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10月
国庆节到来，育仁中学也放假了。10月是秋的颂歌，在南方，只有10月才有点秋的模样。9月没褪去夏的光影，11月多了份冬的强势。
校园内枫叶数不清红了几片，只是空荡荡的。今年的国庆和中秋一起放假，她很开心，又多了一天，不用在人群中看他人的脸色生活。
王未依回到家，问了家里做事的阿姨才知道，奶奶去买菜了。去房间看了看正在看报纸的爷爷，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顺手打开了电脑，本来想开始码字，写点什么令自己可以开心一点的文字，转念一想，之前给那个怪人楚河发过一条信息之后就几天没有看博客了，他应该回了一大堆话吧。或许……正在等着自己呢。
果然不出所料，王未依收到了10多条消息，全部来自楚河。
“我的话呢，理科真的并没有很好哦，只是比较喜欢物理和化学而已，觉得蛮有趣的，像数学，太枯燥了，并不使我愉悦呢。”
“你最近有什么事情吗？感觉你最近很忙呢，不会是被数理化给冲昏头脑了吧？”
“我觉得你放平心态就好了！如果是逆风的话，一定没有什么难的，都可以逆着风行走的人，还会被别的而打倒吗？”
“你更新的文章啊，真好哎！是关于张爱玲小团圆的分析吗？我喜欢你文章中那句，无论被伤害多深，我都想在溪边守你，明明知道是不会来的人，还默默认为，是你没有伞，而天正好在下雨。”
…………
楚河发了很多消息，王未依有些抱歉都没能及时回复他，只好把他所问所答的这些都先放一旁，换了一个话题来和他交谈：“最近国庆放假了，所以才有时间写些花花绿绿的文字吧。平常只能把笔墨废在花花绿绿的练习册上。”
另一旁的楚河此时终于收到了王未依的回复，他已经等了她好几天了。总算是等到了。
“挺好的，写的很好，写的我都想再重温一遍小团圆了。不过怎么会想到写小团圆的读后感？是旧书翻出再看有新解了吗？”
“不算是，也算是，或许是因为前天是张爱玲女士的诞辰吧。当时正好想到了，就又翻出了小团圆出来看，这本书，果然还是深夜看更有感觉呢。或许是，因为夜的掩饰，能更好体会到张爱玲那种明明绝望却怀抱期待的感觉吧。”王未依发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什么叫怀抱绝望而期待啊，那是她自己吧，是她自己对这个残酷世界的感受。
“果然因为爱，无法忘记，连恨都变成了奢侈，在夜里，在溪边，在记忆里，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对于胡兰成，张爱玲还是恨不起来吧，总想纪念，于是才有了小团圆。你写的真好，我不大了解她，但看你写的读后感，总有种遗憾的感觉呢。”
看到楚河这番话，王未依心里又有些感动，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被楚河或许是无意间的话语内心涌生波澜了。
遗憾的感觉吗？好像是的。是遗憾，是想怨却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恨，是想逃离但终究在回忆里扎了根发了芽，只差一步，就可以开花了吧。
“你讲的，我赞同。”楚河看她没有回复，于是以为是自己意思表述的不够清楚，所以就强调了一句。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你真的很有才华。
楚河无疑是欣赏逆风的。孤傲的很多，爱写作的人也很多，有才华的人很多，有思想的人也很多。但这些特点集于一身的，只有逆风。况且她的文字就好像有魅力一般，可以让别人的思想和她一致。文字最高级的特点所在，就是逆转人的思想了吧。她做得到。这令楚河自己也佩服。
“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王未依在屏幕前打了字又删掉，过了几分钟才说出了这样一句简单的话。也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吧。你是我的知音？你太懂我了？你有种可以让人感动地魔力？这么说，太不像她了，也过于虚情假意吧……
“何必谢谢呢，你本身就很优秀，只是我说了句实话而已，以前没有人夸赞过你吗？”发完这句话楚河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但逆风那边肯定看见了，如果现在撤回，那岂不是更无奈。明明知道逆风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肯定朋友很少吧，自己这样问她，和揭她伤疤有什么区别。真是过分呢……
王未依并没有很放心里去，因为她知道楚河一定不是故意的，只是被他这样一问，她自己也想感叹了，夸赞吗？在妈妈眼中，好像是无用的事情呢。
“我没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但是有人夸过呢。他是世界上最支持我写作的人。”
看完这句话楚河更后悔了。半晌，他发了一句话给王未依，只见那边久久没有回应，想着应该是去吃饭或者有别的事情了吧。于是也不打扰了。发了个再见就下线了。
可王未依盯着楚河那句话，顿了很久很久。屏幕没有关，就离开了。
上面显示的是。
楚河：那我当你唯一的朋友吧。
朋友吗？她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自己够勇敢去面对世界上的艰难险恶，朋友是弱者的武器，强者靠的，永远是自己。
可是楚河这句话，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人与人交往常用的客套的安慰话，她都无法回答呢。因为在她15年的岁月里，连这样的客套话，都没有人跟她说过呢。
奶奶看王未依有点失落，于是以为她生病了，毕竟天气骤然变寒，感冒很正常。于是特意给她泡了姜汤，王未依喝完，就去找爷爷了。
拿着爷爷那本1980年代出版的金瓶梅，坐在爷爷床上，就开始和爷爷讨论了起来。
其实王未依口中那个全世界最支持她写作的人，就是爷爷。爷爷身体不好，中年经历过车祸。也没读过什么书，小学毕业而已。但是非常有天赋，自学了基础英语，天干地支，历史政治，基础奥数，也很喜欢文学。
在全家都不支持王未依喜欢写作的时候，只有爷爷，是始终站在王未依那一边的，他总是夸王未依有天赋。王未依在初中之前，都是住爷爷奶奶家的，到了初中才开始住到了唐姐家，因为唐姐家里学校近，高中就住校了。
所以从初中开始，王未依只要回爷爷奶奶家，就会和爷爷讨论很多东西。爷爷会讲愚人节故事，会要求她用童谣的方法背圆周率。会和她讨论名著……
这次，他们讲的就是金瓶梅是否应该被列为禁书。但是两个人好像都不认为应该，于是达成了共识之后，就开始骂那个让这本书列为禁书的人。
王未依不喜欢说话，但是每次和爷爷聊天，她可以做到网络用语中的话痨一样。说个不停。
到了晚上，王未依打开电脑，总想着写点什么，她是喜欢写作的，尤其是在夜幕下写作，她觉得这样，有一种暗夜涌动的抽离感。只有这种时候，她好像可以逃离世间的纷扰。
她是快乐的。
她曾经有个梦想，就是不顾一切，是西藏看雪，写诗，唱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只有她自己和广阔天地。
但梦终究只是梦，能实现，很难。人只能现实一点。
想到这里，她好像知道写什么了。
于是她的手久久没能离开键盘，飞快的码出一座，属于她自己的城。
“人的一生，一定有一次，奋不顾身，或是为了挽留一个很爱的人，或是追求梦想。前者大多都会失败，后者大多都很孤独。”
“曾经都想过流浪，去放逐自己的本性，总以为一个人会更好，以为没有情就再也不会痛了，后来发现还是错的，终究太天真，以为自己可以逃离一切，其实无论是不是一个人，有没有情，还是会有苦难的。每个人都深陷在属于自己的苦难当中，无法挣脱，一生都被枷锁。”
“我们幻想过一切，认为自己最后一定可以达到想去的目的地，只是那时候不懂，不懂什么叫身不由己。不懂什么叫无法抉择。”
“人世间看上去会给你千百种选择，但只有逆自己心里清楚，最后选择的那个，一般都是不得不选择。”
“自由这个词的存在本就是枷锁的一种，人已经贪婪到把空洞都要捆绑起来了。生怕会逃走。”
“我贪恋秋风的凉意，不是冬那种绝望彻骨的凄寒之感，也不是夏一味的单纯追逐人群。而是明明绝望，却还是期待的一种姿态。”
王未依不知道写了多久。她爬在桌子上久酣睡了。在梦里，是个缠绵的雨季，她被雨困住，无法脱身，全身被锁链困住，只有那颗，跳动的心，在提醒她，她是鲜活的。是存在的。当世界被雨巅覆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挣扎了，只是把苦难，也当做享受。
大约凌晨，一张毯子盖到了王未依的身上。只是她睡得太沉了，还在梦中和细雨纠缠。
“这孩子该感冒了，秋天不注意，冬天就要生一整个季度的病了……”中年女子没有时间染她白了的鬓角，只是赶到了久久未归的家，送了一盒月饼，趁女儿熟睡，做了件，全天下每个母亲都会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她是王未依的母亲。在女儿眼里，她是被讨厌着的母亲。在社会眼里，她是离过婚的女人。在父母眼里，她是没有给老人任何陪伴的女儿。在她自己心里，她是个失败的人。
唯独还算有成的事业，能让她听到些恭维的话，能让她有宿醉的权利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她以为她很好，却不知道，已经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漩涡。
于是在夜幕没消失之前，她就先消失在她的家了。她逃了。
王未依一觉醒来，惊觉自己昨天怎么就这样草草睡着了。又在思考毯子是谁给她盖的，奶奶应该睡得很早才是，难道是起夜的时候？不想了，很多事情有时候非要追究个结果，最终的答案，自己是不愿意面对的。
王未依又看了看桌子上的日历才发现，今天是中秋节。中秋节的假和国庆节的假一起放，总是会令人忘却呢。
中秋是……团聚的日子吧。只是在她们家，好像没有团聚这种说法。
晚上从房间出来吃饭，一出门，奶奶就给了王未依一块月饼，是蛋黄莲蓉馅的。王未依最喜欢的味道，她以前总觉得这个味道很特别，明明咸味和甜味都在一处，偏偏吃进口中，味蕾却有点迷恋这个味道。老人家一般不爱吃甜食，但是她的奶奶却是个例外，喜欢得很，尤其是蛋糕一类，但爷爷却一般。
奶奶对王未依笑了一笑，这个笑王未依太熟悉了，每次要说到妈妈的事情的时候，就是这个笑容。从来不会改变的笑容。
“未依，你妈妈昨天来了，你看，她还给你带了月饼。”奶奶很轻柔的对王未依说，只是王未依并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想通了给她盖毯子的人是谁而已。又看了看月饼，五仁馅的，她最不喜欢吃的，她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五仁馅的月饼，就差点吐了出来。那时候的妈妈安慰她，说再也不给她买五仁月饼了。
呵，真是可笑。
“奶奶，她的装模作样，这么多年，你没有感觉吗？她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五仁馅的月饼，你们也不吃的，喜欢吃的人只是她自己而已，她是最自私的。这么久了，什么都变了，唯独她的自私真是一分未减呢。”
王未依忍住难过，看着奶奶，又指着那盒五仁月饼。
奶奶见状，只好把月饼送给了做事的阿姨。阿姨倒是挺高兴的走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未依，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讨厌你妈妈，这些年她是做错了，但是她对你，一直是问心无愧的，她是个好妈妈。你不能心存芥蒂，你这样，是自己伤害自己，顺便又伤害了她，就好像是挥舞锋利的刀在她的面前，最后狠狠捅了自己一刀。何必呢。”奶奶忧心忡忡的望着她。爷爷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听不听的到她们的对话。也许听见了，只是当做没听见。或许没听见。无论听不听的见，答案都是一样的，不会变。
“奶奶，她是个好妈妈，这倒把她的错误推得一干二净了。她要是关心我，她会给，她的女儿送她的女儿最不喜欢的味道的月饼吗？还是说，她根本不知道我不喜欢啊。除了一味把钱给到家里，她做过什么吗？她见我的次数，应该没有做事的阿姨多吧，她给我做饭，更是没有奶奶你多了，奶奶，你放心，我不恨她，也不会和她断绝关系的，因为我没这个资格。我独立了，也会寄钱给她的，会报答她的”
王未依眼眶有点红，最后看着奶奶，说了一句：“只是，我再也不想和她见面了。”就跑回了房间。
她们都没有发现，有一个门推到半中央的本来面带微笑，手提礼物的女人，悄悄关上了门，在门了另一边，失声痛哭。
比起恨，更可怕的，是再也不想见她。她承认，她做母亲，失败得很。
如果恨，是死刑，曾经对她说过的讨厌，是坐牢。那么再也不见，就是无期徒刑，知道自己死不了。在她心中死不了。但是在王未依心中，却想把她关了起来。再也不流露一点真情。
王未依回到房间，死死拽着那盒五仁月饼，一边吃，一边吐。只是她没有发现，滚烫的泪无声无息的混入了五仁的馅中，被她一起在口腔中咀嚼着，再吐掉。就像，对垃圾一样。但是这垃圾，是让王未依恋恋不舍的垃圾。
她突然就想到小时候老师要求背的古诗词“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茫茫秋思落谁家呢？如果不思念，是不是就不会痛。
翻开语文作业，试卷最后的作文要求，是你的中秋的和你的家人共赏一轮明月。
王未依的泪滴落到了白纸上，怎么写呢。我的妈妈，特意送来了我最讨厌的五仁馅月饼，我可感动了。这样吗？真是好笑极了。
她幻想过无数次团圆是什么样，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梦里，都比这样冷清的现实好千万倍呢。
“在广阔的世间，我和母亲，就算分离，也看着同一轮明月的升起降落。”
“她送来了月饼，寄托的思念，缠绕在我们身上的，是亲情的线。”
王未依边写边哭，泣不成声，她发现，她还是没有那么勇敢。她还是脆弱的要命，她还是……那么的胆小，害怕一切。
从小写到大，那和套路一样的作文，那文章中的幸福，更加衬托出了，她此刻的悲凉。
这时候，她收到了一条信息，发送人是楚河，内容是……祝你中秋快乐。
这是她，第一次收到了别人的节日祝福。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
只是在瑟瑟发冷的晚秋，在明月下，打下了谢谢这两个简单的字眼。
看上去不过是正常人际交往之间的常用语，但起码此时此刻，王未依的心中，是真的……很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