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沣正和程晓星打着电话,一阵嘈杂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他知道是出了事,一时心慌,一路催促老郑快点儿开。
到了候车室一打听,果然听见说一个女孩追着个小偷跑了出去。他问清了方向,坐车四下里串了附近好几条巷子,终于在一座废院墙后找到了她。
找到了,却一时不敢走过去。
他宁可没找到,也不愿承认地上那个伤累痕痕、满脸血污的小女人,就是他走时一脸羞涩,低头撒娇说“我吃还不行么”的小丫头。
“……程晓星?”
他头一次叫她全名,带着点儿不想确定的确定。
程晓星听见熟悉的声音,麻木的心活过来,却先涌起一阵钝痛。
耀眼灯光里,她恍悟自己上身全裸着,慌忙去抓扔到一旁的上衣。结果手臂脱力,只全身蠕动了一下,又软软倒下。
她也只能伏下身子,用后背迎着盛沣的目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十八岁女孩子的身体,在她翻身前的那个瞬间,昙花一样短暂绽开在盛沣的眼睛里。
这样的时候,他当然不至于有什么兽念。然而……然而当她胸前两抹艳红,花蕊般颤巍巍划破视线的时候,那个念头,确实惊雷一样在盛沣的脑子里炸响了。
——她长大了。
或者说,在遇上她的时候,她就不是他眼里的小孩子了。
多少人都明示暗示过,多少人都怀疑过他对她的用心,可他用一个父亲的身份自欺欺人,一次次告诉自己,她还小,不过是个孩子。
后来她被接进家里,和依依处得像姐妹一样好,他更是无法对她有任何欲念,偶尔脑子里闪过一丝异样,也总是被他立刻否决。
但是现在……
在这暗夜里,在这暗巷里,在她刚刚被其他男人蹂躏摧残后,他猝不及防地撞见她年轻身体的秘密,也避无可避地惊悟了自己一直不肯去面对的事实。
她不是个小女孩了,是个小女人。
而他对她……
“盛总,这……”
有些情绪来不及细想,被跟着下车的老郑打断了。
老郑也是他的司机,他猛回过神,看一眼地上的女孩,呵斥一声:“你回车上去!”
老郑一看眼下的情景,立刻懂了,忙又钻回驾驶位。
刚刚脑子里转过那么些念头,其实也只是一瞬的功夫。
盛沣彻底回过神来,今天是在平州参加完一个饭局回来的,身上难得穿着全套正装,此刻忙把西装外套脱下来,过去轻轻盖在女孩子身上。
程晓星抖了一下,手指颤巍巍抓住衣领,把自己裹紧了。
刚被韩斌猛掐着脖子,这会儿喉咙着火一样,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盛先生……”
盛沣心头涌动着百种情绪,愤怒和心疼都在腔子里横冲直撞。
他想马上问清楚是谁干的,也想知道她到底被伤到了什么地步……可一对上她含泪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怕问了,又伤她第二回,于是暂时把一切抛到脑后,只低低地安慰:“没事了啊,别怕,我来了……”
她刚被男人欺负过,他怕她对自己也心生恐惧,连抱她一下也没敢。
尽管,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把她圈进怀里好好疼惜。
原来真正心疼一个人,是这样克制的事情。
溽热的夏夜里,他就静静蹲在她身旁,陪着她慢慢平静下来。
等看到女孩僵硬紧绷的身体有了放松的迹象,才轻轻地问:“疼得厉害吗?现在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他也是头一回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能柔和成这样。
程晓星摇了摇头。
他料想她是不想面对身体的难堪,又避开这话题问:“那我先抱你上车?咱们回家。”
程晓星这回没拒绝,他这才弯下腰,手臂穿过她腋下和腿弯,动作轻而稳妥,把人抱进了自己车里。
上了车,顶灯一照,才彻底看清她的伤。
额头上破了一大块,血污满脸,将一头黑发黏腻在皮肤上。眼窝青肿,一侧脸颊上几个清晰的手指印,也都高高肿了起来。两片薄唇被咬破了,也渗着血……不知是被男人咬破的,还是她自己疼得咬破的。
至于身上……
他看不见,但伤势可想而知。
越看,盛沣心跳越快,额角的青筋渐渐暴起,拳头捏紧了,短短的指甲都掐进掌心的皮肉里。
他怕自己的怒气吓着她,拼命压抑着,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仍旧是低缓的:“丫头别怕,告诉我,是什么人欺负你了?你认识他们么?不认识的话……看清他们的脸了吗?”
程晓星缩着身子,只是摇头。
他耐着性子问:“没看清?”
她还是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想说是不是?那我们不提了,先回家……”
“盛先生。”
小丫头涣散的眼神凝聚在一起,两丸眸子在灯光下清冽而干净。她定定地朝他看过来,轻轻打断他的话,声音虚弱却坚定,“送我去派出所好吗?”
他蹙眉,“去派出所?要报警?”
她点头。
他吁了一口气,无奈地解释:“丫头……这种事,报警没什么用。你要是没看见欺负你的人什么样,警察也找不着人,白让人知道你……”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摇摇头继续说,“要是你看清了是谁,用不着报警,跟我说,我帮你出气。”
忍了又忍,最后“出气”俩字儿,还是带出了几分戾气。
程晓星魇住了一般,垂着头,蓬乱的发丝遮住了脸,只是重复:“我得报警。”
他耐着性子哄人:“和我说说,为什么非要报警?有我在,我可以……”
“不为什么,就是应该报警。”
小丫头执拗起来,他无可奈何。
更何况,她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哭腔,他哪里还敢逆着她?
十八九的大姑娘,恐怕男人的手都没牵过。上回一个避孕套,都闹得她脸红耳赤,吓得晚饭也不敢去吃。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不知道她得怕成什么样。
也许小女孩儿心里,觉得出了事找警察能有点儿安全感,那他就依着她,陪着她去。
其实晋山这种小地方乱惯了,女人被欺负的事儿常有。警察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好些原先都是社会混子,托关系走后门才穿上一身制服的。这些披着警察皮的混蛋,见了女人报强奸案,有些理都懒得理,还有些禽兽不如的,拿来当笑话儿,先问你高潮没有,说高潮了就不算强奸了。
盛沣搞煤矿生意,少不得和当地警方打交道。好些事,就是在饭局上,亲耳听局子里的领导们说的。
他当然不愿意这小丫头,再去那种地方受一回折辱。但是她执意要去,他也只能依她。好在他会陪着她,真遇上发孬的坏警察,看他的面儿,也不敢对她说那些不三不四的。
叫老郑改了方向,车很快到了最近的派出所。
程晓星坐了一路车,已经冷静不少。
下车进了派出所,她被安排进问询室,盛沣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等她。
这所里的副所长老陈是他一个老熟人,今晚正好值班。在问询室听了一会儿,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就出来找盛沣。
“她怎么样了?”
盛沣难得吸烟,一见人来,把烟头在脚底踩灭了,问得很低沉。
老陈先问:“这姑娘是你什么人?”
他顿了一下,“一个朋友的孩子。”
“什么朋友?”
盛沣看他一眼,“这和眼下的事儿有关系?”
老陈说:“有啊!这要是真朋友,我接着说,要是一般的朋友,我就打住了。”
“真朋友,你说。”
老陈这才说:“欺负这姑娘的,是个叫韩斌的小子,他爹就是韩三强。这人你一准儿听过,来头不小。要是真朋友家的孩子,你给她出出头也罢了。要是一般的关系……老盛,我劝你就别管了,省得给自己找事。”
韩三强……
提起这个名字,盛沣沉吟了片刻。
这人在晋山也算有名,先前给一家省里的方便面厂做加工,自己不过有个小作坊。后来省里那厂子不景气,一下子倒闭了。他胆大敢干,在银行贷款把整套的设备低价买下来,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大厂的老板。
现在也学着别人成立公司,人前人后当起“韩总”来了。
盛沣和他不做一样的生意,交集不多。但都算本市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也多少有些来往。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他轻轻眯了眯眼睛。
然而……
他沉声说:“我非管不可。”
老陈拍拍他肩膀,又指了指自己警服上的肩章,“我是吃公家饭的,照理说,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是老盛,我真心拿你当个朋友,和你说两句实话。这姑娘碰上这事儿,她自己觉得天大似的,可在我们看来,那就是常事儿。她说是韩三强他儿子干的,我们信,可是她没证据呀!她说有几个小子和那个韩斌一伙儿的,但是你想想,他们既然一伙儿,就肯定不会供出韩斌来是不是?”
他说的这些,盛沣自然都懂,只淡淡地问:“那你什么意思?”
老陈叹气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就是看这姑娘性子烈,一心要打官司,我不能当面儿和她说这话,来和你说说,让你劝劝她。这事儿打官司不靠谱,花钱费神还是小事儿,要紧的是它不好判呐!证据的事刚我说了,不好找。再说了,这姑娘也没破身子……”
说到这里,盛沣倒打断他问了一声:“她还没被……”
老陈摇摇头,“没有。姑娘性子烈,那小畜生没得手。”
他“哦”了一声,只说:“你接着说。”
老陈才又说:“这身子没破,性质就又不一样了。就算真找到证据了,顶多就是个强奸未遂。韩家要是咬死了,非说这是打架斗殴,咱们也没辙。真要按打架判了,这姑娘一身伤看着吓人,但都没动着筋骨,连轻伤都不是。而且我听说,她拿石头把那小子脑袋给开瓢儿了,伤成什么样也不好说。真要算起来,没准儿那小子伤更重,谁赔谁都说不准。”
盛沣听着这些,脸上沉沉的,一双深眸里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这样子,倒叫老陈心里打了个突,继续说:“我知道我这些话听着叫人寒心,可眼下对待这种案子,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小姑娘天大的委屈,在法律面前不管事儿,人家有的是空子可钻。真闹大了,也许公道讨不回来,反而自己丢光了脸。才十七八岁,这么小的年纪,现在一时气盛,可往后呢?受得住那些指指点点吗?人言可畏,吐沫星子淹死的人可不少。”
老陈句句肺腑,盛沣一言不发。
最后,老陈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道:“老盛,我给你一句话,真要想给这姑娘出气,明道不好走,你还不如走你的暗道。我知道你在晋山人面儿广,比他韩三强牛逼。这事儿你只要办干净点儿,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