察使虽然年老,抵御叛军也不大有力,但到底是一道人心所在,不得不救。
“那就是要去了?”霍建的眼睛立即又闪亮起来,满满写着对功名的渴望。萧兰陵见状,也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他这个年纪,不也是天天惦记着立功么?
“你下去准备一下,过几天,大军就要开拔了。你才入行伍,从没长途奔袭过,我军务繁忙,找个信得过的长辈教教你,不然到时候可要吃苦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