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酒楼一会之后,整个陀罗镇都知道陈润即将离去。镇上人自发分为两派,一派快乐一派悲哀。快乐派未必有多快乐,悲哀派真的很悲哀。
陈实是悲哀派的代表人物,年近半百之人整日泪眼婆娑,甚是凄惨。
陈润表面漠不关心,实则暗暗忧虑,私下里问司马垢:“我爹这德行,会不会想不开啊?”
司马垢答非所问,说起一个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陈润:“老头,正经点好么,事关我爹生死,你一点不着急。”
司马垢兀自往下说:“一天,小和尚问老和尚:‘师父,我要下山了,你会难过么?’老和尚二话没说,从房里摸出两个蛋,一个咸鸭蛋,一个生鸡蛋。他先用生鸡蛋在小和尚脑门上磕了磕,又用咸鸭蛋在小和尚脑门上磕了磕,然后将一只蛋滚远,另一只塞给小和尚…”
陈润:“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我爹闲的蛋疼才会想不开。”
司马垢摇头道:“小和尚也是这么想的,他问老和尚:‘您的意思是您闲的蛋疼才会难过对么?’老和尚回答道:‘为师意思是请你滚你的蛋。’”
陈润:“话糙理不糙,但是我爹现在哭的跟个娘们儿似的,恐怕没这么豁达。”
司马垢:“世上所有豁达,都是心碎后假装自拔。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想做什么就去做,剩下的交给时间打理。时间打理不了的,老头我再帮你打理。”
这番言谈之后,陈润如释重负,再见双眼红肿的陈实亦无多大波澜。
快乐派的代表人物为朱屠户,他始终觉得陈润的存在感太强,导致自己儿子沦为配角。如今陈润一走,陀罗镇新生代男一号非朱温莫属,想到这他不禁身心舒畅,仿佛十几年便秘一夜痊愈。但人家毕竟父子生离,若是将这股舒畅直接显露出来未免不妥,于是他掩人耳目,特选十斤上好猪肉亲自送到陈家聊表慰藉。
陈实见了猪肉,哭的更惨,哽咽道:“孩子以后在外漂泊,别说猪肉了,只怕一顿饱饭都难吃上…要不难为你给灌成香肠…让孩子带上吧…”
朱屠户见陈实用心良苦,重重点头,一想到大家同是天涯单亲爹,个中艰辛曲折不言而喻,于是再快乐不起来,转入悲哀派中。
悲哀派另一代表人物是花三婶,陀罗镇十八年才出一个陈润入得她法眼,算得上与花小花般配。她不止一次设想过两个小辈喜结连理的样子,并为这场梦中的婚礼倍感欣慰。岂料好事未至,陈润先走,美梦成了泡影,不禁悲从中来。
她与照旧乐呵的女儿谈及此事,岂料花小花言道:“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留不住。”花三婶见女儿这般豁达,略觉宽慰。遂不再悲哀,转为快乐派物色起下一任女婿来。
临行前一夜父子共进晚餐,席间陈实埋头饮酒,一如世人常言:“啥也不说,都在酒里了。”
陈润始终望不过眼,宽慰道:“爹,你正常点。我是去赶考,又不是赶投胎。且不说考得上考不上,就算应聘了,也有的是时间回来探望您老人家。”
陈实放下酒盏,说起从前。他说江湖险恶,世道多艰,改朝换代一十八年,有些事情在变,有些事始终没变。看那横死的侠客,哪一个不比你陈润本领高强,始终逃不开恩恩怨怨。而这些恩怨也不是一朝一夕,可能早在百年前千年前,天下间就已经是这样一个局面。
陈润不服:“若是世道如此,更应当有人挺身而出,改变世道。”
陈实望着养子稚气未脱的面容,像望着多少年前心高气傲的自己,苦口婆心道:“儿子,我叫你一声‘儿子’,乃是真情实意。你知道你爹我不像那些有学问有城府的人,可以将大大小小的事藏在心里。我与你之间向来没有秘密,你的出身也好,我的过往也好,都是实打实的说。你爹我没有本事,才安居于此。哪个当爹的不希望孩子有本事?可比及有本事,爹更希望你平安。你我虽无父子之实,但这么些年下来,爹始终不曾婚娶,本就视你如己出。”
陈润此情此景仍不忘泼冷水:“那不是因为没人愿意嫁给你么。”
陈实摆手道:“不要在意细节,你只要用心体会为父话中深意。”
陈润:“都是大白话,没啥深意,听了就明白。但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走的,你肯定也能体会我的心意吧。”
陈实点头:“打你那天不吃饭我就在找原因,后来看到告示便明白了。你执意要走,爹也拦不住。但你记住了,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要改变这世道,凭你一人之力,还是有些绵薄。”
陈润点头道:“得,我记住了。话都说开你也别演了,本来就没多大酒量还学人照瓶吹,想把苦胆吐出来么?”
陈实听他这么一说,“呕”一声倒头便吐,且吐且道:“没事…呕…爹…吐啊吐…呕…就习惯了…”
陈润一宿未合眼,次日天明收拾几件衣服,又从陈实口袋里翻出几两碎银,轻手轻脚出门。岂料前脚还未踏出,后面就听陈实叫唤:“臭小子,打算就这么溜啊?”
“你咋醒了?”陈润诧异道,“按你酒量,不到下午起不来啊。”
陈实滴溜两下黑眼圈道:“爹早料到你要不辞而别,半夜灌了几壶茶,这回不到下午没睡意了。”
陈润:“话虽如此,但咱父子该说的也说的差不多了,你这又是何苦?”
陈实欲言又止,道不完的牵挂化为一记响亮酒嗝,熏透半边屋室。
父子推门而出,晨光熹微,相望作别。这时一阵铃声传来,二人齐齐望去,薄雾间远远现出一道身影,看不清是男是女,身影后跟一道更大身影,分不出是人是鬼。不多时两道身影走近,原来是朱屠户牵着匹马走过来,马脖子上一只铃铛悠然作响,一如江湖术士招魂所使。
陈润看完人马,问:“大叔,这么大年纪了还玩马,不怕颠出病来?”
屠户答道:“我这身子骨,休说马,就是骑牛骑猪都不打紧。不过这马不是用来颠我的,是用来颠你的。”
“什么意思?”
屠户将手中缰绳递过:“送给你了。”
陈润瞪大双眼:“送十斤香肠还不够?这匹马让我带着路上吃?”
屠户瞪眼:“心眼多大啊你,这活蹦乱跳的马是拿来吃的么?庐州府距此二百多里,你打算步行过去?恐怕你还没到招选就结束了。”
陈润:“…我还真没想到这点。”
屠户:“没想到就对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替你想了,现在不用担心了。”
陈实开口道:“怎么就不用担心了?他从小到大没碰过马,本打算今年带他去学的,可镇上连所像样的马校都没有。现在你要一个没有马照的人骑二百多里,还说不用担心,你是不是来的路上让马踢了脑袋?”
屠户默然。
陈润费解挠头:“马校马照又是什么东西?”
陈实解释道:“扯诞元年,官府为加强各地联系,斥巨资修建了多条马路,顾名思义就是供大家策马奔腾的路。为了规范马路使用,官方又兴建了一批马校,民众交纳一定金额的学费后,就可以去马校学习一系列标准的骑马流程,内容有‘平地上下马’‘坡道上下马’‘直线超马’‘侧旁位停马’等等等等。学期满后马校会进行马术考核,通过的学员由官府颁发马照,持照才可骑马上路。”
陈润努力消化掉这一大堆名词术语,又问:“如果没马照骑马了会怎样?”
陈实:“这属于无照驾马,被抓到了就是二百文以上二千文以下罚款,可以并处十五日以下拘留。”
陈润想想,又问:“那照啥样,不行自己弄一个呗?”
陈实:“这属于伪造证件,会被官府收缴扣留马匹,当事人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并处二千文以上五千文以下罚款;造成事故的还会依法追究责任。”
陈润吐吐舌头:“这个听着比前面一个还要严重。不过话说回来,老爹你这么熟门熟路,以前在官府干过?”
陈实憨笑:“爹以前迫于生计,倒过几次黑照,嘿嘿嘿。”
陈润托腮:“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要硬生生走二百里路?”
三人同时沉默。
许久,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言语:“这还不简单,找个有马照的,骑马载你不就好了?”
话音圃落,花小花蹦蹦跳跳走上前来,给陈实和朱屠户问了好。
陈润略一思索,回道:“办法倒是个办法,可咱们镇上谁有马照?”
四人同时沉默。
半晌,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声音:“我有!”
话音圃落,司马垢飘然走上前来,手中捏着一个展方四正的小册子,黑封皮上工工整整写着一排金字:
“西宋国马匹马车驾驶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