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赟不是被人谋害的吗?他为什么还会露出微笑?
这也太玄乎了吧……
”叶捕快?叶捕快?你还好吗?“
”什么?“
似乎有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缓缓飘来,头晕目眩的叶朗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待稍稍清醒一点后,方才意识到是刘管家在呼唤自己,便赶紧回道:“没关系,我还好。”
刘管家见叶朗气色并无大碍,安心地点了点头,可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唉,老爷这辈子做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可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开眼,竟让老爷至死都合不上眼,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啊……”说着说着,刘管家不禁掩袖垂泪,话还未讲完就已泣不成声。
叶朗见年迈的刘管家老泪纵横,不免动容地劝慰了两句:“逝者已逝,还是请两位节哀顺变吧。”
许久未开口的苏小姐却突然对着刘管家说道:“叶捕快说得对,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下去,刘伯,你暂且先去忙别的事吧,留在这里只能触景伤情,徒增悲苦。”
“是,小姐。”
刘管家正欲转身退下,不料叶朗一把拦住了他:“刘管家先别走,我这儿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麻烦再多留一会儿吧。”
没想到刘管家尚未回应,那苏小姐已抢先答道:“叶捕快是以为我故意把刘管家支走,担心我编一些谎话来骗你对吗?”
叶朗一愣,他心里所顾虑之事的确如她所言,可这苏小姐说话针锋相对,完全不留半分情面,倒把向来好脾气的叶朗激得不怒反笑:“苏小姐所言甚是,毕竟我们衙门查案讲究的是口供一致,如果只听信片面之词,恐怕会耽误不少事情呢。”
苏小姐对叶朗的回击不予理睬,只是柔声唤住了刘管家:“刘伯,你还是留下吧,省得日后落人口实,反倒不得安宁。”
叶朗懒得与她多做争执,一心只想尽快切入正题:“多谢二位配合,我现在需要检查一下苏老爷的遗体,一会儿会有一些问题需要和二位确认一下,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刘管家连连颔首道:“叶捕快请放心,我和小姐必定知无不言。”
叶朗踱步至床边,此时的他完全克服了初见尸体时的惊恐惧怕之情,脑海中俨然只剩下查案这一件事,便索性抛弃所有顾虑和担忧,俯下身仔细端详了一遍苏长赟的尸首。
苏长赟的面部细节和叶朗之前观察到的模样大体上并无差别,叶朗再凑近一瞧,却忽然嗅到一丝清馨淡雅的幽香,似乎是某种珍稀的花香,闻起来和他平日里见惯的寻常花草气味不太一样,想来应该是某类奇花异草。
叶朗心头一紧,这气息光从远处闻是察觉不到的,只有近距离靠近尸首才能够清晰地捕捉到,说明香气必然是从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道是苏长赟临死前在身上佩戴了香囊之类的贴身饰物?或者是凶手不小心遗落在了现场?
叶朗在苏长赟的遗体上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摸索了一番,却毫无收获,反倒是当他手掌隔着薄衫触碰到尸体手臂的一霎那,令他心下一凛——
按常理而言,苏长赟暴毙少说也有好几个时辰了,尸身冰冷僵硬是正常现象,可怪就怪在苏长赟的关节处竟似棉花般绵软无力,整个人的四肢犹如提线木偶般被割裂成了上下两段,看上去极为畸形诡谲。
叶朗从没见过这番触目惊心的景象,他迟疑了片刻,撩起苏长赟的衣袖认真检查了一遍,只见苏长赟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黑色的淤血块,叶朗浑身一激灵,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又赶忙解开了苏长赟的衣扣,发现胸膛上各处穴位竟也赫然印满了斑斑驳驳的暗褐色出血点!
果然……果然是这样。
仿佛是漫漫黑夜中陡然射进一束光,叶朗一下子明白了苏长赟的死因:“这应该是……”
“没错,先父正是由于筋脉尽断、气血逆行而亡。”
苏小姐适时截断了叶朗的话,她犹豫了一下,继而说道:“先前睿王和他的侍卫已经查验过先父的遗体,发现他全身并无外伤的痕迹,说明凶手直接以内力震断筋脉,而父亲那时应该恰巧正在运气,两力相冲,气血堵塞,方才酿成大祸。叶捕快若是不放心,可以再细细看一遍。”
叶朗的判断和苏小姐的说辞十分吻合,他粗粗翻查了一下苏长赟全身的肌肤,并未注意到任何破损的迹象,顿时明白苏小姐所言非虚,便接着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今天早上辰时二刻。”刘管家赶忙回道,“老爷每天辰时都会去花园里练功,可是今早我见镜心轩里过了辰时都还没有动静,有点担心,所以就进门查看了一下,然后就……”刘管家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别过了头开始唉声叹气。
“那你发现苏老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的吗?”
刘管家抹泪道:“是的,我们发现老爷的时候,他就保持着和现在一样的姿势,屋内其它东西我们一概都没有动过。”
叶朗继续问:“那苏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赶到的?”
苏小姐说:“我当时在内厅准备用早膳,一听见刘管家大声呼喊,就马上赶了过去,那个时候应该差不多刚过辰时二刻。”
叶朗沉默了片刻,他再次审视了一下尸体的僵化程度,估计苏长赟死去已有七八个时辰,不过他毕竟不是仵作,不敢妄下定论,便问道:“苏小姐,王爷带来的人是否有验出令尊去世的大致时间?”
苏小姐立刻回道:“我已经验过了,父亲大概是在昨夜亥时至子时之间遇难,王爷的人看过以后也是这么说的。”
那就没错了,她的答案正好和自己的推测契合,叶朗于是面朝苏小姐和刘管家问道:“那麻烦二位告知一下,昨夜亥时至子时期间,你们分别都在什么地方?当时又在做什么事情?”
“我昨晚用过晚饭后一直都在屋里休息,大概是在戌时三刻左右睡下的,”刘管家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我的屋子离老爷的屋子不远,所以我昨晚睡之前特意看了一下老爷的屋子,发现他房间里灯还亮着,之后我就睡下了。”
“当时你看到他在屋子里?”
刘管家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看到老爷在屋里练书法。”
“会不会是你认错了?也许是有人刻意模仿苏大人练字?”
“错不了错不了,”刘管家坚定地摆了摆手,“我经常看见老爷晚上在屋里练字,那个身影一辈子都忘不了,绝对不可能是别人。”
“好的,我清楚了,”叶朗将视线挪向了那抹秀丽的人影,“苏小姐,那你呢?”
苏小姐一脸安之若素:“我和刘伯一样,昨晚用过膳之后就回屋了,大约亥时前后就睡下了,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那你最后一次见令尊是在什么时候?吃晚饭的时候吗?”
苏小姐身子微微一晃,苍白的脸庞依稀透着几分怅惘:“是的,那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
叶朗沉吟片刻,忽然盯住了苏小姐:“你说你昨晚一直待在房间里,可有任何凭证?”
岂料苏小姐闻言后凄然一笑,上前一步逼视着叶朗道:“山庄内只有三人,昨晚每个人都安分守己地待在屋内,我自然没有证据来证明我的清白,可你怎么偏偏就怀疑我一个人?”
她目带寒意,尖锐的眼神宛若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地扎进了叶朗的视野,叶朗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苏小姐,没想到对方的情绪竟如此激动,反而更加坐实了他一开始的猜想——
从内厅对峙开始,叶朗就一直认为苏小姐大有嫌疑,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女子必然隐瞒了一些重要的线索,即使她不是凶手,也一定和这起命案脱不了干系。
不过叶朗并不想这么早打草惊蛇,面对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姑娘,叶朗决定采取以柔克刚的方法,于是莞尔一笑道:“苏小姐说得甚是有理,的确是在下疏忽冒犯了。其实刚才我也提到过,这个山庄没有任何侍卫,反而是外头的人更加需要防范,所以不知最近有没有什么客人拜访过山庄?”
叶朗趁机调转话头,顺势将目光移到了刘管家的身上,而那刘管家见状也连忙圆场道:“对对,咱们山庄里面还是安全的,至于外头的人,好像很久没来过了……”
说到这儿,刘管家赶紧低头掐指一算,随即又喃喃自语了起来:“初一那天有人上门来打理花园……初三是农户送粮食的日子……话说过两天又要来送东西了……对,没错,这两天除了王爷,的确没有人上过门。”
刘管家如此一说,那就是基本排除了这些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这下凶手的范围可就大大增加了,毕竟这个云昶山庄毫无保障措施可言,保不准附近真有偷鸡摸狗之辈想趁人不备捞上一笔横财……
不,这说不过去,苏长赟武艺精湛、内力高强,即使真的有盗贼闯进卧室,也绝不可能丧命于这些宵小之辈,更不可能有如此惨烈的死状。
叶朗只觉心中如乱麻缠绕般一片混乱,绞尽脑汁也整理不出任何头绪,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推翻自己的猜测,一遍又一遍否定自己的结论。
垂头丧气的他又回头瞅了一眼苏长赟那张扭曲的面容,只见苏长赟的眼珠已经浑浊,而那个古怪的微笑再次跃入了眼帘,并深刻地烙印在了叶朗的脑海中。
叶朗难以形容这个意味隽永的表情,它似乎掺糅着各种积极的情绪:欣慰、释然、坦荡、安详、平静、从容……但唯独与悲痛绝望毫无瓜葛。
是啊,苏长赟可是带着笑容离开人世的,他为什么毫无惧色呢?
此人临死之前必定经历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如此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的事实。
但又会是什么事情呢?
叶朗不禁望向了房间里另外两个人:“苏大人去世前几日,他的言行举止和平时相比,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吗?另外,府上最近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这个嘛……”刘管家眉头紧锁,站在原地思索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道,“没有,老爷每天的作息都很规律,而且他一向寡言少语,白天基本都待在书房里,实在看不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所以昨天一整天老爷都待在屋里,对吗?你们有注意过屋内的动静吗?“
刘管家和苏小姐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除了用膳时段,老爷的确一直都在屋内,只要老爷在屋内休息,我和小姐就基本不会去打扰他,所以并不清楚屋内的情况。”
这席话在叶朗耳中听来无异于雪上加霜,死者生前的踪迹基本无从着手,案发现场线索寥寥,他不免愁眉难展,接着又问道:“那最近府上有没有收到过任何书信?比如外人寄给老爷的信,或者是飞鸽传来的信?”
刘管家立马斩钉截铁地回道:“绝对没有,老爷没有写信的习惯,而且我们这个山庄可是出了名的‘雁不归’之地,别说大雁了,就连鸽子都会在这里迷路呢。”
叶朗听得愈加茫然:“连鸽子都会迷路?那府上平时如何与亲友传信呢?”
苏小姐睨了一眼叶朗:“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又何来‘传信’之说?”
叶朗心底暗自诧异,他没想到苏长赟竟做得如此决绝:此人辞官退位,远走他乡,特意挑选了这么一处幽僻难觅的住址,又从不与亲朋好友往来书信,看来是铁了心要与世隔绝,莫非苏长赟真的准备在此地隐姓埋名了结余生?
不,不对,叶朗骤然意识到,苏长赟并没有彻底断绝和外界的联系。
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叶朗霍然转首,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贵族小姐:
“那睿王爷呢?他怎么会知道你们住在这里?他今日又是为何登门拜访?”
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苏小姐回答得十分简洁干脆:“我不知道。”
幸好叶朗早已料到这一招,压根就没指望从她这儿得到靠谱的答案,待礼貌地听完对方的回复后,便直接扭头看向了刘管家:“老爷有和你们提起过睿王爷吗?”
在这个问题上,刘管家爽快的表现倒和主人出奇一致:“并没有提过,老爷从不和我们谈论官场上的事情。”
叶朗的思路又一次撞上了壁垒:难道睿王是不请自来?
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苏小姐忽然冷漠地说道:
“你不必枉费心思猜测先父和睿王之间的关系,我父亲在朝为官时一心效忠圣上,从不与他人结党营私,归隐之后更是不问朝事,只求颐养天年。至于睿王为何突然造访,只能麻烦叶捕快亲自去质问王爷本人了。”
叶朗无意与她周旋,于是轻轻一笑:“王爷那头自然是要去询问的,只是现在还烦请二位再坚持配合一下。”
苏小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山庄里的人多年不问世事,你与其问我和刘管家这些陈年旧事,还不如去别处搜一搜,或许还能有所发现。”
说着,她便转身踏出了卧房,径直朝着另一头的书房走去。
叶朗见苏小姐无心在此逗留,便也准备跟随她去书房,但当他正欲迈步时,突然间忆起了方才在苏长赟身上闻到的奇特香味。
彼时山庄二人已陆续离开卧房,叶朗却兀自停下了脚步,此刻他的脑海中迅速掠过一个念头,二话不说便蹑手蹑脚地走回了苏长赟的床头。
叶朗屏息凝气地半蹲了下来,保持视线与床面齐平,那缕神秘的芳香重新袭面而来,他顺着气味的浓淡一路追踪来源,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苏长赟的头部。
于是叶朗赶快站起了身,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苏长赟的头,刚想贴面好好搜寻一番,却冷不丁对上了苏长赟那双涣散扩张的瞳孔,心下一时骇然,一个哆嗦便松开了手,苏长赟的头顿时磕在了枕头上,发出了一记轻微的声响。
而就在同一瞬间,有一样东西从苏长赟脑后的发间掉落了出来。
叶朗察觉到香气愈发浓郁强烈,于是利索地拾起了那个小物件。
他将那个东西摆在掌中细细一打量,只见这是一枚造型精巧的银制珠花,看上去像是由于磨损松动而从簪钗或耳坠上脱落下来的饰物,而那香味的源头便是发自这里。
叶朗不禁皱起了眉头:苏长赟的身上怎么会有女子的佩饰?
他又凑近鼻子一闻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猛然意识到,这分明是一种药草的味道!
莫非这枚珠花是……
叶朗耳畔隐约回响起睿王和苏小姐之间的对话,心头遽然间一咯噔——
她果然撒了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