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走得不冤,钟信芳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她也承诺了对他亲人的帮助,各取所需。
走的时候,雨丝比来时更密了,雨雾濛濛。
钟信芳和朱辞并肩走出天香楼,油纸伞下,各怀心事。
道上驶来一辆华盖马车,朱漆的车轮子旋转着在门口停下,朱辞忽然止步。
披着蓑衣的车夫挽起车帘,一个玄色身影撑着伞探身而出,容色嫣然如月见花开,气胜天山雪、水中月,已经被钟信芳惊艳的众人再次化身泥塑木雕。
他下了车,转身向车厢里递出手,一只纤纤玉手搭上,紫竹伞下多了一个娇美的白衣姑娘。
这俩从小纠缠着,一个避,一个追,现在反倒换了个位置。
也是有趣。
朱辞收回视线,说道:“走吧。”两人便继续走着。
到了巷子口,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留下一句“有事先走”,就冒着雨跑了。
钟信芳拿着她突然塞给自己的面具,看见上面绘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他把面具戴在脸上,朝里走去。
无论如何,明疏是为她而受伤的,她得去看两眼,之后就桥归桥,路归路。
朱辞在雨中跑着,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灵隐寺建在上祁郊外的一座小山上,掩映于林木之间,清幽,也并非清幽。
通往寺庙的道路本是崎岖不平的,但有了权贵夫人们的出钱修缮,现在变得平坦宽阔。
细雨斜飞的清晨,一辆马车稳稳地跑在道上,赶车人打着手里的鞭子,驱车向前。
车厢里,一个圆脸笑眼的年轻姑娘坐在白发妇人身边,两人脸上带笑,交谈着什么。
外边草木芊芊的景色随着马车的前进而流动,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车轮的速度减慢,楚鸣的声音透过帘子传入。
秀蓉拿了把伞,当先出了车厢,然后再和楚鸣小心地扶着婆婆下车。
灵隐寺的入口就在眼前,秀蓉一手撑伞,一手搀着婆婆进去。
楚鸣头戴斗笠,背着包袱,跟在她们身后。
脚底下的石板路落了雨,浸成深灰色。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平常香火鼎盛的寺里人烟稀少,烧香的烟气被湿润的水汽压过。
走到佛殿门前,秀蓉几人正欲上台阶,里头缓步走出一行人。
打头的是两个年轻丫鬟,她们簇拥着一个穿戴富贵的妇人,一个为她举伞,一个在旁托扶,后面还有两个婆子拿着物什。
秀蓉见她们人多,便等在原地,打算等她们下来再进去。
那妇人微昂着头,一脚脚走下台阶,钗环叮咚的声音清脆入耳,鼻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香,煞是好闻。
眼见她们走掉,秀蓉对婆婆说道:“婆婆,我们要上台阶了。”
那走过他们身旁的妇人轻瞟了他们一眼,这一眼扫过老大娘时,却忽然顿住了。
她止了步,回过头,犹疑地问道:“你是林兰芳?”
话音刚落,背对着她们的老大娘慢慢转身,睁着无神的眼,回道:“你是哪位?”
那妇人见她回应,便知自己没有看错。
她提高唇角,眼波翻动,打量老大娘的发丝和面孔,然后哂笑道:“二十几年不见,你连我李玉萍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老大娘的身子一震,笑容尽失,秀蓉不明所以,担忧地叫她:“婆婆……”
“瞧瞧这一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哪里像是五十都还没到的人,我公婆看着都比你年轻,唉!”
她挑起眉头,嘴角倒抿着,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啧啧感叹。
“你怎么嘴巴这么坏!随便说别人!”这番恶言恶语把秀蓉气得眉头倒竖。
那妇人轻飘飘地睨她,不屑道:“乡村野姑也敢出来说话了,你就是那个死了爹娘,卖身做她童养媳的小孤女吧!”
“你给我住嘴!秀蓉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你也配提!”老大娘并不把她当回事,但听到她侮辱秀蓉,不由被气到,伸手按住秀蓉的手,替她驳斥。
那妇人像是被掐中了命脉,噎了噎,而后怒气冲冲地道:“我不跟你这种乡野村妇一般见识!我们走!”
站着一直没动的丫鬟婆子忙收回眼神,跟上她的脚步。
秀蓉瞪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愤愤道:“什么人哪!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没礼貌!”
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含了抹淡笑,“不用理会,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让她自个儿闹去。”
又对身后的楚鸣道:“让楚公子见笑了。”
“无事。”楚鸣的脸掩在斗笠下,不显情绪。
几人便重新踏上台阶,进了佛殿。
平阳侯府内,明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平阳侯的絮絮叨叨。
“你胆子大了,学了点破功夫,就敢去招惹人家!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你的身体你不清楚吗?你姑姑为了你耗费了多少心血?你就这么瞎来!”
“也不想想你那个朋友,她都被打得患病在床,你还逞能!”
平阳侯恨铁不成钢地和他对瞪,誓要用自己的唾沫在明疏脑子里印下深刻的教训。
他们侯府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千辛万苦才养到这么大,要是出了什么事,可叫他怎么活?
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明疏听多了他的唠叨,压根没往心里去,满心想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他趁着老爷子说累了喝茶的间隙,问道:“祖父,今天可有人来看望我?”
平阳侯撇撇茶盖,瞟他一眼,“有啊!”说着故弄玄虚地笑了笑。
明疏的眼睛立时一亮,然后亮不过片刻就灭了。
“日中,秦公子要来。”
平阳侯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发出疑问:“这么不高兴,你想要谁来看你?”
明疏郁结地揪着眉头,灰心道:“没谁啊!随便问问。”
他这话说得太假了,哪里敷衍得了人,平阳侯笃定他有问题,追着他问,平安却在外面通传秦白雨来了。
平阳侯只得放弃追问,出去会客。
没人注意到,房间的一扇后窗悄悄开了一条缝,又悄悄地被合上。
侯府的一个下人摸着脑袋,疑惑地道:“秦公子身后的那个小随从怎么突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