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点头同意,除了代孔世成去请乡干部和一些领导,对家里的事,孔飞完全不插手,沉在自己的事情里。他像学院里的老教授,潜心在一个什么研究项目里。周寻每次进他房间,都见他趴在书桌前,书桌上堆满稿纸、卡片、书本,稿纸和卡片密密都是字,书本上也写满注释。孔青虬之前提过孔飞的那些笔记本,这些就是他的笔记吧。
孔青虬说这两年孔飞开始整理之前的笔记了,他在写自己的著作,叫什么随想录的。关于这随想录,孔飞提过一句,要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说读了那么多书,他想要一个确定了。但关于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仍然在整理之中。
周寻对孔飞那本随想录极有兴趣,想跟他谈谈,孔青虬觉得难,说孔飞能跟周寻那样深入地谈书,是特别对待了,随想录是孔飞最大的隐私,自他长大后还没发现孔飞跟任何人谈过,就算他那些县高中当年太阳背面团体的成员来看他,他们半天半天地长谈,据孔青虬了解,他也没提到那些笔记本,没提到写随想录的打算。孔青虬小的时候,孔飞曾将那些想法大段大段地抛给他,毫无顾忌,但孔青虬除了记得那时的场景,孔飞的话一句也记不得了。
我试试。周寻说。
孔飞伯,您整理的这些读书笔记能看一看?和孔飞谈了一会书后,周寻指着桌面上被书本压盖着的笔记本和卡片,想将话题慢慢引向孔飞的随想录。
真正的读书人都有读书笔记,有读书就有想法,随手记下,闲来整理整理,算不得什么出奇的。孔飞显得轻描淡写,说,之前跟你也谈过,也没什么奇的,没什么可说的。
周寻一时不知怎么将话题持续下去,孔飞的意思很清楚了。
正在周寻略显尴尬的时候,孔飞竟谈起自己的事。
孔飞稍调整了下椅子,正对着周寻,往后一靠,半仰起脸,眼神有些飘,陷入回忆的样子。
一开口,孔飞就提起他当年考上名牌大学,说其实出考场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录取通知书还没收到,他已经开始规划自己的大学以及大学以后的路,一直到很长远的远方。
规划里,孔飞设计了无数的路——强大的自信让他野心无限,他认定自己不管选什么路,都能走得出色,他想要的是不单是出色,而是能走出自己的路,那条路将成就他的人生,他甚至用上惊天动地、辉煌这样浮夸的词——所有的路都金光灿灿,他决定边念大学再边做决定,相信随着他的学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那段时间,孔飞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堆积木,块数那么多,有无数种形状,可以随意垒砌成任何样子,只要他的想象力能抵达的地方,他人生的积木就能拼积出来。
特别是那个年代。孔飞专门强调了那个年代——80年代。
那个年代,整个社会,特别是年轻人,涌动着说不清的亢奋与激情,周围像一片肥沃的土地,里面埋着无数的种子,时不时的,土地上就冒出一粒芽,长出一棵树,开出几朵花,长出一串果实,新的东西新的潮流一簇一簇冒出来,又闹腾又生气勃勃,那时的人身体内鼓着一股叫理想主义的气体,几乎每个人都有飞翔的欲望与信心,都坚信能开拓属于自己的天空。
一切热气腾腾的。孔飞这样总结,不干点什么,不干出点什么,好像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个世界。孔飞双眼闪着奇异的亮光。
周寻说向往那样的时代,可惜太短了。孔飞说现在回头,冷静想想,虽然激动洋溢,但过了些,是特殊时代特殊事件造成的,不算太正常,像一场发烧。但发烧也是一场痛快。
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细胞,有能力参与到特殊的时代之中,成为时代一朵绚丽的烟花。孔飞说,我对自己人生的想象,简直像一首诗,无法无天,但充满灵性。
但是孔飞病了,在接到录取通知书不久之后,病得那么突然、怪异,很长时间之内,孔飞都反应不过来,无法接受自己控制不了身体的事实,莫名其妙的,他就坐不起来,下不了床。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设计变成遥远的想象。
孔飞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恍恍惚惚,一会万念俱灰,想象滚下床去,消失在地板里,一会觉得是命运跟他开的玩笑,等他一觉醒来,一切又都正常了。
没有,他每天睁眼就看到床,看到被子,无体止的疲倦感缠着他,他感觉到外面的树呀稻子呀花呀草呀,都在勃勃地生长,听见外面的人精神饱满的走来走去,步子弹性十足,都在奔自己的生活。
只有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