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湖寨人开始回乡建房,他们有钱,老寨里的老房子留着,把老寨边两座矮矮的小山平了,围了新寨,建成这样一个新寨,县上有人周末喜欢来这里走走,说这里完整地保留了传统建筑。
挣了钱回乡不是都要建楼吗?周寻说,这种老式房子看着是有点味道,但新建的没有什么价值,更重要的是这种房子并不实用,也很少人住,这种建法花销应该是不小,这似乎没什么必要。
这不是实不实用的问题。孔世业抿抿嘴,嘴角含着一丝嘲笑的意味,这是要留给后代子孙的,比什么都要紧,不单单是住的问题。
安心。孔世业用了这个词,他认为回乡建房子是给自己留根基的方式,既是根基,当然要尽能力建最好的,他觉得锦湖寨的人有某种很特别的东西,在外面相互扶持,在老家祖屋建成一片,几乎建成一样,整寨的人像整家人,根基这么连着,硬气多了。有这样的根基,在外面再漂泊也会有一种心安感。
周寻凝视着孔世业,孔世业抚着那些房子的墙壁,缓缓地看,半仰着脸看着檐下五彩的、满是传统人物传统故事的嵌瓷,这是一个陌生的孔世业,周寻试图将之与那个满脑子生意、挣钱的人联系起来,没有成功。周寻再一次羞愧不已,他能理解的永远那么少,但又永远那么自信过度,在半小时之前,他还认为自己已经挺了解孔世业。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绕过两条巷子后,周寻终于问。
我也想这样。孔世业站下了,转身面对周寻,一只手敲着墙壁,等我的生意走上正轨,真正积下点什么,我也回乡建祖屋。
周寻一下子恍然了,可也更疑惑了,你家的房子……
孔世来挥挥手,他觉得孔家的房子虽然足够大,但实在太旧,而且多次修修补补,再加上当初修的时候并不是精修,屋顶没有装饰,檐下没有嵌瓷,门楼没有浮雕,厅里没有足够份量的好大梁,很不象样,无法存留的。他要建最好的四点金——孔世来蹲下身,拿小石块在地上划拉着,给周寻解释四点金的样式——成为孔家真正的祖屋。
这出乎周寻的意料,他从未意识到孔世业血液里有这样深的家族情结,但下意识里却浮出一个声音,孔世业确实需要钱。
周寻说,孔家不是还有其它人帮忙吗,你哥哥孔世成,还有那个科学家堂弟孔青虬。
我哥哥世成是没法了,领那点固定工资能成什么事。孔世成摇头,青虬倒是出息的,可他心思不在这,他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样。
如果只有房子的壳,没有人,房子也不是活的。周寻说,有了这样的房子,真的就能安心了吗。
你的意思我明白。孔世业的神情变得黯然,可还能怎么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说白了,寨子其实也就是个名字,是个壳,寨里的乡里的镇上的事都汇在一起,成了大政府的事,一块被理着了。以前,每个寨子有每个寨子的事,寨里的事寨子的人自己打理,有一些规矩,不用说的,都知道人要怎么做,事要怎么办。
你说的是那种半自治状态。周寻说,靠传统道德的一些自我约束,靠从小到大被熏陶出来的做人规则和价值观。
那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比什么都有效。孔世业说,我从小在乡下长大,对这些很有感觉的。孔家的威望不是靠有钱有势来的,阳升乡人看重孔家的就是那些说不明白的东西。
那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没想到跟孔世业会有这样的探讨,周寻很欣喜,对孔世业刮目相看。但他不明白,既然孔世业了解无形精神的重要,为什么却要建房子。话说到这,他知道孔世业真正放松了,直接对孔世业说出自己的疑惑。
孔世业没有直接回答,他带周寻走向一座房子,引他抚摸门楼那片浮雕,雕的是仙女散花,告诉他仙女散花代表着给人间带来美好,又带他抚门另一边的浮雕,雕的是仙鹤青松,告诉他这代表着安宁长寿。这些,在乡下人看来就是人世的幸福,其实现在也还一样,但现在好像要绕好大一个圈才看得到这些。
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孔世业说,现在的人就认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们刚刚提的那些,用你的话说叫无形的精神,谁看得见呢。孔世业的声调渗出淡淡的悲伤。
所以,你想建四点金,留下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周寻说,可这是办法吗,建他房子就能留下什么?
你能想到别的办法?孔世业问,反正这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周寻想说当然还有很多办法,更好的更深刻的,但他张了张嘴,发现脑子是空的,嘴巴是僵硬的,他其实什么也提不出来。
孔世业提到城市的建筑,各种建筑争风头似地建起来,比大型的,比创意的,比投资大的,比怪异的,那也是想留下什么,想证明些什么,不是经常会给城市评一个什么座标性建筑么?不是总说某座建筑代表了城市精神吗?有时提到城市不是老提那些有名的建筑吗?
周寻觉得孔世业说得有些极端有些片面,但他一时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他一直处在惊讶之中,孔世业变得越来越多维饱满。
周寻突然强烈地想如孔青虬开玩笑的,写一份心灵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