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语:
仿佛是个没有记忆的人,从船上下来,那个受人之托照顾我的人,我好像谁也不认识。
好像生病、受伤后记忆也挺像机器一样停止了似的,我迷迷糊糊地从船上走下来,码头很拥挤,我被人流推动向前,然后被冲到一个角落,这里已经沦陷,人们拥挤着到处逃命,我站在那里,不像这个世界上的人。眼神空洞,不知道方向。
那个一路照顾我的人,见我这样,又穿过人海朝我走过来。
“怎么还不走?”他提高音量。
我朝他靠过去,试图听清他的话。
“你,怎么还不走?”他的话一股浓重的日本口音。
“日本人?”我问。
“什么?”
“你是日本人。”
“这不是重点,你要去哪里?”
我摇摇头。
最终他遗弃了我,我可以理解,他对我既无义务也无责任,这种乱世,谁还能对谁负责呢?可是,我必须对自己有所安排。我被人流冲击着,最后流落到一个教堂,里面有几个修女,我从那里出来,然后因为外面日本人开枪打死几个人,我刚想冲出去,被她们拉了回去。
她们问我是什么人。
中国人。
我们知道,我们是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
事实上,我比他们更好奇,后来我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连同那些在日本损坏的记忆也一并回来,我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已经所剩无几的部队,那时候,日本人正加快对中国的蚕食,我们因物资不足、武器落后,节节后退。
有天晚上,我从噩梦里面惊醒过来,那时天上正下着小雨,我旁边的泥土都变得松软了,身边的人被我吓醒,然后破口大骂:“死鬼,大半夜嚎什么丧!”
天空一片漆黑,四周很静,我像是被那个梦打了一闷棍,脑子清醒起来,想起了在日本发生的事情。
我像一座石雕,仿佛与世界无关。
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一个人说话,不过她说的不是中国话,应该是日本话,然后我才知道她。
有一天,那帮家伙问我:“咋啦?想家了?”
“没有。”
“想家里的媳妇儿了!”
“没有。”
“没有?那你半夜叫的是哪家姑娘的名字?”他们每次调侃完我,总会哈哈大笑,那笑声真是夸张,我用看似厌恶的表情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饰在群欢中。我喜欢这种笑,不管如何,即使我们的性命并不属于自己,早就预支给了战火,可是他们还是发出这种震天动地的笑声,粗鲁又豪放。
“别装啦,我们都知道!”
我还是沉默着,擦着自己的步枪。
“成亲没有?”
“没有。”我抬起头看着一帮弟兄。
“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如果是别人的媳妇儿呢……”
他们听了这话,笑得前俯后仰。
“原来……原来你小子看上了别人的媳妇儿啊!哈哈哈,你可真行啊!”
过了不久,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们说,我终于回来了。原来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之所以改变,是因为忘记了自己曾是这个模样,什么模样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是随便活着的。
有一天,日本人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派了一个中队,看样子想把我们都吃掉。刚开始,他们向上冲,仰攻很要命,他们改变战术,打算拖死我们,因为他们知道在我们被包围后,自然会不战而败。他们就像一头头等待嚼碎我们骨头的豹子,蹲在黑暗里,给我们放暗枪,拖走我们一个个兄弟,然后把战线往上拉。
白天的时候,他们该吃吃,该喝喝,我们只能嚼树根,到了晚上,他们以为我们放松了警惕,趁天黑摸上来,谁成想被我们的埋伏打得惨兮兮,他们学聪明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不冲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打炮,不少兄弟就是这么死掉的。再后来他们放毒气弹,我们差点儿就全军覆没了,是狗三想出了用尿弄湿衣服捂住鼻子的招数。
下面的人都说撤退吧,这样守下去没有价值,连长说还没有收到撤退命令,如果贸然让出这道防线,谁知道会给后方带去多大的灾难。
其他人没有有一句多余的话。
我们都是农村出生的泥腿子,只有我和另外两个读过几天私塾,那时候我是陪有钱人家的孩子读书的,他和我是好朋友,他爹见我还算踏实,有些文人气,便让我爹同意我做他儿子的伴读,我爹答应了。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几天还算安稳的读书日子,那段时间真是读了不少书,什么《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经史子集也读了一些,不过因为动乱,读书的事情也就一搁再搁。
我们之所以坚定守在这里,是因为相信连长的判断,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守下去的结果是什么,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
人员伤亡太大,我们很快就孤立无援了。
对方似乎知道我们撑不了多久,也不慌不忙,他们就像一群在磨刀的屠夫,等待着将我们分食。他们带着防毒面具压上来,连长和我们又把他们打退下去,反反复复,到最后我们都烦了。
有人破口大骂:“这帮小日本子真是欠的,要打就痛痛快快打,整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他们哪次不是这么猥琐,人家哪次明目张胆了,既然要算计别人,就不能太明显了,这叫阴谋。他们不善于玩阳谋,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他们这种招数我们还见得少了吗?喝口马尿清醒清醒吧!”有人接话。
我们太累了,日以继夜地耗着,快被耗干了。
我们只剩一百个人。
五十个人。
最后只有零星几个喘着气儿的。
但我们实在没力气了,把最后的家当搬出来,打算好好招待小日本。他们反倒没动静了。
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
“怕不是增援部队到了,把他们通通杀光了吧。”有人说。
“有可能,不然他们要上来了。”
“留着力气上路吧,话多。”连长没好气地说。
是有人上来了,不过不是增援部队,而是小日本,我们像石头一样卧在哪儿,看见小鬼子上来,有人蹦起来砍死一个鬼子,我们都惊了,他哪里来的力气。
还有一箱手雷,引爆任务交给了我。
一股浓烟腾起,我似乎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听见了爆炸声。
死前那一刻,身体由沉重变得轻飘飘。意识被浓烟遮住,渐渐穿过迷茫,看见了阳光,我好像忘了什么,又好像记起了什么。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已经丢失在纷乱中的自己和回忆,我曾经的故乡——江南水乡。我家很有钱,祖上有个银号,我是个地道的阔少爷,年轻时放荡不羁,沾花惹草,后来被战火刺痛神经,带着不屑和恐惧走进战争,最后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思考者。
说自己思考者,太过不要脸,我只能说,我想的事情太多了,已经对快乐免疫。
如今,我即将升入天堂,可惜那里不留我。我很冷静,脑海中是一个影子,渐渐清晰,我确定我在思念她。
那个身影……
可这,如此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