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李二独自嘟囔着走在襄樊城安静的大街上,这是他今夜最后一班巡逻打更,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在襄樊城里兜兜转转这么一圈,天也就完全亮了。寅时是阴阳交隔之时,也是一日里最阴冷的时辰。李二裹紧身上褴褛的衣衫,心想着赶紧打完更好回去休息,昼伏夜出是打更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钻进温暖的铺盖。
正当打更人神游物外之际,几声闷响打破了襄樊城原有的宁静,打更人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鸣锣。随即大地开始疯狂颤动,一时间天崩地裂。在打更人的面前,道路开始下陷,房屋开始倾塌,打更人吓得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塌陷开始蔓延,李二连忙手脚并用拼命后退,突然他心生感应,抬起头来。
道路旁的房屋倾塌下来,巨大的石板如泰山压顶般瞬间遮蔽了打更人的整个视野,他下意识的抬起手。绝望之际,一抹黑影如流星划过,眼看着要压住他的巨石顷刻间粉身碎骨四散炸开,扬起的碎屑迷了打更人的眼睛,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开,眼前却空无一人,只耳边话语仿佛仍留有余音。
“快逃!!”
几刻前,贾府。
秦逸背着家丁从快要坍塌的地道里钻了出来,他发现地道所在房屋的所有墙壁都在剧烈晃动,但他抬头望见所有黑衣人全都戒备在房间里,神色淡然。失去知觉的魁梧汉子平躺在地上没有动静,为首的黑衣人对秦逸点头示意,然后顺手接过秦逸背后的家丁,半抱在怀里用手探了探鼻息。
“他没事,受了些内伤,方才又强行拔刀砍杀了所有尸傀,现在脱力昏迷不醒,回去要好生调养。”秦逸看着黑衣人,说到。
黑衣人又把了把脉,点了点头,对秦逸说:“刚出去望风的兄弟回来说,整个襄樊城就快要塌了,我等要马上撤离此地,到别处去给兄弟们疗伤,免得落下病根子,望这位侠士也尽快离去,此地不宜久留。”说着便背起家丁转身准备离去。其他黑衣人也纷纷离开房间,消失在暮色中。
“那襄樊城的数十万百姓怎么办?”秦逸盯着黑衣人的后背,声音生冷。
黑衣人一顿,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四周的墙壁摇晃的更加剧烈,房顶上的砖瓦如雨般砸了下来,叮叮当当如同天人扣玉盘。
“兄弟们的伤势不能耽误,更何况就算我们倾尽全力,又能救下多少?万一中间出点岔子折损两个,兄弟们都承受不起了。”
“能救一个算一个。”远处贾府的建筑开始倾塌,地动山摇的声音震耳欲聋。秦逸不再看黑衣人的背影。
“请便。”黑衣人不再停留,快步像门外走去。在即将隐入黑暗之时,他微微偏过头,依稀能看见站在房间火光中的身影,一闪而逝。
离开即将倾塌的贾府,秦逸向着这附近一座将倾未倾的楼宇飞奔,顺手击破偶然路遇的将要压死人的巨石,他一跃而起,来到这座楼宇的屋顶,瞭望四周。
如之前黑衣人所说,整个襄樊城都在震动,不少地面都开始塌陷蔓延,房屋楼宇倾塌毁坏,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般的倾塌让一部分还在睡梦中来不及反应的襄樊百姓葬身废墟之下,而更多的襄樊百姓则惊慌失措的爬出被窝,穿着亵衣或干脆近乎赤裸的亡命奔跑在大街小巷里,寄希望与不被旁边突然倒塌的房屋压死。妇人孩童的惊吓哭喊声,不幸被砸中的可怜人的惨叫声,房屋楼宇砸下的轰隆声,交织成一片,震得秦逸耳朵生疼。
他默默将竹隐拔出竹鞘,虽然现在他体内的府脏经脉火辣辣的疼,先前就受伤不轻的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只能咬牙强行提起半口气,在脚下这座房屋倾塌之际,跳下房顶向着哭喊声的方向飞奔而去。
所有还幸存的襄樊城百姓都慌不择路的向城外跑,竟慢慢形成几股人流,大地在人流后方向下塌陷蔓延,不断有脚力不济的人被吞噬进去。人流中有身强力壮者横冲直撞,撞倒老残妇孺无数,运气好的被后面的好心人扶起来继续逃命,运气不好的被人践踏在地上,半会儿就没了生息。
不断有路旁的建筑倒塌砸下来截断正在行进的人流,幸运通过的不会回头望一眼被拦住的人,而被拦住的也没有时间自怨自艾,只能立刻寻找其他的出路,至于被倒塌建筑压在下面的,除了至亲会留下来哭喊着尝试刨开残骸搭救一番,其他哪怕喊的再凄惨,也少有人理会。在天灾面前,人人自危,根本无暇去照拂身边的过路人。
不知不觉,拂晓的晨曦刺破黑暗,襄樊城在宁静的黎明里恢复了宁静。
秦逸走在残破不堪已是废物的襄樊城街道上,面如金纸,满身尘土。在凌晨的最后半个时辰里,秦逸挡下了倾倒的围墙,搬开了压住人的废墟,击飞了砸向人群的巨石,最后一刀拦腰斩断了将要砸进人流的整座楼宇。
借着渐渐明亮的天色,不少幸存下来的百姓又慢慢走回废墟,想从残垣断壁中翻找出一砖半瓦的有用物件,至少得先找两件衣服穿上。毕竟一觉醒来家就没了,但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已经有不少赤裸着身子的人开始扒捡路边死人身上值钱的金银首饰,甚至有人为此互相厮打起来。毕竟什么都没了,未来想要活下去,一切都得靠自己。
在自己的身家性命之前,所有的礼义廉耻,圣人教诲,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秦逸环顾四周,看尽人性百态。有的妇人抱着自家汉子早就没了生气的身躯嚎啕大哭,后面跟着的蒙童一手扯着自家娘亲的衣裳,一手扯着躺在地上的爹的衣裳,不明白为什么娘这么哭号爹就是睡在地上不醒来,后来干脆也跟着娘一起哭。有的被埋在废墟地下,大声哀嚎,将还能活动的手脚从废墟的缝隙中伸出来,抓住过往人的脚踝,被拿住的人多半恼羞成怒用力踢开废墟下苦苦挣扎的人的手脚,骂声晦气便转身赶紧走开。有的流浪汉看见稍有姿色的姑娘被压伤了腿脚行动不便,穿在身上的几件亵衣早就破破烂烂春光乍泄,流浪汉见四下无人,便拽着可怜姑娘的头发去往废墟僻静地方,姑娘挣扎着叫骂着哀求着,都抵不过流浪汉被情色蒙了心智。
秦逸慢慢的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突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拉扯自己的脚踝,他低头俯身一看,一个妇人躺在地上,胸膛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巨石贯穿,血液已经凝固,妇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看着只剩出气没了进气。妇人挣扎着举起手里的襁褓,秦逸接过一看,是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孩,满脸的灰尘,和泪水、鼻涕混在一起在小脸上凝结成一块块儿的,约莫是凌晨折腾的累了,现在竟沉沉的睡去。妇人见秦逸接过襁褓,拼经全力仰起头相对秦逸说点什么,但还没能发出声音,便永远的失去了生机,如释重负。
秦逸端详着婴儿的小脸蛋,小家伙大概是睡够了,慢慢睁开眼睛,咂吧咂吧嘴,于秦逸对视着,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竟不哭也不闹。秦逸凝视着小家伙漆黑的眸子,清晨的曦光折射进小家伙的眸子里,如同两枚大而透亮的黑宝石。
咯咯,小家伙笑了。
城南包子铺老板王老头早晨起来,揉了揉眼睛,感觉有些疲惫。按理说他睡觉特别沉,他那早逝的婆娘就曾经说他睡觉的时候就算被人抬出去扔大街上都不知道,但奇怪的是昨晚他感觉自己睡的很不踏实,不停的做着噩梦,梦见整个襄樊城全部塌了,房租楼宇倒塌的声音如同天崩地裂般,不计其数的人被碾成齑粉。王老头拍拍自己的脑袋,把所有怪诞的想法都赶出脑子,他卸下门板,准备开门做生意,但眼前的一幕让他呆愣在当场。
就在离他店门几步远的地方,整个地面全都塌陷了,所有的房屋建筑全都变成了废墟,残垣断壁之间,无数可怜人在哭号。襄樊城如同被天上神仙一指摁进地里。
老王赶紧将门板靠在墙边,跨出门来,这时他才发现,他的门槛边放着一个襁褓,他弯腰抱起襁褓,看见一张满是灰尘的小花脸,和一对乌黑透亮的大眼睛。
小家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王老头顿时手忙脚乱。
远处一道身形看见这一幕,一闪而逝。
襄樊城外不远处的官道上,两个裹着头巾的人一前一后匆忙的赶着路,后面那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襄樊城的城墙。
前面的行人见状也停下脚步,轻佻问道:“怎么,舍不得你妹妹?还是你贾家百年家业?”
后者正是逃跑的贾纪,闻言赶紧转过身来,俯下身子,恭敬的回答道:“家妹能为仙师效死,是她的荣幸。”
“哦?真的?”前者戏谑的笑了笑,转身继续赶路,不再理会身后人的言行。
殊不知,身前人没有看见身后人俯身时狰狞怨恨的神色,身后人也没看见身前人转身之际眼神里蕴藏的杀意。
身前人身后人,咫尺天涯,同路不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