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传来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蒲君恙目不斜视只走直线，不管遇见什么都一脚踩下。
走着走着，他突然开口，语气肯定地道：“你不认识我。”
计服做不到他那样，分神注意着脚下，在尸体间寻找可容下脚的空隙，闻言道：“我应该认识你，还是计氏族人应该认识你？”
“计氏一族的藤印战士都认识我。”蒲君恙回答得肯定。
计服一怔，放弃辨别前方隐约能看见的模糊轮廓，转头看向蒲君恙。
同样姓蒲，又跟这边的计氏一族熟悉，他轻易就联想到前不久才听过的那位蒲长老。
不过，如果这个蒲遗音确实是那位蒲阿姨，她来计氏一族还说得通，怎么连族人也在这里？他们自己的族群呢？
蒲君恙打量他，这次颇为仔细，开口又问：“你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现代那边不方便说，不过也没必要说得太清楚……
“从……”
计服略一沉吟，没怎么犹豫，就准备报出计家村的名字。
就在这时，刚才听到的话如回音过耳，几乎让他头皮一炸。
他霍然转头，盯住蒲君恙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也是那本通用语手册太过好用，学会以后就跟母语没什么不同，以至于对方用什么语言，他就跟着切换什么语言，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蒲君恙刚才那一句“你从哪里来”……可是标标准准的普通话！
“你听懂了？！”
没想到，他惊讶，蒲君恙却也是双目一瞪，好像刚才出言试探的不是他一样。
“你果然不是藤界人？”
“果然？”
计服从这个“果然”里听出了点其他意味。
他讶色慢收，转而笑开：“我虽然不是藤界人，但看起来，你却是。我听说族里有一位姓蒲的长老，你的普通话，是她教的？”
蒲君恙眼眸微阖，脚步一顿，颇有几分意外。
“你看起来不像来了很久，猜得倒是挺准……”他回以普通话，“没错，是她教的。你呢，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遇见了一位族人，我确实刚来不久。”
“这么巧？”蒲君恙点点头，“你怎么来的，怎么就一个人？救了人打算去族里？”
计服见他上下打量自己，不无新鲜的意思。
“除我之外还有两个。他们早我半天过来，我正在找他们。来的中途遇见了族人，他告诉我有有人被焕魂派抓进吞光域，我正好也准备借这里去族里，就顺路过来了。”
简单地回答了，计服在心里思忖。
蒲君恙的普通话来自族里的那位蒲长老，她多半就是自己认识的“蒲阿姨”没错了。
至于她在现代的墓碑……这中间肯定还有另一段故事，就不是他现在首要关注的事情了。
“你跟我回族里，发动族里一起找，比你自己找要快。”蒲君恙似若有所指，“他们一定很乐意。”
计服有些心动。略一想，还是摇头拒绝。
“我有办法确定他们的位置，你们未必比我找得快，等找到他们，我再带他们回族里。”
找人的事，人多未必有用，去族里走一趟反倒可能是徒劳消耗时间。
“说起来，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在吞光域？”
蒲君恙看上去也像是随口一提，闻言也不多说，漫不经心回答道：“我们本来就有过猜测，但是一直找不到吞光域在哪里，这次刚好碰见我在附近，赶上了。”
原来是这样。
计服点点头，问道：“被抓来的族人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有别族的小孩？”
“有些，都还活着。焕魂派是一批一批转化，现在还没到时间，所以都没事。”
这真是个好消息，尤其是在花召不出来的现在。
计服转头看了一眼弓箭手，她静静走在自己旁边，没有丝毫存在感。
蒲君恙跟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弓箭手，但注意力明显不在这里。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计茅这个人？”
“知道。”计服还当他在犹豫什么，原来是这个。
为蒲阿姨问的吧……他接道：“不止知道，我正在找他。”
蒲君恙的反应很大，听到这个消息，浑身一震，双目爆出精芒：“你说，他来了？！”
“嗯，不出意外是来了。”
“有什么意外？”
计服觉得他有点紧张过度，不过一想他和蒲阿姨关系比较近，毕竟连普通话都教给他了……或许是替她担忧？
“我没亲眼看见他们过来，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来了藤界，不过不是藤界的话，我也想不出他们还能去哪。”
计服解释道：“而且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方向……”
“我跟你一起去怎么样？”蒲君恙打断他，眼里闪着些兴奋的光芒。
计服看了看他，还是摇头，提醒道：“你不是要把族人送回族里？”
“这件事哪有这个好玩！但是这些人不带回去，蒲姐姐……唔……”
纠结半晌，蒲君恙露出不甘心、失望，和郁闷的神色。
计服知道他想通了，继续说道：“正好，我之前遇到的族人，你顺路一起带回去吧。”
说着，他锁定藤印那头的联系：“稍等，我带他出来。”
就此进入藤境。
蒲君恙看着他消失，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将目光落在弓箭手身上，面露疑惑。
他看着弓箭手，不确定似的，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在看到她无神的双眼时闭上嘴。
很快，计服也带着计昆出来，他便移开视线。
“这位是计昆。”
蒲君恙看过去，又恢复成十分拽的冷酷样子，不置可否道：“好。”
招呼也没打一个，但好歹同意了。
计昆刚才已经听过计服解释过一句，出来恭敬说了声“蒲头领，麻烦您了”，而后就束手一旁，十分恭敬。
见此，计服彻底放下心。
他看看远处隐约的建筑轮廓，直接分道扬镳：“他们麻烦你，我就不过去了，就在这里分开吧。”
蒲君恙问：“回去怎么找你？”
他道：“回去后我们肯定还要来找你们，到时候怎么知道你在哪里？”
这个计服也没办法，他摇摇头：“找到了我会带他们回族里，这中间你们恐怕只能等着了。”
蒲君恙眉头又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计服转身准备走时，他说道：“你的藤之源很特别。”
计服离开的脚步一顿：“哦？怎么说？”
这里是藤界，藤之源对本地人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大概什么样的都有，所以他不意外蒲君恙看出弓箭手是他的藤之源，但这句提醒似乎别有深意……
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给我的感觉很奇怪，有些危险，还有……”他自己也不确定似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摇摇头。
这听起来跟没说差不多，计服知道弓箭手很厉害，反正他现在还没探到上限，而真正的危险感，他自己也是亲身体会过的……
不知道蒲君恙所指的危险是不是这个，但对方特意提醒了，他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后他不再停留，顺着弓箭手指引的方向，大步离开。
蒲君恙还是眉宇深锁，看着他远去，低声念了句什么，计昆没听清。
……
计服一个人，速度大幅度加快，他先穿过这个区域，重新回到原先所在区域，继续顺着右边走。
之前他会走这边，就是因为弓箭手所指的茅叔和阿月的方向是这边，焕魂派能那么精确地守在这里，他不清楚其中原因，不过现在这些也不重要了。
将外套换下，就着河水稍微清洗了鞋子上的血迹，而后便是一路飞奔。
这一次的路程比他想象的要长，沿路全是一成不变的石头，左边风景在两个小时后变幻过一次，成了一望无际的碧水，看面积不是大型湖泊就是海洋。
现在就算还想回去焕魂派那边也没办法了。
不过那边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计服当然没有再回头的打算，就是还在外等待的怀序与他的“同藤战士”们，只能扑得一场空了。
但，反正没有危险。到时候他们进来，顶多白走一趟而已，倒算不上大事。
又一个小时过去，终于到了这片区域边缘。
挡在前方的是一片废墟，计服脚步丝毫未缓，弓箭手的方向仍是指向这边，脚尖一点跃过两片区域交接处，继续全速赶路。
两侧的建筑渐渐地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偶尔闪过的半截墙壁掩在荒草灌木里。
这里到处都是杂草丛，生长得十分茂盛，看不出下面覆盖着什么，他不得不开着感知走，免得踩到空处。
刚开始感知的速度还跟不上脚下，但慢慢地也就熟悉起来了，若是仔细观察，四周景物可说是纤毫毕现，十分清晰。
仍是除了草木外没有其他生物。
蛇虫鼠蚁这些，计服打从来到藤界后就没见过一只。
不知道是藤界本身如此，还是他刚好经过的两个地方——主大陆外区域和吞光域——都比较特殊的原因。
主大陆外因为绿行族的存在，霸道地抢夺与吞噬自然资源，生物无法生存情有可原；
吞光域……本身就是极其特殊的地方，怪异才是正常。
计服盯着手表，每隔半小时和弓箭手重新确定一次方向，前几次都一样，到第五次时，方向有了变动。
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完全相反。
茅叔和阿月两人不在一起……计服稍一犹豫，往左边而去。
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先找阿月。
在这种完全没法兼顾的情况下，只能先找情况比较糟糕的那个。
阿月显然是更让人担忧的，一来她不会通用语，二来没有什么自保能力，又对藤界一无所知；
而茅叔对藤界相对了解，本身有一定实力，办法也多些……事实上，是太多了。
那是无数个他曾经掉过的坑。
但，万一他被困在什么地方……
万一他周围没有人烟也没有吃的，就像我一开始进吞光域的情况，万一他在的地方很危险……
计服抬手往头顶拍了一掌，把这些念头拍出脑海。
“总说我操心太多，这回我可真不操心您了。”
而后他顺顺头发，心无旁骛赶路。
过了一会：“万一……”
察觉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长叹一口气。
茅叔如今有点他死穴的意思，遇见茅叔有关的事他就比较容易失去方寸。
他这本来也是长大成人、可以转过来照顾长辈、挑起一家重担的年纪了……
奈何重担没有，长辈更是不服老，虎背熊腰地，力量体质跟黑洞一样探不到上限，根本不用照顾……
倒显得他有点操心过度了。
哦对，长辈他老人家还“风华正茂”，些许唏嘘胡茬根本挡不住过于出色的脸。
从小看这张脸到大，计服深知自己是起点太高，以至于对美的欣赏能力出了点问题。
他眼里人的美丑只有三种：丑，普通，以及……茅叔。
见过弓箭手和花后，他隐隐觉得或许还能再划分一档出来，就叫……好像还行？
咳。
不过话说回来……
他掏出手机，翻出茅叔的照片，细细打量。
眼前虽然一片漆黑，感知却代他看见了亮起的屏幕。
“只有胡子有点年龄感，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脸变化似乎并不大，除掉胡子的话……嗯……这张照片……”
他看看日期——一年前拍的。
“看守和藤印战士一样长寿吗……不，应该说，因为看守和族之藤共存，”自言自语着，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难道茅叔正常情况下是长生不死的？！”
回想计家村的历史，他出生的时候茅叔已经是看守，上一任看守当然已经不在了，但也没听说上一任看守者意外逝世啊……
看守者意外逝世这么大的事，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人议论，除非还有内情，否则看守的寿命应该就和普通人一样才是。
“那茅叔这……心如止水，所以容颜不老？”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扔出去。
可以确定的是，茅叔身上确实有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即使这样，闷在村子里十五年，最近一年更是只有一个人，计服确实很担心茅叔的心理问题，这才是他格外关注茅叔的原因。
不过，以前他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眼下这种局面。
为难归为难，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定了定神，再次加快速度。
从大陆外到主大陆，以雪冠鸟日行百万里的速度都要两三个月，计服已经做好了长期在吞光域穿行的准备。
这一片区域大得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弓箭手让他第二次变道时，他都还没看到下一个区域的踪影。
到了这里，他已经完全置身废墟之中，生机勃勃的绿色掩盖下全是残垣断壁，高大些的，连树木都遮掩不住，路上时不时能发现些面目全非的小物件，有整有零。
光是看废墟，他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曾经人流如织的景象，换一个时间，他说不定会停下来研究一下这里的建筑、文明。
只按面积来看，这里曾经一定很繁荣。
等找到茅叔和阿月以后再来吞光域看看，一定能发现很多有趣的地方；而且吞光域本身也有很多秘密，值得特地走一趟……
计服这么想着，脚下未停。
又过了一会，废墟终于消失在后，前方都是纯粹的绿色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着这片区域快要到头，计服吸了口气，藤力再提，全速往前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