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的空气中渐渐弥漫出铁锈一样的浓烈腥味。
计服强忍不适,将从“谷天岩”尸体上拿到的冰凉的、耳套形状的东西套在自己耳朵上,而后提了一口气。
入眼的一切并不太清晰,现场比起耳边的凉滑触感不惶多让,都让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倒下的人伤口都在胸口、或背上正对胸口的位置,全是一击毙命;
除了脸上的恐慌、试图逃跑的姿态,以及衣襟处逐渐渗出的暗色……之外,看起来甚至没有试图挣扎。
弓箭手干干净净站在原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迹,脚下凌乱的碎石却透露出了她刚才是受到过攻击的,只是因为本身特殊性,所有攻击都没碰到她。
没有收到后续命令,此时她只是茫然睁着眼,背后蓝弓散发出萤火一样的微光,映衬得她脸庞柔和。
计服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凭借弓箭手的特殊性进行周旋,但此刻,饶是他已经对弓箭手的力量有所猜测,也还是有些吃惊。
意之所指,箭之所向……寇饰非借给他的,是一柄比他想象的还更锋利的“刀”。
空气中,血腥味越渐浓郁。
他俯下身,就近从一具尸体上取下一个耳套。
耳套入手冰凉,比上好的丝绸还要柔滑,但联想到它的来历,再看这满地画面,就愈加让人感觉不适。
将这感觉压下,他将取下的耳套放到计昆手里。
“戴上这个。”
一开口,又是一阵难受,腥味仿佛钻进了嘴里。
计服蹙着眉——不同于刚才装出来的样子,这回是真的——试着调动藤力。
藤力只有微弱的一丝,但就这一丝,已经够他拿出本源和打开藤境了。
弓箭手之前行动全靠她体内自带的蓝,没有消耗他一点藤力,现在他尝试把花召唤出来,却不行。
他也不勉强,奢侈地用那一丝藤力把反胃的感觉压下,舒适多了的同时,仔细观察体内情况。
藤力一用完,立即又恢复,不过还是只恢复到只有一丝的程度,但对他来说,这一丝已经足够使用。
计昆已经戴上耳罩,走过来,欲言又止。
计服注意到他只是扫了一眼四周,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不适。
看来即使不是藤印战士,在藤界这里,可能也是见惯了血的。
他蹲下身,从刚才被他摘了耳罩的尸体检查起。
死掉的人手背上都像计昆一样纹着一个规则的、拥有云朵一样边缘的图案,这可能是部分族群的风俗:将藤印纹在手上。
化名谷天岩和焕生莺的两人身上也有这个图案,脸上倒是都很干净:藤印战士死后藤印与藤力自消,自然已经看不见了;只是不知道真正叫这两个名字的人又在哪里……
计服看了一圈,没有看见叮咚,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他在查看这些的时候,计昆已经走到他身旁,语气犹豫、迟疑地道:“他刚才说的……”
计服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昆叔,不用和我解释,您没有对不起我。”
有人倒在水里,将水面晕染出一丝颜色,计服提着他的袖子把他手臂拉起来,在手背上看见焕魂派的藤印后又放下去。
计服斟酌着:“我其实知道族之藤才几天,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族之藤、不知道藤印战士、引导者、看守,也不知道有一万多个族人等在这里……”
“我对族之藤的感觉没有你们这么强烈,或许您想象不到,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族之藤……”
他跨过一具尸体,计昆沉默跟了两步,神色逐渐松动,疑惑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计服却没有再说,检查完最后一具尸体,站起身——
从藤印上看,全是焕魂派的人,没有“误伤”。确认完毕之后,他不再多看。
看多了始终有点不适。
“说实话,以我的角度来看,我甚至觉得大家有理由怨恨……”
这话一出,计昆顿时有些惶恐:“不不,族之藤没有错……”
计服笑笑:“不用告诉我。如果您想对谁坦白,与您一样等待多年的族人,或者族之藤……总之不该是我。”
计昆神色悲恸,哑口无言。
“我只有一个问题——族人是您送到焕魂派手上的吗?”
计昆凄惶摇头:“我追着他们进来……他们劝说我……”
大概就像今天“谷天岩”劝他那样,计服点点头,不再开口,他其实也有些冲动,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计昆这种行为看起来像是背叛,但计服自己不是等待了族之藤几十年、前面还有几百年垫底的人,没有资格说什么。
算一算时间,今年是五族大战之后的第四百八十年,这么漫长的等待,没等过的人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计服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计氏一族这几百年里,有这种情绪的人不止计昆一个,有些人可能只是缺少这次这样的机会。
计家村的人们在他看来十分可爱亲切,虽然小打小闹也有,但不损他心底的地位跟印象;
又因为茅叔那些传说,因为尤爷的态度,因为一份扎根于童年时期的期盼……
他觉得这边的计氏一族是被亏欠的,理应得到补偿——至少他们没做错什么。
这个想法或许过于片面,又夹杂着许多私人感情,但是……
如果接受不住考验,就让他们以后都不需要这么一个接受考验的机会就是了。
自己的族群够强大,当然就不用羡慕焕魂派这样不入流的小族群……
他不一定做得到,但族之藤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被打断之后,计昆没再试图多说什么,只是在不甚清晰的视线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藤印战士往细小的河流上游行去,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对他说了句“走吧”。
他额上藤印显现,发散着模糊的微光。
以计昆的经验阅历,本不该如此轻易被说动,但此刻,对于族之藤回来了这件事,他突然有了真实感,霎时间老泪纵横。
但仅仅是一瞬。
他抹掉眼泪,快步跟上前去。
……
焕魂派小归小,两三千人一定还是有的,地上这几十人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四周没有生活痕迹,计服便沿着河流往上,一般如果要居住,当然是住在上游比较好。
这里的地貌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地面果然如他感受到的尽是石头。
整个地层都是整块的坚硬岩石,颜色发灰,不时有或大或小的石块如被焊接般立在地面上,严丝合缝,仿如整体。
除此之外,地势还是有起伏的,只是起伏得很缓慢。
他和计昆一直走到地面平缓的上升趋势到头,再前面就开始往下降了,看不见那里的景色。
等来到最高处,一眼扫过去,他顿时被惊住。
水仍在流淌,从被切割的边缘源源不断蜿蜒往下,往上却不见踪影。
空间像被一刀切开,断裂得十分整齐,河流、岩石层、天空,全部在此戛然而止,再前面就是如拼贴般的其他区域。
像一幅拼错的、格格不入的拼图:
下方靠右的大片区域是无垠的黄沙,只是看着似乎就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气;而再往左眺望,却有一片白色映入眼帘——那是漫无边际的雪。
风沙与冰雪席卷着、飘舞着,撞向这片石地,又像从来没有出现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
计服震撼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走到边缘之前,他完全没看见黄沙与雪原,但这两个地方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他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吞光域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这个说法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在吞光域。”
吞光域,叫吞方域更合适——吞噬多方地域……的地域。
也怪不得怀序总是摸不着焕魂派的踪迹,他们完全可以通过这里快速转移——出现在哪里都有可能。
也许前一秒他们在大陆东南边境,下一秒就在大陆西北了,找得着才是怪事。
计服随手扔了枚空币过去,见它安全落在前面黄沙中。
过去是没问题……他正想着,就见眼前景物一阵变幻,黄沙消失不见。
蓝天在不甚清晰的视线里仍十分显眼,白云一丝丝一缕缕地飘荡;
地面杂草石块之间东一块西一块积着浅水,大小不一,脚尖只需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踩进那颇为清澈、倒映着天空的水里。
这是一片湿地。
“……”
衔接的地势还会变幻,这么一来,寻找焕魂派的难度更大。
甚至……现在如果掉头往回走,能不能回到之前进来的地方还未可知。
“昆叔,您对焕魂派当时的环境有印象吗?”
计昆那点愁绪在眼前的景象面前暂时消弭,然后竟然开始出神,他又想起了计服刚才的话。
“我其实知道族之藤才几天,在这之前,我不知道族之藤、不知道藤印战士、引导者、看守,也不知道有一万多个族人等在这里……”
几天……他第一回仔细打量计服这个人——抛去藤印战士的身份,只看这个人,他的穿着、发型、说话习惯,甚至是处事态度……
他非常年轻,甚至不比他的孙子大多少——他曾经的,已经去世的孙子。
藤印战士衰老缓慢,如果他是几天前才成为藤印战士,那真实年纪就不大,不像那些看着和他差不多,其实已经三四十岁了的藤印战士;
头发不长,削得也利落,倒是和普通人族差不多……但衣物却是完全没见过的样子;
说话时温声轻语,嘴角时常挂着点笑,自带一种令人放松的平和气质,连动作都不急不缓……而族里这个年纪的小孩热血上头,基本都是一副急躁得要上天的架势。
看得出来他对之前那些尸体还有些不适,似乎很少见到、甚至可能没见过这种场面,各族的年轻人却不是这样,基本都是习以为常的。
把这些细节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计昆越想越奇怪,过去疑惑过无数次的问题又冒了出来:
族之藤、引导者和看守,包括另一部分族人……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四百多年,他们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