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慕安的车驶进萧宅时,萧宅的大红灯笼已挂得满院。
萧天佑刚下车,站在门前的廊下看着他。他下了车将钥匙扔给上前来停车的司机,三两步走了过去。
“爸爸。”他笑着唤了声,雪花飘落在他肩头,还来不及化。
萧天佑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他肩头的雪,“进去吧,别让奶奶等。”
萧慕安嗯了一声,上前去推门。
小祠堂里,灯亮如白昼。蒋筠亲手擦拭着烛台,看着烛台上那个永远镌刻在那一瞬的人低声呢喃,“过年了,先生,新年快乐!”
她太专注,以至于萧慕安父子进来时她都没有察觉。
“爷爷,新年快乐。”萧慕安咧嘴一笑,像儿时那般跪在烛台前的蒲藤垫上磕头。那时候萧天佑一般不在,他只在年夜饭饭点的时候回来,永远礼貌而有距离,仿佛他不是这个家的人。
“你、你们怎么回来了?”蒋筠又惊又喜,双手微微颤抖。
萧天佑上前扶着她的手臂,温然一笑,“妈妈,新年快乐!”
有股温泉从几近干涸的心底涌出,蒋筠的眼眶温热。萧慕安已经很多年不回家过年了,每年大年夜她都记挂得很,期盼着他突然想家了,突然回来。而今年,她没有一丝期盼,她以为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已经讨厌极了她这个老太婆。
雪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愈发晶莹透亮。祖孙三人坐在花厅喝茶,等着年夜饭开席。萧慕安侧头看着台上一盆金鱼草,突然想起孟程心养的那盆,唇角不觉上扬。
蒋筠别过头,正好瞧见他那样的笑容,心里不禁绵绵地叹了口气。“她孕吐好了吗?”她开口问。
萧慕安愣了愣,看了眼萧天佑。他们默契地对孟程心只字不提,不想蒋筠会主动提起。
“是,好很多了,谢谢奶奶关心。”他笑着回道,受宠若惊。
“我关心什么了!我只是提醒你别分心,专心打理好集团的事。”蒋筠看着他那一脸遮不住的欣喜,别过头道,语气霸道却不再强硬。
何彦生进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温然一笑,上前来给她拜年。他没有亲人,视蒋筠如亲母,每年都来陪她过年。
那顿饭吃了很久,餐碟收拾后,几人又坐在客厅沙发里闲聊。萧慕安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他心里记挂着孟程心,又不想扫了蒋筠的兴致,刚要给孟程心发个简讯,便听蒋筠道:“回去吧,风雪大了,车会不好开的。”
萧慕安抬头看着她,她头微垂着,眼窝有些凹陷。为着他们擅自领证的事,她气得大病了一场,调理了好几个月,却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神采。
“奶奶。”萧慕安轻声唤了声,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看见她孱弱的样子,好像她真的老了一般。
“去吧,我和你何叔叔在。”萧天佑慈爱地笑道,转头看向蒋筠,“今晚我们兄弟二人一起陪妈妈守岁,妈妈觉得好不好?”
蒋筠抬眸看着她的儿子,抿唇欣然一笑。
萧慕安回到傅宅时,程元已经休息了。孟程心侧卧在沙发里,身上的毛毯滑落了一半。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熏得她脸颊绯红。
萧慕安俯身吻了吻,孟程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醒了过来。
“回来了?”她浅笑道,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他温然一笑,一手揽着她,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抚了抚她的肚子,“告诉爸爸,妈妈今晚吃得好不好?”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孟程心噗哧一声笑起来,将头埋在他怀里蹭了蹭。
萧慕安搂着她,她乌黑稠密的秀发里散着淡淡的清香,令他迷醉。
“程心,你知道吗?好多年了,我第一次回萧家过年,第一次发觉那里真的是我的家呢。”他低声呢喃,垂头吻着她的额头,将头放在她的颈窝。
“那慕安今晚开心吗?”孟程心柔声问,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颈项。
“是,很开心,就是有些想念我的程心。”他轻声答道,收拢手臂将她抱紧。
孟程心灿然一笑,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新年快乐,我的萧先生。”她柔声说。
萧慕安垂眸看着她,她的眼睛含着盈盈微光,却足以照亮他的全世界。因为她,他才知道了什么是家,他才真的有了家。
“新年快乐,我的程心。”他柔声说,轻柔地捧起她的脸,细细地吻着她的唇。
大年初一的上午,萧慕安和孟程心尚在睡梦中便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奏鸣曲。他们起身下楼,程元正坐在花厅的钢琴前静静地弹奏。
“早听程心说妈妈技艺高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曲终了,萧慕安笑着鼓掌道。
孟程心甜甜一笑,上前圈住程元的脖子,撒娇道:“这算是妈妈给的新年礼物吗?好久没听妈妈弹钢琴了呢!”
“这是慕安给的新年礼物。”程元笑道,转头看向萧慕安。
孟程心抬手拿起钢琴盖上的卡片,卡片上写着“新年快乐,愿妈妈健康长寿,幸福安宁”,落款是“萧慕安”,连同钢琴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束鲜花。
“那我的礼物呢?”孟程心转过身,噘着嘴向萧慕安伸出一只手。
萧慕安咧嘴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我不就是么?我的老婆大人。”他说着,眼睛眨了眨。
孟程心不依,哼了一声拉着程元的手臂一直晃。
程元刮了刮她的脸取笑道:“都快当妈妈的人了,倒越发孩子气了,都是你惯的,看你日后怎么办!”她笑着佯嗔了眼萧慕安。
妈妈这是在帮我?孟程心一呆,委屈巴巴地看着萧慕安。
萧慕安哈哈一笑,上前一把抱起她,“好啦,我家孩子该饿了,去吃早饭吧!”他说孩子,一语双关。孟程心绷不住地笑起来。
程元见他们小夫妻甜如蜜油,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萧天瑜带许氏兄妹来拜年时,萧慕安与孟程心已用过早饭。程元与萧慕安坐在钢琴前四手联弹,孟程心躺在一旁的横榻上吃着水果。傅敏坐在她的轮椅里,歪着头看着。
不知是因为回到傅家还是程元悉心照顾的缘故,她的精神比以往好了许多。有时盯着人看久了,会突然灿然笑起来,好像认得了这个人一般。
萧慕安弹了一曲便下场,坐在孟程心身边。程元今日兴致很高,一首接着一首地弹,笑容也在她脸上从未间歇。
窗外,风雪已停。后院的红梅却一夜发枝,开得正好,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明媚动人。她痴痴地看着,沉浸在琴声与依稀的回忆里。
“阿元姐姐,我来讨杯茶吃,你给不给我做酥糖饼呀?”
程元回过头,萧天瑜正站在花厅门口笑看着她。
她的身后,门前的长廊边,萧天佑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望着她,像那些回忆一样依稀模糊。
“新年好,阿元。”他说。
“新年好,天佑哥。”程元轻声回道。
那天傍晚,萧慕安开车带着孟程心回家时,日头已落到了屋脊。孟程心看着本该直走的车拐了个弯,疑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萧慕安神秘一笑,眨了眨眼睛,闭口不答。
车最后驶进了一个别墅区,停在了一间别墅前。孟程心推门下车,萧慕安替她推开院门。院落内,花架上落满了雪,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晃,一应摆放竟与她幼时的家一模一样。她惊诧地转头看了眼萧慕安。
萧慕安笑着拉了她的手,推门走进屋内。
屋内,玄关上放着她小时候和爸爸、妈妈一起参加比赛填的画,还有爸爸出远门给她带的风铃。
鼻子莫名酸了酸,孟程心提步慢慢走进去。从客厅到餐厅,从书房到卧房,一切都一如从前,与她的第一个家一般无二。那是爸爸亲手设计规划、亲自督促修建的家,在那个家里,她和爸爸、妈妈度过了她一生最幸福无忧的童年。
“你怎么会……”孟程心眼眶含泪,转头看向萧慕安。
萧慕安走上前,温柔一笑,抬手指拭了拭她欲坠的泪珠,“陈纪说他家的构造就是他爸妈按照你家当年的样子修建的,所以我在他那里拿了图纸。不过内部摆设,他已经有好些记得不清楚,有许多还是多亏妈妈帮忙。”
“陈纪哥哥?”孟程心有些诧异。从那次后,她一直担心萧慕安会和陈纪吃味,再不敢在他面前多提,却没想到……
“你欠陈家的,便是我欠陈家的,他是你的恩人、你的亲人,便等于是我的恩人、我的亲人。我会永远感激他,信任他,帮助他。”他轻声说,伸手捧着她的脸。
“你都知道了?”孟程心抬眸看着他,声音莫名哽咽。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她十岁。爸爸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每日在外面奔波,却是那日,为了赶回来给她过生日,在高速上发生车祸,猝然离世。她和妈妈伤心欲绝,还不及处理爸爸的后事,便有债主临门讨债。
若不是陈纪扒在他们两家的围栏上看见,及时叫上他爸妈,及时报警,也许她们母女早已受辱,甚至性命堪虞。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在陈家住了许久,总缩在陈纪房里不敢出去。陈母在医院照顾受惊病倒的程元,陈父四处奔波,帮他们母女卖了别墅和一应贵重家当,又填了许多钱还清债务,还帮她们贷款买下后来的那个小公寓。
“是,我都知道了。”萧慕安伸手抱住她。
孟程心内心骄傲倔强,心底的心酸委屈一向不愿示人。那次飞到美国去找他,若不是心急情切,也万万不会提起陈家的恩情和当年的往事。她当时只是提了那么一句,他却听得心惊,回国后特意跟陈纪了解了当时的情形。
“那一年后心心的性子就变了许多,她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倚仗。她打心底害怕,所以敛着性子不敢让自己自在,不敢让自己难过,拼尽全力保护自己,保护她妈妈。我一直想帮她,可不知道如何去帮,直到我看见你,看见她在你身边,我又重新看见了那个会撒娇使性、会开心难过的小女孩。”
“那时,我就知道,她找到了她的倚仗。”陈纪说这些话的时候,感慨万分,“萧慕安,你知道吗?当年面对你,我很不甘心呢!我陪伴她那么多年,不及你那一个多月。”
“多年后重逢,你也没甘心吧?”萧慕安笑着回道,挑眉看着他。
“是的!不过我现在很甘心,也真心替她开心。”他咧嘴一笑,是萧慕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洒脱,那种无惧无畏的坦荡倒有几分张小雨的样子。
失去一个人,却活上了她的影子,这是种什么滋味?没人知道,也没人会想去知道。