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程晓星不理解苏慧,因为她只是个小女孩。
而现在,她是个女人了。
一个女人,是明白另一个女人的。
那句“我明白”让苏慧一震,猛地伸手搂住了女儿,两人抱头大哭了一场。
哭完了松开彼此,红彤彤的两双眼睛一个对视,曾经的那些隔阂,终于在眼泪中释然了。
后来,苏慧又告诉她:“你爸和你爷爷,都是顶好的人,他们心疼我不容易,看出来我和你邓叔、和你邓叔有那个意思,主动要我离婚去跟着他。我不肯,他们还劝我,说两家这么近,我就算改门子嫁到邓家去,照看你也方便,他们让我只管把程家当娘家。”
说到这里,苏慧又是一阵哽咽,“其实呀,我偷偷地想过,带上你跟着老邓走,离开清河镇,去个别人都不知道我们的地方,改头换面地过日子。你爸也好,你爷爷奶奶也好,我都一狠心都不管了。可他们那样对我,我这昧良心的事,还怎么做得出来呢?”
所以后面的事,程晓星也都知道了。
妈妈没和爸爸离婚,用一种不容于世的方式,和邓叔走到了一起。
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其实妈妈和邓叔,本可以不受婚姻道德的谴责,只要妈妈离婚,就可以光明正大和邓叔结婚,理直气壮地在一起。
但是他们没有。
道德和良心之间,他们选择了良心。
母女两个把经年的往事说开了,再说话就随意了许多,没有从前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了。
苏慧终于还是说起了自己的担忧:“晓星啊,你对这盛老板,是真认定了?”
程晓星片刻犹豫都没有,“嗯。”见妈妈低低叹息,才问道,“怎么了?您对他,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苏慧说道:“要说起条件,盛老板的确是没得挑。虽说年纪大了些,但男人禁老,想想也不算什么。可就是……就是这条件太好了,反而让人担心呐。”
“担心什么?怕我高攀了受委屈?”程晓星说,“您放心吧,他不会的。”
苏慧点头,“昨天晚上,我和你邓叔半宿没睡,就唠叨着你俩这事。一开始呀,我们是怕你受委屈,可今天他这一来,妈是过来人,看得出他眼下是真拿你当个宝,对你算是挺好了。可我还是怕……男人有了钱,身边狂蜂浪蝶的能少吗?
“这往后,万一他变了心不要你了,你可怎么办呢?要是换个条件一般的,娘家人给你撑腰,他真变心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可这盛老板身份摆在那里,我和你邓叔没本事,他要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连给你出头的能耐都没有啊!”
女儿有了爱人,父母大概都是这样矛盾又多愁吧?
男人条件不好,怕女儿跟着他吃苦;男人条件太好,又怕高攀人家让女儿受委屈;男人对女儿不够好,他们自然不肯;可男人对女儿太好了,又怕女儿一心陷进去,将来男人变了心,孩子受的打击太重。
当然盼着女儿一辈子快快乐乐,可又总忍不住想,她哪天受了欺负该怎么给孩子撑腰,也许一开始就把收拾男人的一百种方式都想到了。想对女婿好一点,哄着人家,好让他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女儿;可又想对女婿坏一点,让他知道他们家不是好惹的,好叫他心存忌惮,不敢欺负女儿……
摇摇摆摆,犹豫不决,心里存着千万个不放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
见妈妈这样担忧,程晓星嘴唇抖了抖,话音再次哽咽:“妈,真的不用想那么多,我了解盛沣才和他在一起的。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对不起我,就算有一天,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就凭着他曾经和现在对我的那些好,我也值了。”
为人父母,就算再不放心,只要孩子大了,也得由着她自己做决定。
苏慧深深望她一眼,只能点头,“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又犹豫着问,“你们……你住到他家里多久了。”
程晓星略有些赧然,“一年了。”
“那、那他提过结婚的事没有?”
苏慧是老派人的观念,总觉得女孩子没名没分就和男人同居不大好。
程晓星眨眨眼,脸色泛红,“我大学都没毕业呢……”
苏慧:“也不是催着你们结婚,是总得有个说法。你……你回头找机会问问他,别直接问,不然显得咱们催婚,上赶着要嫁给他似的。你就给他点儿暗示,探探他什么想法,到底有没有娶你的意思。”
结婚的事,两人还真没提过。
盛沣经历的事多了,凡事看得开看得真,早不把那一纸文书放在眼里了;程晓星虽然年纪小,但性子也很豁达,按照他们两人的情分,也不觉得结婚多要紧。
他们都只把结婚当成时机合适的时候,一个水到渠成的形式,没提,是真心不在意。
两人的心思,彼此都懂,但对苏慧解释不清。
有时候呀,因为学识不同、年代不同、经历不同、观念不同……父母子女之间,很多事是无法深谈之后达成共识的。身为子女,没必要太较真,非去说服父母,更不应该因为父母观念不够科学不够前卫,就鄙夷自己的父母。
他们虽然不懂得我们,但他们为我们付出的担忧是真真正正的。
所以程晓星也没多讲,只为让她放心,就笑着应下来:“我知道了,我会和他提的。”
苏慧这才松了口气。
母女二人聊了很多,似要把这些年的感情空缺都好好补上。
不知不觉天色将暮,邓建国却一直没回来。
程晓星看看门口,不由多问了一句,苏慧叹息说:“你邓叔八成是在你爸坟上呢。”
她一愣,“他去我爸坟上干什么?”
“说说话呗。”苏慧垂头说,“他一直觉得对不住你爸,你爸呢,临终前又把你托付给他,所以你有了什么大事,他都去坟上,和你爸唠叨好一阵子。”
程晓星听了,心里莫名的酸胀起来,立刻起身说:“那我找找邓叔吧。”
苏慧点头,“去吧,也快到饭点儿了,让他快点回来。”
“嗯。”
程晓星骑车,很快到了墓地。
隔着一座座低矮的墓碑,她远远地看见父亲墓碑之前,一个男人正盘腿坐着,一边拿大手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一边喃喃说着什么。
她放下自行车,慢慢走过去,邓叔粗嘎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树德兄弟,我对不住你,没把孩子照顾好,这些年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他粗黑的拇指在发黄的照片上缓缓涂抹着,声音在傍晚的夏风里散得很远,“她现在出息了,上了大学,还保送了研究生,我没出上力,都是孩子自己挣来的前途。这两年家里光景好了些,我还盼着呀,等她毕业了,攒攒钱帮着她将来买房子,给她置办一笔嫁妆,也算补偿补偿。”
这些打算,邓叔从没当面和她说过。
她此刻静静听着,没再走近。
说着说着,邓叔摇头苦笑起来,“可是呢,我还没等到那一天,孩子就找了对象。她对象有本事啊,往后我能出的那点小钱,人家肯定不放在眼里,晓星也用不着我了。她管我叫一声‘叔’,我啥忙也没给她帮上,这叔当的真是没脸。”
他说到这里,巴掌举起来,猛扇了自己一下。
程晓星见状,顿时张大了嘴想拦他,可一个瞬间却如同失声,哽得喉咙发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
邓叔打完了自己,声音也哽咽起来,突然站起来,点了支烟放在墓碑上头,抽噎着又说:“哎,其实今天是好日子,我却老是想些不痛快的事。兄弟,这烟是你准女婿买的,头回上门的见面礼。软中华,顶贵顶贵的烟,我这辈子也没抽过。这礼交到我手上,我知道我不能动,这是孝敬他老丈人的,得给你呀。所以呢,我就给你带来了。你好好抽一口,你女婿人不赖,品行好,又有钱,闺女跟了他受不着委屈,你放心啊。”
架在墓碑上的烟静静燃烧着,烟雾在风里弥漫着,很快消散得无形。
时间流淌而过,暮色四合,渐渐发暗的空气里,忽明忽暗的烟头光斑却像一颗暗夜里的星星,把程晓星心头某个黑暗的角落点亮了。
很多年里,她都怪邓建国。
怪他抢走了自己的妈妈,怪他顶替了自己父亲的位置。
可在这个瞬间,在闪烁的烟头光芒里,在邓建国那些质朴的话里,她的执念和怨气,被一丝儿一丝儿地抽走了。
邓叔从来没有从父亲那里抢走妈妈,他只是代替父亲照顾妈妈;邓叔也从来没顶替过父亲,他只是代替父亲继续爱她。
事到如今,她才终于彻底地明白,为什么当年,父亲始终不怨恨邓叔。
人之大爱,是不会被伦理道德束缚的。
父亲一直是最通透宽和的人,是当年的自己太狭隘。
一支烟快要烧完了,邓叔把烟蒂取下来,用脚捻灭了。
也许是盘腿跪坐了太久,他转身想离开时,脚下打了个晃,佝偻的身体倚在及腰的墓碑上,这才没摔倒。
他踉跄的那一下,突然让程晓星很心疼。
而他搓搓手站直了,一抬眼,也终于看见了她。
暮色里的女孩扎着马尾,穿着白裙,亭亭玉立,满身的青春与希望。她的裙角飞扬,拂过旁边一块灰突突的墓碑,仿佛连墓碑也鲜活起来。
邓建国一愣,也不知刚才和树德兄弟说的话被孩子听见多少,一时赧然,结结巴巴地问:“晓星,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程晓星对着他微笑,“刚来。”
他放了心,又想起自己刚才流过眼泪,怕眼睛红肿,招孩子笑话,很笨拙地解释着:“这、这快黑了,你来这地方干什么,也不怕吓着!我、我被风刮得,眼都直流泪。”
程晓星还是微笑,“爸,我妈让我叫你回去吃饭。”
一个“爸”字,邓建国没敢作他想,只是想到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父亲,替她心生伤感,又回头望了一眼程树德墓碑上的照片,他苦笑说:“傻孩子,你爸走了好几年了,哪还能回家吃饭呢?”
程晓星直直地看向他,微笑了许久的眼睛里一下子蓄满了热泪,她哽咽着说道:“不是叫我亲爸,我叫您。”
邓建国整个人都僵住了。
墓地里安静极了。
只有女孩子温软的声音,在他耳边一直一直回荡着。
——“爸,我妈让我叫你回家吃饭。”
——“不是叫我亲爸,我叫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