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有件事情可能需要劳烦你重新解释一遍。”
叶朗尽量采取了含蓄委婉的语气,不料苏小姐报以一个讽刺的微笑:“叶捕快何须如此客气,在你心目中,我不早就是不折不扣的凶手了?那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倒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提,省得耽误彼此宝贵的时间。”
话毕,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只留下了满面的清冷孤傲。
叶朗本以为这位尖酸刻薄的苏小姐只是纯粹的挖苦,没想到她还主动戳破了彼此的猜忌,于是他索性放下重重顾虑,直接挑明了自己的目的:
“我确实将你列为了疑犯之一,因为你有一件事始终无法说服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发现尸体的时候,一口咬定令尊是突发急病而亡,可令尊显然是遭人毒手不幸遇难,而你又精通医理,所以你为何要误导刘管家?又为何坚持不报官?”
苏小姐不屑地笑了笑:“我只是不愿宣扬此事,毕竟父亲避世隐匿于此,就是为了图个安宁,现在人都走了,难道就不配享有死后的清净了吗?”
“不,这并不能解释你的行为,”叶朗根本不信这套诡辩之辞,一口回绝了对方的解释,“任何一个人在看到自己父亲暴毙的尸体之后,第一反应绝不可能是息事宁人,而且你精通医术,应当明白凶手的手段是多么残忍狠毒,简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连刘管家这个外人尚且都不忍坐视不理,而你身为苏大人的独女,怎么可以如此冷漠绝情?”
“冷漠绝情?”苏小姐身子微微一震,眼眶瞬间红了一大圈,她死死地盯住叶朗,清越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颤抖:“你为什么说我冷漠绝情?”
叶朗见她隐隐有噙泪之势,心中难免生出怜惜之情,但一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极有可能参与了这场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旋即又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于是提高音量反击道:“因为你秘不发丧,蓄意隐瞒,视亲生父亲的性命如儿戏,如果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恐怕这个世上再也无人知晓令尊暴毙的真相了吧!”
苏小姐的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是在压抑内心的愤怒,可还未等她张嘴,一旁的刘管家却急得团团转:“叶捕快,你不能平白无故冤枉小姐啊!我在山庄里服侍这么多年,小姐是什么品行的人,我心里可是一清二楚,小姐绝不是你口中说的那种人啊!”
叶朗招架不住老人家这般磨叽,正欲出口劝阻时,却听苏小姐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刘伯,你不必为我求情,像他们外头这些人,怎么可能体谅我们的心思呢?”
说到这儿,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消瘦的脸庞悄然滑落,叶朗听她话中之意似有难言之隐,不禁缓和了一下气氛:“苏小姐,你若有隐情,其实可以单独告诉我,我们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毕竟府上出了此等大事,如果你……”
“这些都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苏小姐冷静地打断了叶朗的话语,眼中含泪的她双目通红,憔悴的面容中却透着一丝倔强:“我若告诉你,秘不发丧是先父生前的遗愿,你会相信吗?你们自然是不信的,即使信了,也根本不可能袖手旁观,因为像你这样的官府之人只在乎破案后的加官进爵,而像睿王那样的皇室之人,在意的也不过是所谓朝廷体恤臣下的表面文章,试问又有谁真正尊重过我父亲的意愿?”
这番话正好一语道破叶朗的心思,他呆呆地杵在原地,脸上竟有阵阵火辣辣的滋味,心头顿感羞愧汗颜,可他转念又想到苏小姐方才所言“遗愿”一词,不由生疑:“苏小姐,你刚刚所说的遗愿是指……”
“先父早在我们刚搬来山庄的时候,就已经同我说过了他的遗愿,虽然当时父亲正值盛年,可他已归隐山林,对俗世也几无牵挂,所以对身后之事也早已有了决断。”
苏小姐别过头幽幽地望向了窗外,庭内密竹摇曳交错,游离的竹影投映于她清瘦的面庞,留下了一条条阴郁的暗纹,掩盖了她彷徨的神情:
“先父一生宦海沉浮数十载,外人看来虽属荣耀至极,却也难免树大招风,纵使父亲自认于公于私皆问心无愧,终究还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父亲早就料到自己一旦退隐,就会有仇家上门寻仇,但他为人光明磊落,从不信奉冤冤相报之事,所以一直嘱咐我,倘若有一天他不幸丧命于仇家之手,切勿替他报仇,只当作替他在阴间积德,让他安静地离开人世便好。”
逆光笼罩着苏小姐的侧影,在她的周身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叶朗闻言心下唏嘘不已,本欲好言劝慰,却又从字里行间听出了一些蹊跷的端倪——
若真如苏小姐所言,苏长赟对待生死早已洒脱无畏,他何苦背井离乡搬迁至这偏远的桑陇城?苏长赟精心打造云昶山庄,却又刻意将山庄营造成与世隔绝的状态,无非就是想在享受天伦之乐的同时杜绝旁人泄露风声,这般谨小慎微之人怎么可能像她说的那样清心寡欲?
只怕苏长赟比谁都惜命吧!
经过这样一番思量,叶朗觉得自己不应轻信对方的片面之词,便缓缓开口道:“苏大人的确是正人君子,但是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沅京贵为都城,自然更适合颐养天年,而且令尊早在京中时就已筹谋好了身后事,那为何不留居京城养老,反而千里迢迢搬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城?”
岂料那伶牙俐齿的苏小姐听出叶朗的言外之意后,却不似先前般锋芒毕露,只是浅浅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我也明白你在想什么,在你眼里,先父不过就是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之徒,所以才会躲进这荒山野岭,逃避仇家的追杀,不是吗?”
叶朗缄默不语,他在静静等待苏小姐的答案,而那苏小姐斜目瞥了一眼叶朗后,也继续说了下去:“可你们不知道,虽然父亲早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但那些穷凶极恶的狂徒怎么可能讲究‘一人做事一人当’?父亲是为了避免牵连无辜的族人,才不得不选择远走他乡隐世避居,而他耗尽毕生财力建造这座山庄,并非为了贪图享乐,只是为了让子孙后代在他百年之后起码不会沦落到贫苦度日、无家可归的境地。”
话音未落,苏小姐果断走到了叶朗的面前,神色决绝地盯住他的双眸:“至于你所怀疑的遗愿,那也是因为父亲早有先见之明。他料到自己离开人世之后,朝中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他担心那些小人借机上门寻仇,而到了那时,他已经无力保护我们这些家人,所以不得已之下才在生前立了‘死后秘不发丧’的遗愿!”
叶朗从未这样凝视过女子的瞳眸,只见苏小姐湿润的眼眶雾气氤氲,那原本凌厉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来,却依旧残留着一抹刚毅之色。
其实叶朗也算得上怜香惜玉之人,此时的他见苏小姐泪眼婆娑,俨然忘记了男女大防,竟久久地注视着那双盈盈妙目,迟迟不曾回过神,直到苏小姐引帕拭泪之时,他才蓦然反应过来,赶紧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
苏小姐刚刚的一席话回荡在他的耳畔,他思忖了片刻,忽然忆起幼时在学堂读书时先生曾经传授过的一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转而又惦念起家中的慈母幼妹,不禁心头一软,于是一改方才的严肃之情,对着那苏小姐和颜悦色道:“其实目前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令尊暴毙的真相,可凶手却已经知道了苏家的住处,既然苏大人如此深谋远虑是为了保护家人不受伤害,那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找出凶手,这样才能避免让山庄陷入危险之中。”
“你们又懂得什么?”苏小姐怅然若失地伫立于窗前,“你们若真心为山庄着想,就应当让父亲以重病之名安然离去,可你们偏偏大肆宣扬,恐怕明天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吧。”
叶朗以为苏小姐担心自己有性命之虞,便宽慰道:“你不必过于忧虑,现在县衙的人日夜都守在山庄这儿,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你和刘管家的安危,任何人都伤不了你们的。”
哪知苏小姐摇了摇头道:“能够动得了父亲的人,又岂是你们能防得住的?更何况,我担心的并非生死之事,我担心的只是……只是其余族人的安危。”
叶朗见她话中闪烁其辞,正欲急着追问时,没想到被刘管家打了岔:“小姐,苏家在沅京毕竟是名门望族,我想应该是出不了大事的,但是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蹊跷,不知道叶捕快能不能帮我们打听一下?”
“什么?”叶朗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就忘记了所想之事,只好顺着刘管家的思路跟了下去,“是和案件有关的事情吗?”
“唉,我也不知道和老爷有没有关系,”刘管家满面为难,踟蹰了半天,才犹豫地吐露道:“我在想,老爷在这山庄住了三年多,除了帮忙干活的伙计之外,从未有他人登门造访,可是偏偏在老爷去世的第二天,微服私访的睿王爷就来上门拜访了,我……我也不敢胡思乱想,只是这件事未免太巧合了,让人不得不怀疑……”
虽然山庄里只有区区数人,可刘管家生怕隔墙有耳,刻意敛声屏气压低了音量,而还未等叶朗来得及揣摩,却听那苏小姐正色道:“刘伯,这种胡言乱语以后绝不能再说出口了。”
刘管家见主人神态拘谨,只好连忙点头称是:“对对,我也只是瞎猜,以后再也不会乱说了。”
不过叶朗受到了刘管家的启发,心底倒也萌发了点点苗头——
其实刘伯的设想也并非异想天开,虽说苏长赟号称从未将山庄透露给任何人,可睿王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显然说明早已有人掌握了苏长赟的踪迹,而这个人既然可以接触到睿王,那一定也不是泛泛之辈,很有可能和尚在朝中为官的苏长赟结下过梁子,所以也很有可能就是这起命案的主谋……
叶朗脑中飞快运转,企图将零乱的线索逐一串联起来,但这时苏小姐却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叶捕快,你不用把刘伯的话记到心里去,我家和睿王素无恩怨,我虽不知他为何忽然造访,但也相信王爷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叶朗依旧不解:“可是王爷又怎么会知道你们住在这儿?”
“其实,对于睿王这样的皇亲贵胄,若想知道我们的住处,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苏小姐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你难道忘记我父亲生前的官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