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张小雨已醒,陈纪却没有回来。
孟程心看着躺在病床上全无生气的张小雨,心里不由一紧。她咬咬唇,转身就要去寻。
却听张小雨低声问道,“他都知道了是不是?”她眼睛仲仲望着窗外,有些失神,那双原本明亮的眸底,倒映着白云悠悠,在湛蓝的天空里沉浮。
“我去找他,我会把他找回来!”孟程心一字一句道。
她却愣了愣,忽得咧嘴笑起来。“要走的人怎么会回来呢,他不会再回来了……”她轻声说着,眼角一瞬热泪滚滚而落。
孟程心眼眶亦不由一酸,涌上一阵热泪来。她还记得,当初张妈妈就那样抛下她离去时,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会,她站在她家楼顶的天台边望着天,亦是这般倔强地咧嘴道,“真好,从此以后,我便是无拘无束、世间第一自由的人了。”她说那句话时,轻轻地踮着脚尖在天台边的石凳上打转。陈纪担心地伸手拉了拉她。她被他一拽,仰身直直跌落他的怀中。
“不!他一定会来!”孟程心忍着泪,咽了口气道。
她就那样跑了出去,张小雨眸光颤了颤。她猛地起身看了眼她离去的背影,视线一瞬被泪水淹没。
萧慕安打电话来时,孟程心正沿着浦江边一家家的酒吧、咖啡馆在找陈纪。他的手机已经关机,家里也没人应答,更没有回律师事务所。却是事务所的人也在满世界找他,好像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你在那边等我一下,我这就开车过来。”萧慕安听着孟程心说了情况,亦不由蹙眉。那么多年前的事情竟会被突然牵扯出来,他很是诧异。
他记得,当年,孟程心为了陈纪,一意隐瞒那件事情。就算他那晚救下了她,可若非无意在雨花厅听见她和张小雨对峙,亦不清楚其中缘由。张小雨自然是不会去对旁人说起的。那洪莎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依她的能耐和心思,决计想不到,也查不到这么深远的事情。萧慕安想着这些,心里不禁打鼓。
孟程心在浦江大厦边,他开车过去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
“别急!他是成年人,有他该有的承受能力,不会出什么事的!”萧慕安安慰道。
孟程心却是心急如焚,“不光是他,我还担心张小雨。还有陈姨,她还在医院,她现在一头雾水,一直问我,我都不敢见她。”
萧慕安看她双眸微红,一脸不安,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两人一路再细细寻去,依然没有陈纪的下落。
孟程心着急的快哭出来,却忽得接到一个电话,是政法大学附近的“暮光Club”的老板打来的。
“小雨的电话打不通,我就打给你了,陈纪喝多了,你能来接一下吗?”店老板和他们相熟多年,也算老友。孟程心又惊又喜,忙应了下来。
孟程心赶到的时候,陈纪喝得烂醉如泥,几乎连站都站不直。店老板一将他扶起,他便连连呕吐,吐出的全是酸水。孟程心难过得给他灌了些温开水,他又吐了吐。待塞进车里时,他已歪着头昏昏欲睡。孟程心没有他家钥匙,也不放心将他独自放在家里,便想将他带回华鼎府。
萧慕安坐在驾驶位上,苦笑着耸了耸肩,却也没多说什么。
华鼎府家中,灯火澈亮。陈纪本能地用手挡了挡眼睛,渐渐恢复了几分意识。惠嫂赶忙收拾好客房,又煮了些醒酒的汤。孟程心和萧慕安一同将陈纪扶到房里躺下。他微微睁了睁眼睛,一双眸子满眼通红,眼底闪着点点泪光。
孟程心忍不住有些难过,鼻子不禁酸了酸。“你都没吃东西,我去端点来。”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说道,转身欲走。陈纪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心心。”他柔声唤道,一如从前,却是声音如撕裂般沙哑。“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他低声喃喃,望着她的眼里丝丝血纹密布,那血纹蜿蜒令人心惊。
孟程心难过地垂下头。“哪有什么为什么!”她低声回道,“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她的话还没及说完,陈纪便猛地躬身坐了起来。“她真的做了是不是?她真的做了那样的事?你们亲如姐妹,孟姨待她犹如亲女,她竟然害你!她疯了吗?她难道是疯了吗?”他低声吼道,又哭又笑,哭得令人心酸,笑得让人心惊。他的双手如爪般钳住孟程心的肩膀,一双眼珠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破裂的玻璃球。
孟程心胸口又酸又痛,一股热气上涌,卡在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是吧!她大概是疯了,因为爱你,她早已疯魔了。”她哽咽着说道,眼眶一瞬蓄满泪水。
陈纪一怔,颓然地垂下双手,整个人身子向后一仰,后脑勺沉沉地撞在床头板上。“因为爱我?”他低声喃喃,忽地仰头大笑起来。“那你呢?又是为了什么?”他垂眸看向孟程心,眼泪滚滚而落。
孟程心抬眸看着他,愣了愣,唇角勾起一丝苦笑。
她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在菩提寺外的合欢树下,萧慕安也曾问过她类似这样问题。她记得,她当时说,她讨厌羁绊。
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她不过是害怕而已。因为害怕失去陈纪,害怕失去张小雨,害怕失去那些她无比珍惜的相伴的真情。因为害怕失去,所以选择隐瞒。哪怕张小雨当初那样做,难道不也是因为害怕吗?她想着,轻轻勾了勾唇角。
“那陈纪哥哥呢?当年瞒骗我,又是为了什么?”她轻声地反问道,陈纪身子微微一颤,望着她的眸光闪了闪,眼底泛起一捧泪光。
许久,他都不再言语,只看着她,唇角艰难地勾起苦涩的笑容。当那腔热泪盈盈滚落时,他缓缓地阖上了双眼,轻轻滑入被褥里。
孟程心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悄声走出房门。
房门口,萧慕安正双手抄在口袋,倚靠在墙边。他的头靠在墙上,微微上扬,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光,有些迷离。
孟程心抿唇看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来。望着她,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那笑容淡的像空气凝聚的雾气,仿佛转瞬即散。孟程心心口一紧,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一丁点缝隙也不留。
那晚睡到半夜,孟程心竟忽得发起烧来。她大概是这两日太累,今日又着了风寒,萧慕安喂她吃了药,又将她捂在被窝里。她发了一身汗倒是退下烧来,人也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萧慕安却再无法成眠。他起身走到客厅外的露台上,就着晚风,点上一支烟,眯着双眼看着迷蒙的夜。
约摸凌晨四点钟,陈纪走出房门时,萧慕安的整个身影已淹没在烟雾里。
“陈律师要来一根吗?”他听见动静,侧身回头问道。
陈纪微微一愣,一瞬便了然了自己此刻所在。“好。”他抬手揉了揉一阵阵抽痛的太阳穴,提步走上前去。露台上的风真凉,他打了个激灵,接过萧慕安手里的烟。他平日是不抽烟的,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很想来一根。
指尖的烟草慢慢燃起,火光闪闪地。陈纪用力吸了一口,连咳了两声,胸口闷胀的郁结似一瞬畅通。萧慕安侧头看了眼他,唇角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知为何,那一瞬,陈纪突然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来。他还记得,那天很是闷热,半下午时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担心独自一人在家的孟程心,便前去看望。孟程心不在家,他在门口等了一会,正要离去,便在楼道口看见两个人搭着一件黑色外套送雨中奔过来。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他们奔进楼道的时候,他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忙随口道了歉,却是头也没回地冲进过去。
“怎么样?”他抖开外套,竟是孟程心的脸从里面露出来。
“唔,你是问我还是问它呢?”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大鲫鱼,仰头问道,唇角衔着甜甜的笑。
陈纪至今犹记得孟程心那一刻眼底的光,像只乖巧的小狐狸。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她,似乎孟叔叔去世的时候也将那个灵动可爱的她一起带走了般。
“心心。”鬼使神差般,他失声唤道,仿佛在召唤什么原该属于他的东西。
孟程心回头看见陈纪的时愣了好几秒,但她旋即便扯着嘴角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来找我吗?”
“是啊,打雷下雨的,我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没想到,你和朋友一起呢。”陈纪回道,上前两步,站定在萧慕安面前。
从他出声唤住孟程心开始,萧慕安的眸光便一直在打量他。此刻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各出心思,流转眼波,气氛莫名怪异起来。
“这是萧慕安萧先生,”孟程心忙上前一步,大声介绍道,又指了指陈纪道,“这是……”
“陈纪是不是?”萧慕安抢先截下话头道,微眯着双眼看着陈纪,唇角一丝淡淡的笑意。
夜已深,星星零零几许,整个夜空漆黑如墨。
“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陈纪手里的那根烟已燃了一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当然!”萧慕安转过头看着他。“她差点遇害的那晚便是我在落霞峰救了她。”
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极平常的事情,陈纪却惊诧得手一抖,半截烧尽的烟灰落了下来。
孟程心一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她看见陈纪和张小雨在一个玻璃房里推囊争吵,她听不见他们吵什么,也无法走近。玻璃房外,陈姨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她上前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开口发不了声音。她无助地哭起来,却是萧慕安突然出现,伸手抹了抹她的泪。他的手指有些冰凉,她不由得伸手握紧。他却轻轻地抽出了手,神情有些失望落寞地起身离去。“慕安!不要走!”她失声唤道,却同样发不出声音。她伸手去够,他却一下消失在她面前。她惊恐地转身找寻,却发现陈姨、陈纪都消失不见了。玻璃房内,只有张小雨独自站着。她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她。她看见她的唇在动,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不会回来了,要走的人是不会回来的,都不会回来!”忽然,她的声音传进了她耳朵,那样轻,那样细。孟程心心口一紧,一瞬惊醒过来。
原来是梦,她不禁捂了捂心口。已是第二日清晨,她想起客房的陈纪,忙跳下床往外跑。客厅内,一室温然日光铺满地板。陈纪与萧慕安正坐在沙发上说着什么,听见动静双双回过头来。
“怎么了?又哪里不舒服吗?”萧慕安见她满头细汗,脸色惨白,不禁起身问道,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她轻轻摆了摆头,眸光怔怔地望着陈纪,轻声道,“你好些了吗?”
陈纪站起身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萧慕安索然无趣地勾了勾唇角,转身拿起她原搭在沙发上的披肩丢给她。“倒知道关心别人,自己感冒也没好,起身也不知道披个外套!”他轻声斥道,蹙了蹙眉头。
孟程心这才侧头看了眼他,忙乖乖地拢上披肩,讨好地伸手揽住他的手臂,抿嘴一笑。
萧慕安却已不想买账,轻轻抽出手臂,转身道,“陈律师,我们走吧!”他说着,顺手拿起自己的外套就朝外走。
陈纪应了声,亦往外走去。
孟程心不禁急道,“你们要去哪?”
“上班咯!正好顺路。”萧慕安头也不回地答道。
“可是陈纪哥哥,你不去医院看看小雨吗?”孟程心急忙上前两步道,拦着陈纪。
“事务所有急事,我得先去处理!”陈纪淡淡道,他眸光闪烁,多有逃避之意。
孟程心不禁着急。“去趟医院不耽误多少时间。你不去,她不安心。陈姨也不安心!”
“可我现在去,说什么?和她对质,当着妈妈的面,她承受得了吗?”陈纪烦恼地气道。
孟程心一愣,一时无言。
萧慕安伸手拍了拍陈纪的肩膀,陈纪与他对视一眼,仰头叹了口气,转身先走了出去。
“陈纪哥哥!”孟程心犹不死心地提步跟到了门边,却被萧慕安从后一把拉住手臂,“好了。给他点时间。这件事对他而言毕竟有些冲击。你指望他一夕就消气吗?”萧慕安沉声道,孟程心不由垂下头。
萧慕安叹了口气,敛着气息劝道,“他越生气就是越在意,你根本不必忧心,他那心性,忍不了一天就会自己去医院的!倒是你,今日好好休息,别去医院了。”
“可医院那边……”孟程心犹自急道,却被萧慕安截下了话头,“医院那边,你去了也不好说什么,还是等陈纪自己去说吧!你该做的、可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是他们陈家婆媳、母子以及夫妻之间的事了,你过多插手反倒不好!”
他说得自有一番道理,孟程心虽心里觉得哪里不妥,却还是听从了下来。“你说,陈纪哥哥是原谅小雨了吗?”她想了想,犹自不放心地问道。
萧慕安闻言一滞,看着她那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的模样,再忍不住地没好气道,“是吧!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原谅又能将她怎样呢!”他说得阴阳怪气,挑着眉梢看着孟程心,孟程心一愣,他已转身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