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募,一向都是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的节目。赤水军再是精锐,也不可能无伤攻破沿途堡垒城池,收拢来的俘虏勉强补上窟窿,但对于石景焕而言,还远远不够。
北路失败,萧兰陵带军南下,灵武又缓过气来,顿时将大好局势又重新扳平,原本犹有余裕的兵力一下就捉襟见肘起来。因此周宁、程远等围城中损兵折将的几营,得到节度使命令,征召新兵入伍,反是一种恩赐。
说是征召,其实与掳掠人口无异,从先秦到本朝,自古皆然。民户良家子为最优兵源,但在小有积蓄的民户心中,沙场搏杀怎比得上在家安心种田。除却一些野心勃勃,游手好闲的游侠儿,罚作劳役的犯人,几乎无人肯听从新来大将的命令。
不肯从命怎么办?当然是直接破门,不管不管成年与否,身量足是未足,只要是男丁,都一股脑拖出去,扔到兵营里。就连一些力气大些,能做重活的健妇都一并掳去。稍有姿色的,晚上或许还要承受不能为外人所道之事。
几个统兵官优哉游哉地在里中闲逛,鞣制的硬皮靴踏在地上笃笃作响。原本热闹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家家关门闭户,恨不能用木板把每道缝隙都堵上,像是遇见什么妖邪一般。
偶有好奇的无知小童小童凑近去看,都被恐惧的父母家人拽回来,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发出半点人声,引来外面游曳的煞神目光。要是在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还能翻墙逃走,但住在县城里,到处都是兵卒,只能窝在家里,期盼别家遭殃,自己幸存了。
饶是将一切做到最好,甚至躲入地窖,也并不能躲过强行征召入军的命运。各家围墙建得低矮,只用泥土糊上编好的篱笆,便可称之为墙,几个力气大些的人就能推倒。如狼似虎的兵卒紧随在漫天扬起的尘土之后,腰缠绳索,手拿刀剑,大声吆喝着拆开房门。
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民无法,只得主动走出来,以免刀斧加身,小命不保。几个征召的士卒打骂了几句,几个人用绳子捆成一串,扬长而去。家中幼子弱妻于残破的门扉后低声饮泣,失了家中顶梁柱,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程远并几个熟识的将领一同游走在县城中,路尽头有一株大树,听说是从几百年前就栽在这儿了,也因此得名杨树里。此地原本有两百多户,大军未到时也是一处繁华所在,但触目所见,街巷空空荡荡,宛如鬼域。
有些人家门户上还挂上了粗制的白幔,家中有丧亲之痛。程远路过某些门户时,还能从中听见隐约的摔倒扭打之声,显然户主一家在竭力反抗。
同行将领置若罔闻,甚至还有说有笑,指着杨树里唯一一座宽敞气派的大宅子不住点评,讨论着以后该谁住进去。
“嘿,县衙石将军占了,其他好地方总该咱们住了不是?程将军,要不你去挑一个合心意的?”
程远却并未有有心思回答同僚的调侃,面前正有个士卒身上挂了彩,匆匆跑来。
“报告将军,前面有人反抗,身手好厉害,咱们好几个人都受了伤。”
“有这回事?”
“奶奶的,再多叫几个人过去。”
“真是反了天了,叫他从军他不去,不如一起上,剁了他娘的。”
同行的几个西凉大汉勃然变色,面色狰狞,恨不得马上就把破坏谈兴的反抗之人剁成肉酱。
“算了,那是我的兵,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可别跟来。”
循着沿途滴落的血迹,程远远远便望见围在一座茅屋前,不敢前进的士卒。
茅屋搭得乱七八糟,仿佛是个不谙此道的人随手搭建而成。但程远在看到围在中央,连伤数人的男子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是赫连部的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没有涂抹彩绘,衣着也改成了中原人的右衽,只在脖子和手腕上缠了几圈兽牙项链,显然汉化颇深。故观察使在关内大兴教化,不少部落放弃了从前旧习,完全融入汉人之中。
那人警惕地把手上短刀抬到胸前,刃上还残余着未干的血迹。被他伤到的兵卒捂着伤口,两眼盯着短刀,生怕它下一次就扎在了脑袋上。
程远拔刀拔到一半,猛然见到那赫连部人似乎在守着什么,背后摆了一张矮桌,还有几个盛了果品面饼的陶盘。
眼下这些盘子都在地上砸得稀巴烂,供品也滚得到处都是。
见他过来,那人更加紧张,不住挥舞着手上短刀,嘴里嘟囔着口音浓重的话。
程远花了好一阵子,才听懂那人说的话。意思原也简单,就是叫他们都出去,不要破坏他给观察使大人设的牌位。
“将军,怎么办?出去?”手下士兵期期艾艾地问,显然并不甘心就此退走。
“都出去。”
程远寒着脸,从地上捡起破碎的陶片。节度使叫他来征兵,又不是上阵搏杀,哪里愿意手下士卒折在这不知所谓的地方。他挪了挪方向,正好处在那人侧面,也因此看见了一座粗糙削成,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大字的排位。
那上面没有上漆,结合这人几乎家徒四壁的茅棚来看,恐怕是没钱请人做个更好的。即便贫困若此,也依然不忘为观察使树立牌位,昼夜祭拜。
这是为何?
赤水军并不得民心啊……
家中老父在信中苦口婆心地劝导,又一次浮上心头。
程远凝重了神色。大军连战连捷,上到节度使,下到最底层的士卒,都难免骄狂,原本尚可的军纪,在财货人口的诱惑下根本不堪一击。就连他尽力约束士卒,拿出自己财物分给部下,也填不满这些人的胃口。
这也难怪。
赤水军多是西凉人士,西凉本就物产贫瘠,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草和野狼,等闲作物种下地,也只是稀稀拉拉地长着,根本填不饱肚子。节度使一路攻伐,关内道这么多地方,几乎就是让人放开了抢啊。
麾下士卒不像他,有幸拔擢为杂号将军,每月自有俸禄可领。遇到贪婪的主将,那点稀薄的军饷就等于无了,只有抢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两相对比之下,自然是已故的观察使更为亲切,诚如他所见,暗中祭拜的人不知有多少。
程远阴沉着脸,这人不提从不从军,却要他们不去破坏观察使的牌位。
他跟着石将军,当真是顺天而为么?
还是逆天行事?
“要是你跟着我走,我就不让人破坏这里。”程远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好叫眼前的赫连部人听得更清楚些。
翻来覆去解释了几遍后,那人才听懂程远所说的含义,仍旧是寸步不让,但目光已经软化下来。
“跟着……你们……走,不破坏?”那人艰难地蹦出几句汉话,眼中全是疑惑。
“是。”程远笃定地点点头,看他拿刀的架势,就知这人身手不差,入了军中恐怕也是少有的能打。
“好。”那人点了点头,指指地上到处都是的碎片和面饼,“等我……”
收拾好地上狼藉,那人又拿出仅剩的几只陶碗,掸去供品上的灰尘,重新摆放在简陋的牌位面前。正要在灵位前祭拜,那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扯了一阵衣冠,把沾血短刀放到地上,这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程远站立一旁,忽然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无知蛮夷尚且感念恩德,他们这些人反倒举起反旗,跟同族之人自相残杀。
祭拜之后,那人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眉眼不复戾气,仿佛持刀伤人从未发生过。
许多年前,赫连部还是部落时,草原诸部也时常互相攻伐。部落里几乎全民皆兵,弯弓战斗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看着两人出来,守在棚外的士卒都是大大松了口气。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蛮夷身手厉害,万一伤到了程将军,可就不妙了。
赫连部人走在前头,背上挎了个小包裹,装着衣物干粮,手里拿着崩了几个口子的短刀,就算作全部家当了。程远跟在后头,面沉如水,按着剑不知在想什么。
“将军出来了。”一众士卒兴奋道,同时一双双不怀好意地眼睛盯住伤了同袍兄弟的赫连人。那赫连人夷然无惧,一一瞪了回去。程远在侧,也不敢太过放肆,互相大眼瞪小眼了一阵,觉得没趣,又收了回去。
“将军,咱们去下一家吧,反正这儿也没东西。我打听到东边有一家,家里是贩盐的,赚了好多钱。要是能进去抢上一把,嘿嘿……”
程远本就心情沉郁,闻言更是拉下脸。
“你少说两句,军纪,军纪,明白么?老子给你们发的钱少了吗,还去抢?谁去抢了,伸的哪只手,我就把你哪只手砍下来,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众士卒答得响亮,程远仍是放心不下,又叮嘱道:
“刚才看见的事都给我忘了,看见有人家里有牌位,就当自个儿瞎了聋了,明白了么?”
“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