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晓星许久没在学校的宿舍过夜,突然拖着行李过来睡,阮玲玲诧异极了,以为她和盛沣吵架,关切地问了好几遍,她才把实话说了。
阮玲玲愣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扬声埋怨:“我说你是不是傻?那女人自己都说了,她不会破坏你和盛老板,你干嘛非把这事说出来?!你和盛老板好得蜜里调油似的,架都没吵一回,万一真为了这个,突然分开了,那你……”
她也是谈过恋爱的,吵架无数次,彼此都疲惫了,无奈分开后仍然念念不能忘。何况在最好的时候,两人黏在一块儿,像一个人似的,突然分开了,就像把这一个人硬生生拆成两半,是皮开肉绽、是分筋错骨、是撕心裂肺。
程晓星无动于衷似的,只管一样样整理自己带来的行李,内衣外衣,毛巾浴巾,洗漱用品……她分门别类地放好后,若无其事坐到书桌旁,开始整理白天的试验记录。
见她这样子,阮玲玲鼻子一酸,哽咽着问:“你可真是……你就没想过吗,真要分开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她低着头看书,很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钉进自己眼睛里,头也不抬地说:“从前怎么打算,今后还怎么打算咯。先读完硕士,以后是读博,还是进研究所,都和唐老师商量后再决定。至于工作地点……从前总要迁就盛沣的,要真是分了,反而选择余地更大了。”
她越是没事人一样,阮玲玲就越是替她难过,“你对盛老板什么样,这几年我全看在眼里。要真没了他,你能行?”
程晓星终于看她一眼,浅笑了一下,“怎么不行?我只是非他不可,又不是没他不活。”
实验数据整理起来很繁琐,程晓星认真无比,不敢让自己有半点分心,生怕一走神,心思就绕到盛沣身上去。
阮玲玲陪了她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床的。等她终于整理完了数据,抬头一看,她已经仰面睡熟了,呼吸清浅,睡得很香。
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心绪相连,能说句安慰的话,能陪她伤心片刻,已经不错,人永远不能指望别人对自己感同身受。
程晓星苦笑着看她一眼,默默替她盖好了夏凉被,自己也爬上床。
她蜷缩身体面对着墙壁,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泪流满面。
——
盛沣在沙发上枯坐了一夜,拿起程晓星留下的那盒烟,叼出一支,在嘴里咬了片刻,终于没有点燃。
汤殷的电话号码,程晓星也给他留下了,第二天一早,他就联系了她,约在他自己投资的一个馆子里见面。
本来是想打电话的,然而拨通了号码,近乡情怯,立马又挂断,发了条信息过去。汤殷大概也懂得他的心情,没打过来多问,只回复一个“好”字。
来到平州后,汤殷找了个饭店服务员的工作,暂时凑合着。
饭店里提供宿舍,和她同宿的一个小姑娘,不过二十岁,知道她要去见之前的男人,兴奋地帮她参谋:“汤姐,其实你老漂亮了,真的!就是平时太不爱打扮了,看看,这头发也不做,脸上也不保养,一下子老了十岁。”
汤殷吸着烟,淡淡笑一声,也不应她。
小姑娘话多,不用人回应,只管叽叽喳喳说下去:“我这有化妆品,帮你化个妆吧!你这五官底子,化出来肯定迷死你前夫,保管他回心转意。”
汤殷凤眼一撩,淡漠中自带一种洒脱魅惑,倒让那小姑娘呆了一呆。看一眼手中的廉价粉底和粉刷,突然觉得,这些东西于汤姐而言,也许不过缀饰。
讪笑着收起她的化妆品,小姑娘说了句:“不化妆也蛮好的,你不是说你前夫是个好人吗,他看你这样,没准儿更心疼呢。”
心疼?
汤殷眯了眯眼,反而变了主意:“还是……帮我化个妆吧。”
小姑娘有些迷惑,但还是照做。她以为汤殷是为了更漂亮些,好挽回男人的心。可事实上,汤殷是被她口中那句“心疼”触动了。
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宁可盛沣不要她,都不愿他同情她。
小姑娘爱漂亮,平时对化妆很有研究,在她脸上涂涂抹抹好半天,拿了镜子给她照,“喏,汤姐你看,是不是漂亮多了?”
汤殷在监狱里这么久,只记得她进去之间,所谓化妆,不过就是个涂个口红,擦点粉底,现在技术真是精进了,能生生把人变一个样子。
镜子里的女人虽然不能细看,但大略一眼望过去,真的年轻精致不少。本就立体的五官,打上高光和阴影,更显得鼻梁提拔,眼窝深邃。小姑娘看她两眼,直说像极了一个好莱坞女明星,叫什么黑寡妇。
收拾好自己,汤殷向领班请了假,去约好的地方见盛沣。
刚一出门,见一辆豪车堵在门口,她没在意,打算绕过去,那车门却突然弹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矮身钻出来,她蹙了蹙眉,思索片刻,才认出来那是周成朗。
她离开晋山的时候,周成朗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个肌骨单薄的少年。如今再见,他眼里也有了沧桑,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乍见故人,汤殷有些感慨,嘴唇动了几次,才喊出他的名字:“成朗?”
周成朗和盛沣一样,都是父母早亡的孤儿,他又不像盛沣年少时乖张狠戾,经常受人欺负。
有一回,他被几个小混混堵在暗巷里,早忘了是怎么得罪了他们,他只记得那些人把他打倒在地,一阵拳脚后,又嘿嘿笑着使坏,纷纷脱下裤子,向他身上撒尿。
他受不住那屈辱,抄起地上一块砖头朝其中一人脑袋上砸去。可人家人多势众,他很快又被制服。
那一下子激怒了他们,他被打得半死,本以为那条命当时就交代了,巷口一个高挑身影逆着光走进来。她先是扬言要报警,又说自己是盛沣的女朋友,最后抬出自己做生意的父亲,终于赶走了那群小混混。
周成朗得救,被她扶住肩膀,搀扶着走出暗巷。
从暗巷走出来的那一刻,他隔着满眼血红,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明媚,艳丽,张扬,桀骜。
他从此中了她的毒,直到现在也无药可解。
时隔二十年,汤殷老了,可周成朗那双眼却能自动忽略那些岁月的痕迹,一望见她,只有经久不衰的柔情滚滚翻涌上来。
一时间话都不会说,他呆了好半晌才喃喃开口:“汤姐,你……你真回来了?”
久别重逢,两人坐进周成朗的车里叙旧。
简单说了这些年彼此的际遇,听了汤殷的故事,周成朗眼眶一红,颤声问她:“那么大的事,怎么不说出来呢?”
汤殷一笑,没有回答,只说:“都过去了。”
当初没敢说出口的表白,如今借着重逢的悸动,周成朗终于说出口,却立刻被汤殷拒绝了:“成朗,我对你没那个意思。”
“汤姐,盛沣要结婚了!”周成朗有些急切。
汤殷却说:“和盛沣没关系,我把你当弟弟。”
一阵愤懑一阵不甘,周成朗望着她鬓边驳杂的几缕银丝,突然恶意地想,凭什么?
从前她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现在她什么都没了,凭什么还看不上他?
恶意驱使着,他猝然捧住她后脑,蛮横地吻上去,嘴唇还没碰到她的,一个耳光已经热辣辣地甩上脸颊。
多少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
爱与不爱,泾渭分明,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周成朗终于绝望。
得知汤殷还要去见盛沣,他顿了片刻,要开车送她。她执意不肯,他拗不过,终于还是放她下车。
汤殷一个人打车到了盛沣说好的馆子,一进门,马上有服务员上来询问,确定了她的身份,恭恭敬敬带着她去了一间包厢。
一进门,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正坐在茶桌旁。袅袅茶香里,他眉目英挺,穿一身她不习惯的衬衫西裤,一时有些不敢认。
其实细看,就知道盛沣这么些年几乎没变。
年少时候,他显得老成,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大上十岁;现在人到中年,他面相不变,又比实际的年纪看似小了十岁。
只不过,他周身的气场变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张扬跋扈的小混混,时光把他磨砺成大气沉稳的男人。
昨晚枯坐到天明,太阳冒出头的时候,盛沣心里也亮堂起来,他有了决定。
他和汤殷之间,是阴差阳错也好,是他对不起她也好,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二十年的时间磨光了他对她的爱意,乍听到她消息的时候,茫然犹豫,再也不是因为情,而是因为义。
如果因为这个放弃程晓星,和汤殷在一起,那对两个女人都不公平。
既然有了想法,他就不愿再让汤殷有半点误会,也不愿做半点对不起程晓星的举动。猛一下子见到她,真如程晓星所说,瘦了老了,他百感交集,却没表现出半点,只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沉声邀请:“坐。”
汤殷是聪明人,只一个字,间中的客气和疏离,她已经懂了。
和盛沣面对面坐下,他问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她一一答了。见他端着茶杯的手不停发抖,汤殷自己点上一支烟吸起来,也大喇喇扔给盛沣一支——从前,他们都是这样一起抽烟的,她还是跟他学的。
盛沣接了香烟,却没点燃,汤殷一挑眉,“怎么,飞黄腾达了,抽不惯劣等烟了?”
他没多解释,淡笑着把烟点了,却没吸,只夹在手指间。烟雾缭绕中,他哑着嗓子说:“殷殷,这辈子算我对不住你,我……”
话刚起了个头,汤殷一抬手,立刻拦住他:“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话,当初我走,也没指望过你会一直等。”
盛沣垂下视线,低低地说:“你刚走的时候,我也以为我会等你一辈子。可……我高估自己了。”
汤殷吸着烟问他:“和你这个未婚妻,好了几年了?”
盛沣从程晓星十八岁那年算起,“快五年了。”
“在她之前,有过别人吗?”
“心里没有过。”
汤殷点了点头,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真正放下我的?”
盛沣很坦白地说:“说不清楚。你刚走那两年,我觉都不敢睡,一合眼就是你。又过了两年,你的影儿就淡了,但还是忘不了,还是不敢多想。再后来……再后来我一个人带着依依过,其实已经不是为你了,只是没碰上合适的。直到遇上她……”
什么都抵不过时间。
他能有四五年的时间,对她魂牵梦萦,汤殷知足了。
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她长叹说:“挺好了,你能这样,已经挺好了。”她反过来宽慰他,“你也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现在还想着你,是因为这些年全耗在号子里了。一个男人也没碰上过,想换个人喜欢都找不到。如果我没进去,如果身边也来来往往全是男人,恐怕我变心比你早得多。”
监狱里的那些岁月,冷藏了她的感情,加长了那份爱的保质期。
除了盛沣,她再无可思念的人。于是这思念被拉长了,不过因为际遇,并不是所谓深情。
她一生最烦矫情,没必要把自己塑造成哀怨的情种。
她主动提起牢狱生涯,盛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在里面……没少被欺负吧?”
汤殷骄傲地笑,“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受过欺负?”笑完了,声调一顿,又说,“不对,也受过。不过呀……现在那人坟头上的草,都绿了十几回了。”
盛沣知道,她说的是那个强迫她的人渣前夫。
汤殷向来强势,自己这样一说,他也略安心了些。
感情的事,说开了,汤殷最关心的还是女儿。
话题换到依依身上,她再忍不住情绪,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盛沣知道,她肯定思念女儿。昨天晚上,把依依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张拍进手机里。现在翻开相册,一页页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睛,手指颤巍巍滑动着屏幕,连声说着:“像我!从小就这么像我……这张好看……这张也好看……”
盛沣坐在旁边,看得心酸。
照片翻完了,他安排了时间,答应汤殷回去后就和依依好好解释,然后带女儿来和她见面。
该交代的事都说完,盛沣告辞要走。
汤殷笑说要尝尝他馆子里的菜什么水准,他替她叫了几样招牌菜,看着菜肴一道道上桌,才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